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間休息,坐在張司源前麵的女同學從包裏拿出一個小藥瓶。她吞水服藥的時候,斜後方的周淼一直在盯著那個藥瓶打量。這位女學員名叫商若男,論穿衣風格,她是和講師黎菲菲最為相近的,或許是因為她們都是金融職場女性的關係。


    商若男就職於本地一家國有股份製銀行,主要負責櫃麵工作,有時也得客串下大堂理財經理的角色。這些年國有銀行的待遇雖然日薄西山,可對員工的要求卻有增無減。領導們天天念叨著新人要抓緊時間通過cfa一級考試,還不聲不響地把這一條寫進了業績考核的條款裏。商若男其實是被逼上梁山的,不同於班裏的其他學員,她雖參加了6月份的輔導班,報名的卻是12月份的考試。


    小商的同桌也是一位女性,俊俏的臉蛋裏透露著“王熙鳳”般的精明。從她身上飄出一股香水味,是那種成熟女人特有的味道。此人名叫蔣黛沾,在當地一所投行就職。她手裏的飯碗可謂是金光閃閃,具體工作是研究股權類投資產品。於她而言,cfa證書可不僅是一個束之高閣的資質,更是職場上披荊斬棘的利器。


    蔣黛沾一迴頭,旋轉出瀑布般的秀發。她看了看周淼,又瞧了瞧張司源,冷不丁冒出一句:“郎才女貌。”張司源微笑迴應,蔣黛沾也因此上揚了嘴角,“我叫蔣黛沾。”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家屬坐鎮還是注意力都聚焦在了梁公元的身上了,男孩此刻並沒有接話,一副傻裏傻氣的表情。


    下了課,交了錢,張司源和周淼在大街上晃蕩著。小張雙手插兜,小周的胳膊又挽上了司源的右臂。張司源身高181公分,周淼比他矮了16公分,這般身高差讓兩人的背影遠望起來很是舒服,也讓周淼可以把腦袋不偏不倚地靠在司源的肩膀上。男孩身材單薄,可周淼卻從不嫌他骨瘦嶙峋的膈應。人一旦陷入熱戀,腦裏隻剩一團漿糊,粘合著對方的一切,攪拌得你儂我儂。


    “我說那人和你也忒像了吧?咱們叔叔年輕時候沒背著阿姨犯什麽錯誤吧?”


    “唉唉?說什麽呢。”


    “別隨隨便便報個名就牽扯出一段20年前的恩怨情仇。”周淼肆無忌憚地開起了男友的玩笑。


    “要不你去問問我爸?”


    “討厭。那你倒是說說怎麽會長得這麽像呢?”


    “辛欽大數定律怎麽說的?大樣本裏的小概率事件是必然發生的。這就是小概率事件。”


    “不過他看著要比你老,老個六七歲吧。還是我們家源源的臉蛋看上去更有光澤,嗯,鑒定完畢。”


    “你個小腦袋不好好學習,一天到晚都在想啥啊?”


    “氣質也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他比較憂鬱,你嘛,陽光灑脫。如果你是真身,他就好比你的影子。”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來你不信。”


    “你倒是說說看。”


    “我看著他,就仿佛看到了將來的自己。”


    周淼聽後,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不要,不要。你要陽光,要開朗,精神上可別未老先衰了。”


    “這可難說,上次和你一起做的心理年齡測試。我都快四十了。”


    “所以嘛,源源你要懸崖勒馬。我是有爸的人,可不缺父愛啊……”周淼伸出手臂摸了摸男友的後腦勺,寵溺的心思不言自喻。“不過培訓班裏好像女生比較多嘛,今天上課的女老師也是美麗動人。下次我不能陪你來了,你可得把持住自己啊。”


    “去前麵美食城再轉轉唄,我想買點牛肉幹小包裝給你帶迴宿舍吃。”


    “這麽好?”


    “嘻嘻,我一直在放長線釣大魚啊,你可得人如其名,飲水司源啊。”張司源沒有答話,他低下頭蹭了蹭周淼的腦門,一副小男生的模樣。他用形體上的“撒嬌”迴應著女友言辭上的“嬌嗔”,男人也可以是柔軟如雪的,也可以是情不自禁的。


    “哎?你有注意坐在你前麵的美女嘛?”周淼說著,一個跳步立在了張司源的跟前,表情神秘兮兮。


    “她怎麽了?”


