大雨將歇,河水之上起了薄霧,隱隱綽綽。


    素日漆黑的河岸現下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呂公公身披蓑衣,手中也舉著火把沿著河岸一路尋找。


    身邊伺候的人都被他盡數派出去,又找了水性好的潛進水中去尋。


    他身形踉蹌,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河邊的泥汙裏,四下尋覓著,漆黑的河岸兩邊亮著點點燈火,唯獨屬於他的那一盞不見了蹤跡。


    他抬頭望天,心中後悔不已,當初不該為著一時的安危將她隻身送迴江南,便是留在京中派人看顧著,也好過現下這般境況。


    一時又恨不得現下就返迴宮中,將那罪魁禍首溫駙馬砍殺一通報仇雪恨。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是來人飛奔下馬的聲音。


    “屬下奉宋指揮使的令,請呂公公盡快迴宮。皇上適才昏了過去,宮中現下亂做一團,還請呂公公迴去主持大局。”


    呂公公聽著來人迴話,神色平靜,不見半分波瀾。


    他的茹兒現下生死未知,他哪裏顧得上別人死活。


    他的主子萬歲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有千萬人前赴後繼的簇擁著去照顧,而他的茹兒卻隻有他一人。


    他將她箍在身邊,也沒享幾天福,就被他連累為人所害,不知黃泉路上她一個人可冷。


    這般想著,呂公公全然聽不見身後侍衛說的話,隻身往河水中走去。


    “茹兒不怕,為夫來陪你。黃泉路上一同去投胎,來生做一對鴛鴦也好。”他喃喃自語著。


    那侍衛跪地說完久不見上首之人說話,隻聽得陣陣水聲,抬頭看去,就瞧見呂公公身子大半沒入水中,還要往裏走。


    當下忙不迭起身上前將人從水裏拖拽出來。


    周圍的小太監聽見他的喊叫聲,當下都聚攏過來,七手八腳將呂公公抬上岸。


    呂公公似被水鬼奪了魂魄般,眼睛一眨不眨直愣愣的看向前方。


    身旁的幾人拿不定主意,隻得先將呂公公送迴呂府中去休養。


    那送信的錦衣衛見他這般情形,也不再耽擱,重新上馬迴宮複命。


    彼時的宋凡正守在嘉景帝身邊,一刻不敢離開,生怕皇上再出什麽意外。


    太子朱載坤跪伏在皇帝的床榻邊,泣不成聲。


    嘉景帝強撐著睜開雙眼,遲疑出聲:“乾兒?”


    朱載坤還以為聽錯了,遲疑一瞬,帶著哭腔道:“父皇,是我,載坤。”


    說完他抽噎出聲,神色哀傷。


    父皇終究還是在意廢太子的,如此神智不清的時候仍舊隻記得他的乾兒。


    嘉景帝奮力瞪大雙眼看向眼前之人,終於似是清醒過來,歎息道:“你來了。”


    瞧著他泣不成聲的樣子,罵他 :“哭什麽?朕還沒死呢。快將眼淚抹幹淨。”


    朱載坤聞言,慌忙用長袖在臉上胡亂抹一通,強撐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皇帝無奈的閉了閉眼,伸手想要起身,朱載坤慌忙上前扶他。


    他四下裏掃視一圈似是在尋人,問一旁的宋凡:“老東西呢?”


    宋凡躬身行禮:“呂公公還未迴宮。”


    適才侍衛將呂公公失魂的現狀說與他聽,為防節外生枝,他隻能先這般搪塞著。


    “這個沒心肝的,隻顧得上自家夫人,便是連朕也顧不得了。”


    朱載坤聽不得他這般說,當下出聲:“兒子這就讓人出去尋呂公公迴來。”


    嘉景帝擺擺手輕嗤出聲:“他忙著尋他夫人,你就莫要再去添亂了,你留在這處,我有話同你說。”


    他說完對著宋凡點了下頭,宋凡當下帶著一眾錦衣衛退出大殿,將門帶上守在外間。


    朱載坤神色有些怔忪,愣神間聽得他開口說話。


    “朕自知時日無多,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去找你皇爺爺去了。這大乾的江山朕就盡數交到你手裏了。”


    “父皇!”朱載坤哭訴出聲。


    “你是一國太子,總這麽哭哭啼啼成什麽樣子。”嘉景帝說完喘著粗氣歇息,顯然是又動了怒。


    朱載坤慌忙用袖子擦拭掉臉上的淚。


    “都是要當爹的人了,還這般小孩子氣,朕如何放心將這萬裏河山托付於你?”他說完歎息一聲,頗為無奈繼續道:“便是現下選別人也是不能了。朕這一輩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現下終於可以歇息了。”


    許是說話多了,他大口喘著粗氣,雙目奮力睜著。


    朱載坤為他順氣安撫道:“父皇若是累就先歇息吧,待好些了再同兒子說便是。”


    “我要說!”嘉景帝強撐著道:“我這一生,做了許多事,有好事,也有壞事。你要知道,身為君王,總有諸多迫不得已。以後你做了皇帝,要善於用人,更要讓大臣之間相互製衡,不可一人獨大。用人要信,但不可盡信。”


    朱載坤手指緊緊攥著袍角,猶自強撐著點頭。


    聽得他慨歎出聲:“尤其是平陽王,自他重新入京恢複了身份之後你便與他相交甚密,也更為親厚些。你要知曉的是,沒有永遠的君臣同心,當你的能力匹配不上你的權勢時,就會有人想要挑戰它,這時你就要下了狠心,將他一擊即中,免得死灰複燃,反遭反噬。”


    嘉景帝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些憐憫,人都說富貴帝王家,想要享了這富貴,必然要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孤獨。


    “自你登上帝位之後,你便隻剩下你了。”他說完這一句,累的躺倒迴軟榻之上,“朕累了,你退下吧。”


    朱載坤為他掖好被角,躬身正要退出去又聽得他緩緩開口吩咐:“呂公公跟著朕一輩子,伺候的盡心盡力。若是朕去了,你便放他出宮去,歸鄉養老吧。”


    “是。”朱載坤答應著出了殿門。


    雨後寒涼的風吹來,他無端打了個冷顫。


    一旁伺候的小太監適時的奉上一件披風,小心道:“更深露重,太子殿下要小心身子才是。”


    他側首看向他,那小太監生的肉細皮白,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丹鳳眼謹慎的盯著自己的腳尖。


    “你叫什麽名字?”


    “奴才來福。”小太監小心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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