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傅,那廟祝老兒昨晚可是許贈我們鞍轡的。


    你可記著問他要,莫讓他裝傻貪沒了去。”


    朱小傑輕咳一聲,上前對悟空就是一個暴栗,言道:“你這猴子,先前看著乖巧懂禮,可這野性卻為何依舊隱現?


    人家身份底你一些,本事弱你一些又怎麽了?


    眼下情願白白送咱東西,便是施恩,不是責任。


    咱不感激也還罷了,又怎能攛掇著玄奘,一起去做那厚顏強索之事?”


    話未了,隻見那老兒果擎著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前來。


    悟空跳出去細看,其中凡馬上一切用的,果然無不全備。


    待將這些悉數放在廊下,那廟祝擦汗笑道:“師父,鞍轡依喏奉上。”


    三藏見了,趕忙作禮感謝。


    朱小傑也微微點頭,覺著不錯。


    悟空亦歡喜領受,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


    有詩為證,詩曰:雕鞍彩晃柬銀星,寶凳光飛金線明。


    襯屜幾層絨苫迭,牽疆三股紫絲繩。


    轡頭皮劄團花粲,雲扇描金舞獸形。


    環嚼叩成磨煉鐵,兩垂蘸水結毛纓。


    行者是做過弼馬溫的人物,自然明白這些器具的用途與好壞。


    於是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果似量著做的一般。


    三藏在一旁看著,便更覺過意不去,於是再次拜謝那老人。


    老者見他多禮,遂慌忙攙起他道:“惶恐!惶恐!何勞多謝?”


    其後老者也不再客套,隻請三藏上馬試試。


    於是長老出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搬出行李牽出其餘兩馬。


    那老兒複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寸劄的香藤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旁拱手奉上道:


    “聖僧,我還有一條挽手兒,一發送了你罷。”


    小白龍看見這鞭子便兩眼發直,恨不得一蹄子踹死這老賊。


    那三藏遲疑一下,卻依舊將之接了下來,其後便就再謝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實在過意不去……


    悟空,悟空!還不將錢鈔取……”


    正吩咐間,眼前卻忽不見了那老人身影,再迴看那裏社祠,卻也變成了一片光地。


    隻聽半空中有人言語道:“聖僧,此番簡慢你了。


    我是落伽山土地,蒙菩薩日前差事,在此送鞍轡。


    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因為些許外物有所怠慢。”


    聞言,悟空朝那方向冷哼一聲,便沒說什麽。


    朱小傑微微拱手,以示感謝。


    卻慌得三藏連忙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真麵,望乞恕罪。


    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


    此後隻管朝天禮拜,不計其數。


    路旁邊孫大聖先是捂嘴偷笑,待被朱小傑瞪了一眼,才上前來扯起唐僧道:“師傅,你快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


    再弄下去,豈不白費?”


    長老道:“徒弟呀,你總如此可不太妥當。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我這等禮拜結善,你卻不理不睬,立在旁邊隻管哂笑,是何道理?”


    行者道:“師傅哪裏知道,像他這類藏頭露尾故作玄虛的,本就該狠狠打上一頓,也好多長記性。


    隻因看著菩薩與你的麵子,昨晚俺才說了些軟話,你看他可敢領受?敢奢受老孫之拜?


    想當年,俺匯集天下妖族,豎反天旗幟。首戰,便硬是打服了那些地痞鬼仙。


    其後也是俺約束部眾,才沒有恃強淩弱,與他們為難。


    終於收看他們降表誠心,此後鬼仙見我,因恩皆需禮拜。


    此事,就是玉皇大帝也尋不到錯處,哪怕太上老君,當年也隻佯做不知。”


    三藏道:“胡吹大氣!莫說這等空頭話!


    當時你有那般勢力,人家才會懼你怕你。


    此刻你才脫牢獄,又沒有什麽幫手下屬,怎好如先前那般肆意妄為?


    此刻落難,你才正該處事低調,為人客氣,少惹仇怨,免征麻煩。”


    悟空聽出些弦外之音,遂連忙彎腰拜了拜,迴道:“師傅,你的好意俺知道。


    可之前老孫莽撞,已經將事情驅趕到那一步不歸之路。


    此刻仿似凡夫騎虎般難下,一旦露怯客氣,反道成了示弱表現,此後便愈會沾染更多麻煩。


    此等鬼仙多欺軟怕硬,斷給不得什麽好臉。”


    玄奘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悟空意思,隻道“如此,此番便是為師不明真相,有些浮躁了。


    你快快起來,莫誤走路。”


    於是悟空才裝置行李,投西而去。


    玄奘騎著龍馬,原先他的馬兒便空了出來。


    本欲讓悟空騎乘,可惜猴子生性跳脫喜愛跑跳,慣不騎馬匹。


    於是眾人商議後,便將分擔在兩馬上的行李匯集起來,而後悉數安置在那匹空馬上,多少也算減輕些兩匹凡馬負擔。


    此去走走停停,相遇的都是些虜虜、迴迴,狼蟲虎豹。


    隊伍中因混有悟空這個“言出法隨”的家夥在,遂又享兩個月太平之路。


    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


    師徒三人在春光中前行,隻見太陽西墜。


    三藏勒馬遙觀,恍惚中見山凹有樓台影影,殿閣沉沉。遂道:“皇兄,你看那裏殿宇樓閣,不知是什麽去處?”


