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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晚雲中君睡前多喝了兩盅茶,在床上輾轉了半夜,有些失眠。


    他心下煩躁,反覺得有尿意,更是睡不著。起來方便過後,複躺迴床上,還是覺得腹下一陣揪緊,好似還沒尿盡。


    一番折騰,叫他驀的記起白天一條消息,那殺死紫昆侖的黑衣人依然調查無果,這下徹底睡不了了。


    因起身披了衣,將一盞燈掌著,望外行去。


    他行到後院,四張無人,這才開了機關,一個貓腰進了暗門,下到底麵的冰室來。


    到了,其餘的屍體一覷也不,徑直的行到了紫昆侖遺體跟前,將手上的燈湊近了,看那紫昆侖緊閉的雙目。


    看得久了,還不肯休,手伸出去,兩指將紫昆侖的一隻眼撐開,要看那死去的濁白的眼仁。


    “還真是死了啊??????”半晌,才聽他悶悶的喃道。


    他將燈放在一邊,尋了個位置坐下,望著床上的死人,有點出神。


    他記起了許久以前,做“華采衣”的日子。


    在紫昆侖數以萬計的弟子裏頭,他華采衣是頂賣力的一個:灑掃漿洗,端茶遞水,樣樣活計他都做得。


    同門的師兄弟見他憨傻易騙,便誆他去替班,本該是每個弟子輪流去照顧師長的飲食起居,一番擺布後,倒成了華采衣一人的負擔,日日夜夜,隻見他一人在那裏操勞著。


    然而他做得很欣然,並不吱一聲半響。他樂意這樣,隻因能離他的師傅更近一些。


    那當時,每每為他的師傅更衣,雙手撫上那衣服的紋路,鼻子裏嗅到那內襯的香味,他都要恍神:


    玄門三大宗之一的掌門、太一正師紫昆侖的衣裳!而自己是他的弟子!


    恍神過後,便是一股血氣上湧,一陣熱烘烘的自豪。


    然而盡管侍立左右,朝夕相待,紫昆侖卻並不十分留意這位弟子。


    因他實在是太不起眼了。稟賦不佳,又費時去做服侍,功課遠遠不及其他的子弟。


    那些修為精進、勘破佳境的弟子破門而入,在紫昆侖座前任意談笑,一臉自得。


    華采衣隻得在後頭捏緊了掃帚的柄,暗自眼紅。


    他不甘如此,因每夜每夜的在枕前掌燭,默背那些內訣心經;公雞未鳴,他已起來洗漱完畢,隻身在院裏打坐練氣。


    這樣的勤苦到底是引人矚目的,不多時便有人告到紫昆侖跟前,說他私練功法,圖謀不軌。


    告狀的那人是紫昆侖座下的得意門生,受了多年的偏幸,心胸很是狹隘,最是見不得有人比他勤勉。


    紫昆侖依他口徑,暗中查訪,落實了這一說法,最終竟斷言道:


    華采衣身作貼身仆從,卻偷習玄功,是為暗藏城府,居心叵測——


    聽過了這番言斷,華采衣當時是忘神的。


    他萬不能料想到,因了自己日日夜夜的侍奉,竟被那紫昆侖當成了一名貼身的仆從!


