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頷首道:“天降甘霖,此乃陛下與萬千黎民之大喜!”


    那人卻輕歎口氣,緩緩道:“的確,久旱甘霖是國之大喜,是民之大幸。


    可收之東隅,失之桑榆,這般好處卻也隻在一時,驅虎吞狼後患無窮。”


    三藏奇道:“陛下又何出此言?


    想那全真既有這等本事,若要雨時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時就教他點金。


    倘還有些不足,盡管與別國金銀相易便是。


    想來,如今你那早已經國泰民安,卻離了城闕深夜孤身來此作甚?”


    那人道:“大師不知,朕與他同寢食者,隻得二年。


    一日遇著陽春天氣,紅杏夭桃,開花綻蕊,家家士女,處處王孫,俱去遊春賞玩。


    那時節,文武歸衙,嬪妃轉院。


    朕與那全真攜手緩步,至禦花園裏,忽行到八角琉璃井邊,不知他拋下些甚麽物件,井中頓時有萬道金光冒出。


    他哄朕到井邊看裏麵是甚麽寶貝。


    朕信以為真去望,怎料他陡起兇心,‘撲通’一下便把寡人推下井內。


    而後他更將石板蓋住井口,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麵。


    可憐我啊,早已死去三年,是一個落井傷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見說是鬼,唬得筋力酥軟,毛骨聳然。


    沒奈何,隻得將言又問他道:“陛下,你說的這話可不在理。


    既已經死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宮皇後,遇三朝見駕殿上,怎麽就不見尋你?”


    那人道:“師父啊,說起這道人的本事,也的確是世間罕有!


    自從害了朕的性命,他便在花園內搖身一變,厚顏無恥假變做朕的模樣,外人看去卻無一點兒差別。


    現今他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國土,奴役著我的百姓,敗壞著我的聲名。


    更把我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宮皇後,六院嬪妃,盡屬了他。


    倘他勵精圖治為民造福,我便認了。這國家能有個厲害些的君主也是好事,可他酷烈殘暴、窮奢極欲、喪……唉……”


    三藏道:“陛下,你忒也懦。”


    那人道:“何懦?”


    三藏道:“陛下,那怪是有些神通,他變作你的模樣,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識,後妃不能曉,隻有死去的你一個明白。


    即便如此也不該說那些喪氣話,何不在陰司閻王處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訴伸訴?”


    那人道:“他的神通廣大,殘忍好殺,交友又實在廣闊。


    傳聞都城隍常與他會酒,海龍王盡與他有親,東嶽天齊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因此這般,我也無門投告。”


    三藏驚道:“陛下!這卻該是你被唬了!


    倘他有那般人脈本事,此番卻貪你國家作甚?


    前前後後又何必弄旱祈雨,整如此麻煩?


    眼下你即在陰司不想告他,卻來陽世找我作甚?


    我不過是個西去的僧人,先前想留宿一夜也難,如今又怎幫得了你?”


    那人道:“師父啊,我這一點冤魂怎敢上你的門來?


    山門前有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緊隨鞍馬。


    卻是夜遊神慈悲心善,得知我的冤屈苦痛後與眾神打了招唿,才用一陣神風把我送將進來。


    他說我三年水災該滿,帝王之氣不竭,著我來拜謁師父伸冤。


    他還說你手下有個大徒弟,是當年的齊天大聖。


    他非但極能斬怪降魔,更鎮壓得住不軌齷齪,即便是十殿閻羅四海龍王也不敢在他麵前昧心亂法。


    倘有他為我主持公道,此番便真有救了!


    所以朕才厚顏誌心拜懇,千乞到我國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


    哪怕不為朕之一人,大師也要為這舉國上下的百姓生計著想啊。


    隻要除去那廝,哪怕我不當皇帝也成,即便結草銜環我也情願心甘,定報大師恩德!”


    三藏緩緩閉上眼睛道:“陛下,我明白了!


    此來,你不是找我,而是想通過我請悟空徒弟相助,去與你除去那妖怪麽?”


    那人道:“正是,正是!祈求大師慈悲!”


    三藏雙手合實道:“巧了!我家徒弟幹別的事可能不濟,但說到降妖捉怪,卻正合他宜。


    不過,陛下啊……


    我雖著他拿怪,但恐理上難行。”


    那人道:“大師但說無妨,怎麽難行?”


    三藏道:“那怪既然有廣大神通,更能變得與你相同。


    此刻滿朝文武,一個個畏他懼他;


    三宮妃嬪,一個個被蒙遭騙。


    我徒弟縱有手段,卻不好輕輕動幹戈欺負凡人。


    倘被多官眾妃為難,說我們欺邦滅國,惹得大戰,恐增無邊殺孽。”


    那人道:“大師放心,那妖道不知,其實我朝中還有信得過的人哩。”


    三藏拍手道:“卻好,卻好!


    想是一代親王侍長,發付何處鎮守去了?”


    那人道:“卻不是他們,而是我本宮有個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


    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貶了?”


    那人道:“不曾,他因年幼還沒掌權,加之那怪怕文武生疑,暫且沒對他下手。


    如今他隻在金鑾殿上,五鳳樓中,或與學士講書,或共全真登位。


    自此三年,唯禁太子不入皇宮,不能彀與娘娘相見。”


    三藏道:“此舉又有何故?”


