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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迴了。金璉不覺間已將眼睛軟作了一汪秋水,水裏波光瀲灩著攤前男子紙色的臉。他接去了胡粉,有風瑟瑟而來,不很冷,他卻顫栗著緊了緊衣——果真是位病公子。但那又如何呢,第六迴了,她眼裏的水卻早將他浸泡了千迴百迴。素緞,青玉,錦靴,儼然是哪戶大戶人家的闊少爺。足夠了。


    金璉特意將頭微微偏過去,還頻頻作出頷首的動作,使流蘇一躍一躍的,果然,她聽見他說,你的發簪真好看。


    她不答他,隻虛拈著腦後的簪,嬌羞的模樣。她知道他看直了眼。


    新發簪是金璉用當來的銀子買來的,她當掉了當初成親時丈夫送與她的碧玉鐲子。紅珠花,垂流蘇,灼灼地放,曳曳地飄,不正是她與他嗎?


    他晃在風裏的背影實在是單薄的,像片葉子。即便是葉子,也是長在扶桑,紫檀,花梨這樣的樹上的,不似其餘的男子。金璉憶起她的丈夫,立直了,便從未見得有他摘不下來的果子。肌肉似磚塊一疊疊地砌在他的胳膊上,掄到人臉上去,也是一樣的分量,邦邦的一堵磚牆迎麵塌來。因而金璉的皮膚上總浮著青的紫的積雲。


    左右一番尋探後,金璉終於明白,病公子是城北白府的獨苗白景榆,自幼孱弱不堪,病重時連一雙筷子都擎起不了。門當戶對的傲小姐瞧他不起,直到去年才有藥商之女委身於他。然而那位小姐命薄,有一晚她赴去幽會白景榆,路上遭歹人殘害,就此香消玉殞了。白景榆癡癡候了一夜,黎明時聽聞愛人死訊,一咳淤血,大病不起。金璉望著病公子離去的方向,默默唏噓,原也是個辛酸的人呐。


    迴到家,金璉便將發簪裹在粗布埋在胸前,她不能讓丈夫發現。然而,有一日,丈夫問她要當初的碧玉鐲子,他要喝酒,沒銀子了。金璉自是要拒他的,送出去的禮哪有要迴去的理?說罷還悄悄籠了下襟口。不料這樣一個小動作給丈夫瞧見了,後者立時撲上來要掀金璉的衣裳,金璉駭得大聲尖叫,轟地頓覺腦袋嗡嗡顫栗,顫著顫著將從脖頸上滾下來似的,原是丈夫刮了她一耳光,趁機將她胸前裹得嚴嚴實實的發簪奪了過去。


    一盞燭在黯黯的屋角寂寂地顫,顫到金璉一張紙灰的臉,燭火霎時也煞得慘白了。金璉有如一張廢紙給丈夫揉作一團丟棄屋外,她似乎聽到了“破鞋”、“休書”、“不要臉”一類的詞,她隻恨恨頂了句,我賣我做的胡粉與你何幹。她照舊賣她的胡粉,隻不過不再同往常一般怡然自若,她的名聲在左鄰右舍已成了路麵任人踩踏的爛果皮,連路上的娃子們都要站她背後啐她唾沫,然後又一口口“破鞋”地歡唿逃散。她的娘家聽聞她的事跡後,立時托人給丈夫送去信函,痛陳教養不周,同她一刀兩斷。


    第七迴。這一迴金璉怔怔看著眼前的白景榆,他不知道她經曆了怎樣的坎坷,依然木木接了胡粉,轉身就要如殘葉般飄逝。然而金璉拉住了他。她問他,你為什麽要來買這種粉,你買它去做什麽。白景榆迴頭看著她,他的眼睛也軟作了一汪秋水,動情地飄轉著漣漪,秋波映秋波,真是一番酥人的季節。


    “我心裏有你,但我不敢說。我想見你,隻能借這個機會。”


    金璉霎時眼睛花了。白景榆見她欲哭,登時亂了手腳,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話,然而他隻聽見金璉淡淡道,帶我走吧。


    最終他們約好了隔夜相見。分別前白景榆送了她一支金釵,日光下熠熠啄人的眼,金璉眼睛又是花蒙蒙的了。歸去的路上,雀兒飛鱖魚躍,小舟曳芳草斜。她盈盈進了屋,一柄金釵高高吊在發枝上,她的眼睛也高高掛上去,誰也不看,拾掇完衣物,盈盈走了,並且不忘捎走案上的黃頁休書。走到巷子裏,正有小孩抄上來要嬉弄她,她瞅準了一孩子腦門,嘭的一記砸下,那娃子撲通一下栽倒了,正好空出路來,給金璉蓮步微漾地穿過去。出了巷子口,有驚鴉撲棱棱地飛遠了,遠遠的山溝裏是布穀鳥在哀綿地啼叫。


    秋霜月下,金璉推開了那扇朱門。紅檀香,花鳥屏,昏羅帳,帳後琴依依。她揭去羅紗,琴音正好停歇,白景榆正欲喝藥,白襟白袖白瓷碗,碗裏一潭水,水裏掉進男子的眉眼,因而成了藥。金璉有一刹那想要迴頭走,但她滿眼為屋內紅光所耀,終究停住了腳。


    白景榆見到她,碗無聲地從手裏滑出來,叮鈴作摔,然而這聲叮鈴入不了他的耳,他隻看得見眼前的女子了。


    “太像了……”他邊走邊說,“你終於來了……”


    金璉蹙起眉看著他,正奇怪這句話的意思,驀然想起——那在幽會路上香消玉殞的商家小姐——他是在等她!


    金璉默默將手撫起了自己的臉頰。原來他相中的,隻是一張相似的臉麽?她正在恍惚中,眼前的病公子已經獵獵作抖,宛若被千鈞重的大風撼動似的,抖著抖著就倒了下去。金璉嚇得忙去攙他,正要喊人,手腕猛地給攥住——兩汪澈淨的水脈脈地將她浸濕,她聽見他說:


    “終於等到你了……我可以安心走了……”


    一卷簾外的風倏忽卷走了燭火。室內一片烏寂。金璉喊他,你起來!窗前一隻驚鴉撲棱棱去了,爾後再無聲響。金璉顫著指頭去探男子的脈搏,下一刹,她已經咻地躍立而起,再一彈指間,她已飄搖在燈火幽微的街上,一戶戶人家的紅光紮在她慘白的臉上,她的臉立時融了,滴滴答答軟在青石板上。


    翌日她顫顫躲在胡粉店的櫃台後。顧客來找她買胡粉,她飛速地瞥一眼,受驚的鳥雀似的縮作一團,再不理人。人們都在說她:這破鞋怎瘋了?直到衙門的人將她抓走,人們才知道她犯了事,於是議論更如兇水一潮潮湧上來:好端端的女子,偏要去攀結貴家公子哥,到頭來還把人家克死了,活該。也有人可憐她,說她丈夫的不是。然而這樣的議論隻持續了三四日,很快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便不再有關於這個**的惡言。人們漸漸淡忘了一個名叫金璉的買胡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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