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殷小姐與爹爹兒子哭奠了丈夫一番,其後覺得諸事已了,想到傷心之處便欲赴水尋死。


    慌得玄奘再顧不得哭泣,踉蹌幾步便拚命將娘親扯住。可這會殷小姐死意已決,卻是一直掙紮無論如何也難以拉住。


    正在倉皇拉扯之際,殷丞相忽見水麵上一個死屍浮來,遂驚唿出聲。而後不待他們喊人撈救,那屍體便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水下托舉一般,逐漸靠近他們所在的江岸之旁。


    小姐看到那身形眼熟,又見衣著熟悉,於是便也顧不得尋死了。撇下兒子便連忙向前認看。


    其後隻用一眼,她便就識出岸邊正是丈夫屍首,於是愈發嚎啕大哭不已。


    待到眾人反應後齊聚目光,卻隻見這屍體除身上那處致命傷口外,其餘竟仿佛生人模樣,絲毫沒有沉江二十年屍體之態。


    可同時,光蕊魂魄卻在這屍身麵前犯了難。


    非是他不想要速速還魂與妻子相認,可這身體卻依舊處在將死未死的邊緣。


    龍宮當差這些年,他多少也有了那麽些見識。倘若此刻強行附身也不是不成,但身邊沒有醫護搶救,怕用不了片刻自己就還得要死。


    此前為了龍宮利益,他亦沒少和那些神祇小仙周旋應對。倘若這會死了在落入他們手上,且不提龍王已經窘迫。即使有那金山銀海,怕那群在自己手上吃了大虧的家夥也不會如此前那般爽快放魂。


    到時,自己被他們奚落辱罵兩句倒是小事,除了彰顯本事外也損害不了什麽。可倘若被他們強押去地府,喝了那孟婆湯扔到輪迴投胎,這輩子可就真的過了。


    什麽狀元,什麽州主,什麽美妻,什麽兒子,什麽老母,什麽誌向,可都盡皆要變了烏有。


    所以,即便是妻子嶽丈近在眼前,可他卻依舊不敢附身,更無法相認。


    玄奘第一次見到父親,不料竟就是副冰冷冷的屍體,可真讓和尚不知該怎麽說才好。


    不過也好,至少此番他有機會見見生身父親的樣貌。


    不過,看爹爹這樣子,似乎還有救啊!倘若挖個坑葬了總感覺有些可惜……


    況且哪有人死後二十年,屍身卻依舊不腐不朽的道理?傳聞中的那些得道高僧能留個舍利子就要被頂禮膜拜,倘若肉身不爛,那不就成了南華惠能那般的聖人?


    莫不真是佛祖似先前那般顯靈了,方才用大法力恢複爹爹屍身,而後又將他送到我們身邊?


    越想,玄奘便越覺得此事靠譜,遂再次麵向西方誠心叩首不止,同時默念:


    “佛祖慈悲,請聽弟子乞祈。


    非是玄奘貪婪,可我佛普度生靈,卻講求善惡有報。


    弟子一生行善積德,不殺生,不犯罪,常敬老,常助人,可卻天生沒了父親。


    母親溫柔賢淑,外公忠肝義膽,奶奶心善敬佛,爹爹才華無雙,可這些好人卻盡皆受那無妄牽累,以致陰陽兩隔難以團聚。


    您既然用法力神通保我父屍身不腐,又因大慈悲憐憫將他送到我們眼前……


    弟子叩首,弟子誠乞,弟子求祈,請您再發慈悲,出手助我父還魂。


    隻要了此塵緣,弟子便可以得大解脫。


    從此定斬斷俗事,再不生妄念。而後青燈古卷潛心禮佛,俯首帖耳供您驅策。


    望您慈悲,望您憐憫,望您應允……”


    此次祈禱關乎爹爹性命複生,關乎一家團員親人相聚,更關係他此後堅持道路與人生方向。


    所以,江流格外真誠、賣力。沒叩幾下,便見他頭上已劈劈啪啪大滴大滴落下鮮血。


    此刻,如來佛祖目光“恰”在一旁,可他卻無奈的很。


    這金蟬也太不懂事,也太沒有腦子,也太膽大妄為!


    真是一點分析也不會,一點收斂也不懂,一點自知之明也沒有!


    虧得這小子此前還那麽愛問問題,本座想來,怕前後盡皆是這家夥懶得想吧!


    本座又豈容你那凡人性命所要挾?且我治你奶奶那是在什麽地方?你爹躺的這又是什麽地方?


    我就是想救他,可也得有那個膽子,願遭那個反噬,願額外損耗那些佛力啊!


    不說周圍這些愚民凡夫,場間卻還有擁人族大氣運庇護的殷開山、尉遲敬德倆貨在那杵著。


    有這幾年忽然風生水起,那河中小龍偷偷看著。


    有那與人族交好後自成一派,聽調不聽宣的城隍、土地在那鑽著。


    還有那些藏頭露尾的鼠輩,有那邊假打魚的、有寺廟假念經的、有山裏假砍柴的、有市井假算命的、有……


    嘿!也難得齊聚這麽多方勢力圍觀,你索性把地府天庭那些閑人也給咱叫上,大家一起開諸天大會得了!


    你就可勁磕吧,有種你就給本座磕死在這啊!


    五百年都等了,不差此後再等他個十八九年!