    那人道:“想來這是妖怪使下的計策,隻恐他母子相見,閑談中論出長短,怕走了消息。


    故此兩不會麵,他得永住常存也。”


    三藏道:“你的災屯,想應天付,卻恰巧與我相類。


    當時我父曾被水賊傷生,我母被水賊欺占,經三個月分娩了我。


    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法明恩師救養成人。


    記得我幼年也無父母,此間那太子無緣雙親,也該如我那時般慚惶不已!”


    又問道:“你縱有太子在朝,我卻有什麽法子與他相見?”


    那人道:“相見卻是不難。”


    三藏搖頭道:“非也,想他被妖魔拘轄,連個生身之母尚不得見、


    我一個無根無底的行路和尚,卻該用何由見他?”


    那人道:“大師勿慮,他明早便會出朝來也。”


    三藏問:“出朝作甚?”


    那人道:“明日早朝過後,他便要領三千人馬架鷹犬出城采獵,師父斷得與他相見。


    見時將我的言語說與他,他便信了。”


    三藏搖頭道:“可不見得!


    他本是肉眼凡胎,又被妖魔哄在殿上,這三年哪日不叫他幾聲父王?


    我隨便一個過路和尚,說幾句莫名其妙的離奇故事,便要說他每日唿喚的父親是個妖怪鬼道,他怎會信我言語?”


    那人聞言也是一頓,而後呆呆點頭道:“法師顧慮有理。


    經你這麽一說,朕也恐他不能輕信。


    如此,我便留下一件信物與你。”


    三藏問:“你都是魂魄了,又能留下什麽物件?可做憑據否?”


    那人把手中執的金廂白玉珪放下道:“我手中此物,便可以為記。”


    三藏道:“不知此物有何特殊之處?我與太子說時,心中也好有個底。”


    那人道:“全真妖道自從變作我的模樣,隻是少變了這件寶貝。


    他到宮中,說這寶貝遇那求雨全真拐了去,自此三年,均沒此物。


    我太子若看見,他睹物思人必定想得明白。


    倘若洞悉便為援手,此仇可報。”


    三藏道:“也罷,等我留下,著徒弟與你處置。


    可天一亮你便要消散,卻在哪裏等訊?”


    那人道:“我是不敢等。


    我這去,還得央求夜遊神再使一陣神風,把我送進皇宮內院,托一夢與我那正宮皇後,教他母子們合意。


    隻要貴師徒同心,此番一定順利。”


    三藏點頭應承道:“此事我接了,陛下去罷。”


    那冤魂叩頭拜別,玄奘舉步相送,不知怎踢了腳,直跌個筋鬥,把他驚醒。


    卻原來是南柯一夢,慌得唐僧對著那盞昏燈忙叫:“徒弟!徒弟!”


    八戒醒來問道:“甚麽?怎麽了?


    當時我做天庭元帥何等威風,每天號令麾下封發意氣,那是何等快活日子?


    如今出家,師父卻總教我們保護跑路,可丟死人了!


    原說隻做和尚,如今卻像個過街老鼠。日間挑包袱牽馬被妖魔追殺,夜間睡個覺還要被他來打斷!


    這麽晚不睡,你去叫那猴子啊,反又我作甚?”


    三藏道:“徒弟,你這起床氣也忒大了些吧!


    你不知,我剛伏在案上打盹,才做了個怪夢。”


    行者本就沒有睡死,聞言跳將起來,問道:“師父,所謂夢從想中來。


    你未曾上山,先怕妖怪,又愁雷音路遠,不能得到,思念長安,不知何日迴程,所以心多夢多。


    似老孫一點真心,專要西方見佛,便無一個夢魘擾我。”


    八戒嗤道:“夢魘?哪個夢魘敢擾你齊天大聖?是他活不耐煩了吧!”


    三藏道:“徒弟啊,我方才那樁夢可不一般!


    它不是思鄉之夢,不是兇險之危,卻是場冤情故事。


    方才我伏案合眼,卻見一陣狂風過處,禪房門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烏雞國王,渾身水濕,滿眼淚垂。”


    這等這等,如此如此,三藏將那夢中話一一的說與行者八戒。


    行者笑道:“不消說了,他來托夢與你,分明是妖照顧老孫一場生意。


    想來是個什麽妖怪在那裏篡位謀國,等我去與他辨個真假。


    無論什麽妖魔作亂,俺老孫的棍到之處,立要還個真相大白。”


    三藏道:“徒弟,他說那怪神通廣大哩。”


    行者道:“怕他甚麽廣大!


    早知老孫到,教他即走無方!”


    三藏道:“我記得他還留了一件寶貝做表記,言說朝中有人哩。”


    八戒答道:“師父莫要胡纏,做個夢便罷了,哪裏來得寶貝,你卻怎管當真?”


    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是非對錯一看便知,眼下我們打起火,開開門,看看如何便是。”


    朱小傑鬼鬼祟祟溜了進來,見一眾都沒有睡,於是撓了撓後腦勺道:“咋都不睡呢?


    要不一起出去賞月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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