    朱小傑抬頭遠望了望,方笑道:“此處該不是殿宇,想是間寺院。


    咱們趕起些,到那裏借宿去。”


    三藏欣然從之,也不管悟空,隻放開龍馬,任其與朱小傑坐騎並排疾馳,徑奔前去。


    待到三人策馬到前,至門首觀看。果然是座寺院。但見那:


    層層殿閣,迭迭廊房。


    三山門外,巍巍萬道彩雲遮;


    五福堂前,豔豔千條紅霧繞。


    兩路鬆篁,一林檜柏。


    兩路鬆篁,無年無紀自清幽;


    一林檜柏,有色有顏隨傲麗。


    又見那鍾鼓樓高,浮屠塔峻。


    安禪僧定性,啼樹鳥音閑。


    寂寞無塵真寂寞,清虛有道果清虛。


    詩曰:


    上刹祗園隱翠窩,招提勝景賽娑婆。


    果然人間淨土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二人下了馬,行者牽了繩,正欲進門,卻見那門裏忽然走出一眾僧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帽,身穿無垢衣。


    銅環雙墜耳,絹帶束腰圍。


    草履行來穩,木魚手內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總皈依。


    三藏見了,便侍立門旁,道個佛號問訊。


    那和尚連忙答禮,笑道:“高僧登門,失瞻,失瞻。”


    禮畢又問:“不知法師一行是那裏來的?”


    三藏道:“弟子乃東土欽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經。


    至此處天色將晚,欲借上刹住宿一宵,不知可否接納。”


    那和尚行禮道:“既然是東土欽差,我等自沒有怠慢之理。


    請進裏坐,請進裏坐,容我稟院主接待。”


    三藏見大唐名聲果然遠揚,遂拉著朱小傑,喚上行者牽馬進來。


    可那和尚卻忽見到,後麵冒出來的悟空相貌可怖,遂有些害怕,便遲疑小聲問前麵和尚:“不知那牽馬的,又是個什麽怪物?”


    三藏趕忙製止道:“慎言,慎言!阿彌陀佛……


    出家人四大皆空,皮囊外物好似紅粉骷髏,斷不可亂咱們平靜之心。


    這是我的徒兒,你提怪物之語便是以貌欺他,倘若再說便是逐客,我等徑離便是。


    一路行來,哪怕寒冬雨夜,露宿也無掛礙。況此時開春朗晴。”


    那和尚愣了愣,依舊有些不服,咬著指頭又嘲:“這般一個醜頭怪腦的,好招他做徒弟?”


    三藏聞言,二話不說,隻一轉身,甩袖便要離開。


    反是悟空樂嗬嗬跑上來拉住師傅,呲著牙對那和尚笑道:“你這娃娃看不出來哩,俺醜自醜,卻甚是有用。”


    那和尚見這欽差真的生氣,才吐吐舌頭沒敢再說,隻得引著扯住三藏的行者,與目光冷冷的朱小傑一齊前行。


    山門裏,屋舍前,便見那正殿上書有四個大字,正是“觀音禪院”。


    三藏見此名字,臉色才有少許緩和。


    對正殿牌匾行禮道:“弟子屢感菩薩聖恩,未及叩謝。


    今遇到您的禪院,就如見著菩薩一般,剛好拜謝。”


    一旁那和尚聞言,不屑撇嘴,心道:你就擱這吹牛吧!我拜了一輩子菩薩,卻也沒見到她老人家真麵。


    你們一個護短和尚、一個富家公子,帶一個毛臉雷公相的怪物,能有幸見著顯聖?還大言不慚說大士對你們有恩?咋不直接說佛祖也給你三分顏麵呢?


    可想歸想,人家畢竟是大唐天朝的欽差,倘若怠慢怕會惹上麻煩。


    於是他隻好命沙彌開了殿門,請三藏朝拜。


    那醜惡行者想了想,便拴了馬,丟了手上行李,伴三藏上殿。


    那俊俏公子也沒猶豫,四下望了望,便也隨著他們兩個一同而入。


    進去後,三藏展背舒身,鋪胸納地,望金象叩頭。


    那行者,雙手作揖,拜了三拜。


    那公子,左瞅右瞧,不知在尋摸什麽。


    那引路和尚依照規矩去打鼓,行者揖畢也去撞鍾,朱小傑開始繞場溜達。


    三藏俯伏台前,傾心禱祝。


    祝拜畢,那和尚便住了鼓,可行者依舊管撞鍾不歇,或緊或慢,耍了許久。


    那和尚語氣不善問道:“拜都已拜畢了,你這怪……你還撞鍾怎麽?”


    行者丟下鍾杵,拍了拍手笑道:“你哪裏曉得,我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的。”


    此時動靜卻已驚動寺裏的大小僧人、上下房長老。聽得鍾聲亂響,一齊擁出道:


    “哪個家夥在這裏亂敲鍾鼓,是想受罰不成?”


    行者跳將出來,咄的一聲道:“是俺,是俺,是你孫外公撞的!”


    朱小傑聞話就是一愣,心說:孫外公?孫子的外公?親家?我這師侄是啥意思啊?


    玄奘心說:壞了!那猴子果然記仇,這麽罵人家,一會可不要挨打嘛!


    但那些和尚見行者跳出,卻被唬得跌跌滾滾,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爺爺贖罪!雷公爺爺饒命!”


    行者見他們膽小,揮了揮手笑道:“雷公?那才是我的重孫兒哩!


    起來,起來,不要怕!


    他們兩位,可是東土大唐過來的王爺,我便是隨行的徒弟。”


    朱小傑繼續懵逼,心想:啥叫重孫?輩分咋又降了?


    雷公真慘啊!做你曾孫也就罷了,還得給他們這些凡夫俗子做晚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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