    嗬嗬,咱們誰先忍不住誰他奶奶就是孫子……


    可玄奘卻絲毫聽不見佛祖心中的抱怨,他隻是以為佛祖嫌自己貪婪,嫌自己過分,嫌自己不夠心誠,於是磕頭便磕得愈發賣力。


    見了兒子這樣,殷小姐卻哭得更兇,轉頭一撲便也隨著兒子,不管不顧磕起頭來。


    可將一旁才欲製止外孫的殷開山弄得手足無措,頓了頓他還是咬牙止住去勢,迴身控住自己女兒不讓她胡來。


    這一幕可也將站在一旁的陳光蕊急的團團亂轉,眼見著妻素未謀麵的兒子便要在自己眼前活生生磕死,可他此刻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毫無作為。


    使勁跺了跺腳,又看了眼那受了致命傷的屍身,狀元也顧不得再死一次了。氣血一衝,鋼牙一咬,就不管不顧悶頭朝故軀衝了上去。


    此刻,金山寺中,卻莫名傳出個胖大和尚的渾濁歎息:“我那癡兒……”


    下一瞬,便就有漫天佛道之光忽然順河而至,盡沒入光蕊體內。


    片刻間,那傷口卻好似五百年前人怪浩劫,神話傳說中複生的將士般開始愈合。


    待到光蕊撞上軀體附身,卻感覺全身暖暖洋洋,不曾有哪怕一絲傷口疼痛。


    隻見光蕊緩緩舒拳伸腳,身子漸漸展動,忽地一下便就爬將起來。


    待他興奮活動兩下又緩緩平靜,眾人方才遲遲自驚駭難言中迴神。


    殷小姐見到丈夫,被那順河而來的佛光一照便就複生。當即欣喜得無以言表,不知哪裏來了巨力掙脫開父親束縛,便就朝著西方咚咚叩首。


    可她沒磕兩下,腰肢卻忽被隻大手摟住:“娘子,你可謝錯佛了……”


    說話的果然是她夫君光蕊,聽了這聲音殷小姐神行便就瞬間頓住,仿似變成了一尊石頭雕塑。


    “哈哈,果還如當年秀樓上那般傻兮兮的。


    為夫偷偷告訴你啊,當時那繡球你可扔的真臭,我可是差點掉下馬,才險之又險用腦袋將之接了下來。


    否則,砸到了那馬可怎麽辦,你不成馬夫人啦……”


    光蕊果然與玄奘有著血脈聯係,在此大悲大喜的情形中竟然還講得出笑話,真不知道他的心為何這麽大。


    可聽了丈夫說的胡話,殷小姐卻在他懷中哭得睜不開眼睛。此刻她隻感前所未有的安心與滿足,若此生可以一直這樣,那便求此生永遠如此……


    看到這熟悉的佛道光芒,玄奘也若有所思,隻呆呆朝某個方向望著,但這方向卻絕不是那冰冰冷冷斬情滅欲的西方靈山。


    金山寺內,一個胖和尚卻忽然吐出一大口鮮血,而後便仿似受了重傷般緩緩癱倒在蒲團之上……


    此刻,往日曾被那調皮小江流偷藏、拋扔、戲耍、跪坐、禱告、禮拜的金黃蒲團,在法明這假和尚的血液的浸潤中,卻顯得愈發炫美……


    安慰了妻子半天,好歹將那隻“花貓”的淚水止住。抬頭看向兒子,卻發現他正望著江麵呆呆出神。


    於是光蕊便拉著妻子小手向前走了幾步,重重將另一隻手拍在了兒子肩上。


    “放心!


    這些年,爹爹為水族之事奔波,也曾與那胖長老打過交道。


    你不知道,那家夥可命硬得很。孤身一人便就敢金剛怒目,持戒刀一夜連斬河澤七十八隻水鬼。身披見骨創傷一十六處,輕痕一百三十二道。


    其後竟談笑風生,仍有心思拉我對詩做賦,輸了後竟還不依不饒撒潑耍賴。


    如此人傑,哪會因觸犯些俗世禁忌,遭那反噬便輕易死掉?


    今日救命大恩我陳光蕊在這記下了,來日必不相負!”


    說罷,狀元公便拉著愛妻與兒子,朝那方向深深拜了三拜。


    殷小姐雖聽不明白夫君在說些什麽,可既然丈夫提到救命之恩,那便就沒了絲毫疑慮猶豫。隻是心懷感激,誠心誠意隨著他二人盈盈下拜。


    玄奘和法明相處日久,自知道爹爹說的是哪件事。


    想當日那老禿驢說自己要去別家吃齋,便趁黃昏繞過寶貝徒弟偷偷溜了出去。


    待到滿身破破爛爛踉蹌迴來,卻改口說是途中被群野道士惱羞成怒,給抓撓生砍了。


    其後他不提仇人名姓,更不許大家找場子報仇,玄奘就覺著有異。


    搞了半天,原來那家夥是去找害人水鬼拚命去了啊。怪不得那事之後,河邊便少了許多失足落水的行人。


    話說那老貨有如此精彩好戲,卻也不肯帶我去見見市麵?成天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一點長老師父的樣子也沒有,可真猥瑣!


    此刻,金山寺,某癱軟在地上的胖和尚用力吐出一口血沫,撐起身體便迫不及待開罵:


    “小禿驢,你……你才猥瑣,你全家……哼!


    俺,俺那是瀟……嘔……瀟灑!哈哈!”


    江流雖聽不到他的狡辯,卻仿似心有靈犀般輕輕罵了句:“老禿驢……”


    而後,兩行水線便在溫和細風中,輕輕流淌下來。


    隻因那時年幼,他也曾不聽師傅勸阻,常獨自偷跑去河邊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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