    受此誤解,他立時反口辯白,稱自己並非仆從,而是名正言順的太一子弟。


    然而那告狀的人暗中作梗,全派上下無一人眾替他作證,到頭來還落了他一個冒充門生、自不量力的醜聞。


    一時之間,他百口莫辯,隻得跪在紫昆侖門外,請求正名。


    那是個隆冬,大雪紛飛,他一連跪了十三個時辰,那扇門依舊是森森的閉著,未曾開過一絲一縫。


    最終他在雪裏昏倒,給人抬去急救。這時才有翻閱生冊的人趕來,稟明實情,還他一個太一子弟的聲名。


    他以為事情就這般過去了。然而沒有。


    醒來後,有人前來傳告,他可繼續留在太一,但三年之內不得修習任何玄功典籍,且自此再不得欺近紫昆侖寢宮五丈之內。


    經此一樁,他在太一道的聲名壞到了極點。


    一路行著,凡是碰頭的,要麽暗自訕笑,要麽滿嘴譏言,甚至有人故意挑釁,拳腳相向。


    許多許多,他都忍了下來。


    忍到了中滇大戰,宮廷巨變,太一道經受鼎革,他才伺機而起,重起聲名。


    而今他已是堂堂赫赫的九歌神祇雲中君,那些笑他的、譏他的、折磨他的,早給一個個的討要迴來,日久天長,已作不得什麽了。


    隻是一件——他的師傅,他俯首哈腰服侍了無盡個日夜的師傅,卻叫他記得銘心刻骨。


    而今這位師傅也死了。就在他的眼前。


    他呆呆的望著,夢裏似的,仿佛那些端屎倒尿、做牛做馬的日子猶在昨天。


    他還在捏著一把掃帚的柄,望著那些談笑自如的師兄弟們,好生眼紅。


    “真沒想到,你就這樣死了。”


    華采衣將十指交叉,緊握在一起。這是他少年時期常有的一個動作。


    “我有無數個時刻,都盼著你死。你奄奄一息,被我的弟子抓到我跟前。


    “然後,我就穿著這身雲翳得羅,一腳踢碎你的膝蓋,讓你跪在我跟前,就像二十多年前,我跪在你寢室外那樣。”


    冰室愈冷了。大致是到了後半夜。華采衣攏了攏衣,不自主的打了個寒戰。


    這當時,仿佛他真的跪在紫昆侖的寢室外,漫天大雪披頭蓋下,他緊緊攏住衣,卻還是一陣一陣的打著戰,從牙關打到腳踝,從肌膚打到骨髓。


    “當年你逃到了姑蘇,好不容易休整恢複,就急著派人來尋我,要我與你裏應外合,重掌權柄。


    “嗬,可笑——風光的時候,隻當我是個唯諾是從的仆人,落魄了,才驀的記起我這個弟子來。”


    這時燈火有些戰動起來。整個冰室就這麽一點光,臨近的屍體給照著了,影子投到牆上去,大了五倍不止。


    影子將華采衣圍著,要促膝對話一樣,燈火一戰一戰,他們也跟著動了,好似說到了興頭上,手舞足蹈起來。


    “我高高在上的師傅哇,你怎死得這般輕鬆。我原已為你計劃好了,殺了那季長風,將你引出,而後帶你迴到紫微頂,讓所有的太一弟子都看看你當今的模樣。


    “唉,可惜二十年過去了,鼎革後都換了新的人,若是以前的師兄弟們看見你如此,與二十年前的你做比較,那才是一出叫人叫絕的好戲呢。


    “看畢了,我再帶你迴你當年的寢室,不過也是可惜,那裏早被修葺作了茅房,再沒有當年金碧堂皇的模樣了。


    “不過,你也休要著急,你的那些玄功典籍,我一本本的都替你留著,就埋在那些茅房後頭,你要是想念得緊,可以自己去挖出來,再瞧上幾瞧。


    “這時候你可能按捺不住了,怎麽還不讓你死呢?莫急,這就帶你去。為了你人生最後一場告別,我還特意為你準備了一份精致的禮物。


    “是一個金剛琉璃鼎,內壁上塗了白蠟,還有四萬四千四百四十四隻蠱蟲,每一隻都用白蠟裹著。我會把你放進去,然後在琉璃鼎的下方點火,白蠟受熱融化,四萬多隻蠱蟲就會鑽出來,侵咬你的血肉。


    “待到你快忍不住了,我再將火熄去,琉璃鼎冷化,白蠟凝固,又將蠱蟲包裹進去,這樣,你就能苟延殘喘一會兒。如此反複,一直到你氣絕為止——是不是很有趣?”


    說到這裏,華采衣歎了口氣,將頭低下去,閉了眼,喃喃的說道:“可惜,你是享用不到了。”


    這當時,他又記起許多事來。那個茅房,是他親自督造的,建成之後,他每日都要行到那裏去方便。


    選那個鼎的材料時,他定是要金剛琉璃,因它透明,能望見裏頭人的慘狀。


    然而似乎都用不上了。


    正嗟歎著,恍恍惚惚中,他聽到一句話:“我享用不了沒事,可以給你享用啊。”


    話未聽罷,他已是渾身一震,急要睜眼。


    冰室昏暗,他還什麽都沒看清,便覺腹下驀的一陣火辣辣的劇痛,竟是被一刀捅穿。


    他目瞪口呆的將頭一點點抬起,看見冰床上的人正慢慢的坐起。


    “不要難過,我的好徒弟。那個金剛琉璃鼎,為師會好好給你享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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