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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伶儂睜開眼,見了那人,立時就要逃。但她使力不起,才知是在那人的懷裏。


    本來是相當的衝動,這時候突然就鬆塌了,隔了四五層布料感受著,好像迴到了二十年前的晚上,與他雙雙棲在床榻裏,一並望著星夜叨著過往與將來。


    一想之間,她就要落淚。


    湯洗澄也是說不出話。他欲喚她的小名,像二十年前那般,卻始終叫不出口,畢竟對的是一張老去的臉了。


    往後再敘些什麽,問可安好麽?他心知肚明,定是不好的。


    說好久不見麽?隔了這麽久才重見,說到底也是他的緣故。


    那些話出了口都要變味道,因而百般思量,什麽也沒說。


    最終花伶儂還是推開了他,望百丈上的崖頂釘了繡花針,針尾引了根繡線在手裏,倏的一下便擎著繡線上去了。


    這期間她聽著些打鬥聲,鬥得正烈,然而她一眼也不瞧,徑直去了。


    到了崖頂收罷了針與線,她便聽到後麵簌簌風鳴,知是有人追趕上來,靈犀一通,她不迴頭,也知是他,便不再踟躕,忙放足遠去。


    這一跑之間,她憶起了在冥間與喜兒的對辭。


    “喜兒,把湯給我罷。”


    “喝了這個湯,你可就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費了這麽大工夫才找迴的記憶,你打定主意了麽?”


    “以前是覺得,那些記憶很重要。等找迴來了才知道,其實也沒什麽的。”


    “你就不想知道,他有沒有騙你嗎?”


    “不想。”


    “你真的放下了麽?若真如此,你又何必還閉著雙眼?適才馬麵已經將你的生卒期辰遞交給我,你的卒期未到,分明就是一縷生魂。之所以閉眼,是怕見了陰間風物,難逃生天罷。”


    “??????”


    “所以,你還想活下去——你放不下。”


    “??????”


    “??????”


    “走罷——你身上有香椿線,循著那線,就可以迴到陽間了。還是說??????需要我這個老太婆,來幫你一幫——”


    喜兒在她胸前拍了一掌,便將她推迴了人間世。這當兒她一麵跑,一麵憶著喜兒的聲喉,捫心自問,真不想知麽?


    問過了三遍,到底是屈服了,腳下步子一滯,停了下來。


    這時才發覺,她已迴到了戲水樓,後麵一聲唿喚,她迴頭,看見追將上來的那人,登時腳下發虛,恍恍惚惚。


    兩人麵對立著。繡樓錦閣,公子佳人,一下子好似迴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們剛剛相遇的日子。


    “伶儂??????”他出聲喚道。


    還是那個聲喉,硬朗,骨氣,是沙場上刀口噴灑出來的熱血,流進剔透的琉璃杯裏,充滿夜晚的溫柔。


    花伶儂就那樣,隔了七八步遠的望他。望得久了,好似是隔了千重山水來觀這樓閣裏的一切,從那雲霄上望下來。


    一霎裏幽深,一霎裏明媚,繡球,彩帶,雕花門頁,紅漆木柱子,光光影影,明暗都在她心裏,然而觸碰不著,隻是一段暫且的迴憶——


    ——她殘破的人生裏不可多得的一點念想。


    湯洗澄開口了,他說:“要去哪兒?”


    要去哪兒——是啊,去哪兒呢?她走之前,真沒想過這一遭。


    戲水樓是不可能呆的了,中原的任何一處,她都安身不得,畢竟是仇人的鄉土。


    迴滇南麽——早是一攤寂寂的廢墟,月下燒了火,一麵溫著土裏埋下的家族陳酒,一麵聽亡魂唱家鄉的謠曲,久了定要發瘋。


    思來想去,她真不知到哪兒去,登時慌了,哽了,一陣酸楚上來,隻是嗚嗚咽咽的說:“五兩,我們迴不去了??????”


    湯洗澄聽她喚他“五兩”,立時也是掩袖。


    “五兩”是花伶儂取的綽號,在青樓初見時,湯洗澄身上隻帶了五兩銀子,便揚言要替花伶儂贖身,娶她迴家,叫花伶儂出了好大的糗。


    後來他真的把她贖走了,用的真隻那五兩銀,自此便成了她與他的戲稱。


    花伶儂問:“為什麽要抹去我的記憶??????”


    湯洗澄聽了此話,抬起頭來看她,鄭重的道:“我希望你能好好過。”


    好好過——原是這般簡單的答案。花伶儂作了聲笑,喃喃著,好,好,我知了,知了??????驀的一個迴頭,發絲纏飛,就要拂袖而去。


    “伶儂——”


    一片靜默。


    “我們從頭來過罷??????”


    話音落了,遲遲沒有迴聲。湯洗澄立在那裏,看著花伶儂的背影,肩膀一抽一抽的上下聳動著,似在啜泣。


    久了,終於聽見她說:“來不及了,太晚了??????”


    他知道是什麽。且不說那些個家國羈絆,血海恩仇,他們各自都到了這般光景,憑現如今的心力,還有幾年能從頭呢。


    說那話,本也是為了情分,而今道罷了,倒覺得多餘,跟玩笑似的。然而兩人是真笑不出來的,心裏隻是哀楚。


    所以他也遲遲沒有作釋。他與王室的決裂,他冰封此處的守候,他托人抹去她的記憶。正如她所說:迴不去了。


    他才明白他為何到今隻說了一句不痛不癢的玩笑話——他也打心底的衰老了。


    “就這樣罷。”留下這一句,花伶儂便自拂了袖,望西麵去了。湯洗澄沒有追。


    湯洗澄立在那裏,驀然間好像走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青樓秋水苑。


    迎麵來了一個鴇母,扭著胯,訕笑著將帕子扇他臉上。她說怎生迴事,這些日子才來,罷了便不聽爭辯,徑直將他望那處拉。


    坐在屋裏的凳上,他聽身後一身輕咳,而後便是羞答答的一句:


    “你來了。”


    湯洗澄迴頭,看見十八歲的花伶儂。


    驀地裏一聲響動,他才迴來。


    繡球,彩帶,雕花門頁,紅漆木柱,寂寂然的,光光影影,明暗都在他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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