    “她可能是個孕婦哦,我看她有吃‘葉酸片’。”


    “‘葉酸片’?”


    “你高中生物課是不是體育老師教的?葉酸是用來合成體細胞的。孕婦或是準孕婦必備。”


    “準孕婦?”


    “嗯。服用葉酸片後得過陣子才見效,所以懷孕前三個月就得吃了。”


    “這你都知道?你怎麽這麽了解懷孕方麵的知識啊?”


    “要你管,哼!”在張司源麵前,周淼難得這般扭捏。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萬一哪一天和我擦槍走火是吧?”


    “你敢!”


    “說我不敢就不敢,敢也不敢。”


    “看你也是有賊心沒賊膽。”


    也許是因為底氣不足,也許是不想讓男友瞧見自己露怯的樣子,女孩突然加快了腳步,領先了小張二分之一個身位。長發擋住了她的側臉,張司源不知是該駐足欣賞還是該迎頭趕上。霓虹披著夜色,把平凡的世界浸染得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盡管還是一個窮小子,不過此刻張司源的心裏卻好比富甲天下一般充實。


    商若男的確有備孕的打算。既要上班,又要備孕,小商估摸6月備考著實緊張,所以才報名了12月的考試。通過1級考試並不是她的終極目標,1級之後她還想考2級,之後是3級,直到領證。


    這年頭銀行拉存款的業務已經很難做了,求爹爹拜奶奶看別人臉色的日子,商若男也過夠了。她既沒背景,也沒關係,就是上學的時候成績比別人好一些而已,然而這樣的天賦並不能為她在成年人的世界裏增光添彩。她在報名考試的同時也暗下了決心——等拿到了cfa證書,要是高層還沒提拔她的意思,那她就必須得和公司分道揚鑣了。


    想要拿到證書,至少要通過三次考試。小商新聞專業出身,沒有理工科的背景,她不確定自己究竟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登頂這座令人趨之若鶩的山脊。她今年已經三十了,要是等到證書到手再要孩子恐怕又是個大齡產婦了。對於女人,有些事情易早不易遲,生孩子便是首當其衝。身邊那些大齡孕婦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案例她也沒有少見。於是,左手考試、右手生子。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其實,生孩子對商若男而言也算是一件傷心事。


    深夜,商若男和老公錢銀海正如膠似漆著。


    長輩給她取名“若男”,顧名思義,就是希望她能像男孩一樣堅韌。像男孩但卻不是男孩,這名字裏多少夾雜著一點遺憾與不甘。好在商若男用實際行動把不甘都碾作了碎屑齏粉,殘留下的是一堆重男輕女的糟粕。


    父母給他起名“錢銀海”。這名字裏,錢和銀子都有了,還是如“海”一般的財富。名字的寓意再明顯不過了,爹娘就是希望兒子今後可以聚寶發財,衣食無憂。而長大後的小海卻癡迷於不被長輩們待見的藝術,他選擇了古典音樂專業,畢業後便順理成章地入職了高校的音樂老師。他挺鍾意這份工作,隻是工資收入少了些,實在對不住他的名字。學校是一個相對簡單的地方,他的簡單純粹正是商若男最為鍾意的地方。


    錢銀海把手伸向床頭櫃的抽屜,“套兒呢?我記得應該就擱在邊角這的。”丈夫一開口便暴露了猴急的語氣。


    “別找了。”商若男亢奮的表情裏倒是流露出一絲鎮定。


    “啊?葉酸片吃的時間還不夠啊。”錢銀海一本正經的言辭和他的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個男人就是理性而又誠實。


    “對,就是因為時間不夠了。”


    “你把我弄糊塗了。”


    “12月份要考試,所以我打算1月份就把孩子生下來。”


    “這麽急幹嘛?”


    “這樣我就能趕上明年6月份的2級考試了。要不然還得等到後年6月份了,二級,三級每年隻考一次!”


    “可是……”


    “可是什麽啊可是。”


    “可是萬一又早產了,不就和考試的檔期撞上了嘛。”


    錢銀海用了一個“又”字,商若男聽得清清楚楚。兩年前她因為高血壓誘發早產,第一個寶寶遺憾殤折。旁人一再安慰說這是優勝劣汰的結果,可她卻反複重複一句話:“那個娃是來投胎的,是我害了她。”


    那陣子,小商在陰霾裏來迴打轉。飯也不怎麽吃了,覺也不怎麽睡了。這麽糟踐自己,身體自然得抗議了。後來她休了半年的假,不過複工後她就被領導不假思索地晾在一邊了。當年的業務骨幹就這麽淪為了黃臉婆,現實總是被無情上演。直到今年,她才慢慢找迴原先的自己。晨跑,閱讀這些修身養性的項目被一一拾起,同時被揀起的,還有那顆打娘胎裏就種下的勝負心。無論是事業還是生活,失去的,她要重新找迴來或者是搶迴來;考試和造人隻不過是“搶奪”的手段而已。


    “1月份生孩子的事情,還要請假啥的。”錢銀海的言辭磨磨唧唧。


    “那你慢慢考慮吧,我可不等你了。”說著商若男一個翻身,望著錢銀海不知所措的臉,妻子溫柔地在丈夫耳邊補了一句:


    “寶貝兒,再給我點勁兒。”


    哎喲,不錯哦:下午有什麽打算?


    四月顏:上自習。


    哎喲,不錯哦:圖書館?


    四月顏:金耀樓302。


    哎喲,不錯哦:下了課我去找你?


    四月顏:到時候給我發信息吧,我出來和你匯合直接去食堂。


    哎喲,不錯哦:嗯嗯。


    可到了這天下午,張司源卻不聲不響地從階梯教室後門直接溜達進了金耀樓的302教室。坐在教室前排的周淼正和一個胖乎乎的男生聊得熱火朝天。小張不動聲色地在最後一排找了個座兒。他把手機往桌上一擱,又從包裏掏出一本cfa教材,淡定地翻閱起來。


    周淼對於男友“偷偷摸摸”的行徑毫不知情,她聊天的聲音越來越大,有那麽幾句話還缺胳膊少腿地蹦進了張司源的耳朵裏。句子斷斷續續的,小張隻隱約辨識出話裏的主人公名叫“鄒倩倩”——那是周淼最要好的室友,想來眼前這位胖乎乎的男子應該就是鄒倩倩的男朋友了。鄒倩倩和張司源之間的交集不多,不過他們都是去年的校園十大歌手。在他們那屆決定名次坐席的決賽現場,周淼播撒出的愛,再也沒能收得迴來。


    張司源這頭不動聲色,翻書之餘,他一會兒看看前排的女友,一會兒又瞅瞅手機。而周淼呢,顯然是沒法關住話匣子了,說到興起時還手舞足蹈起來。這般豪放的姿態可從來沒被男友給瞧見過。


    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注意力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飄忽不定。瞧見女友不為己知的一麵牽引出了更深層次的困惑。比如她在他的麵前展現的種種“百媚生”,會不會隻是一副輕飄飄的麵具而已?他有些糾結,卻也看不透其中的真偽。盡管安全感漸行漸遠,可他隻能讓自己繼續強裝淡定。他知道,隱忍是為人處世中的一把利器。想要避免嫌隙,就不要在掌握十足的證據前去胡亂猜忌。


    手機在桌上安安靜靜地躺了半個小時,沒有發出半點震動或是聲響。這時鄒倩倩從教室前門走了進來。教室裏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她一眼就注意到了最後一排的張司源。


    “淼淼,你怎麽沒和小張坐一塊啊?”


    “嗯?他還在上課,沒來呢。”


    “那人長得好像張司源啊。”


    “你說誰?”


    “最後一排那男的。”


    周淼迴頭定睛一看,嘴裏擠出兩個字:“我去……”雖然心頭好似被萬隻草泥馬踩踏過,但周淼還是故作鎮定,踩著小碎步趕到了張司源的麵前。


    “你都來啦?怎麽坐在後麵不說話呢?之前不是說好先發條消息的嗎?”


    “課下得早,本想和你一起上會兒自習的。進來看見你聊得挺開心,就不打擾了。”原來他也是可以佯裝風輕雲淡,卻故意把話說得酸不溜秋的,就和長了刺的榴蓮一樣。


    聽了這話,女孩臉上有如發了燒一般漲得通紅,她唯唯諾諾地問了一句:“那先去吃飯?”


    張司源說了聲“好”,方才抬頭看了女友一眼。而周淼居然接不住對方的目光了。這般“做賊心虛”的狀況,在他們確定關係之後也是第一次出現。


    兩對戀人相互道別。周淼走在張司源的右邊,她把男友的胳膊挽得特別緊,而且用的是雙手。小情侶一口氣走了200多米,誰都沒開口說話。周圍並不算安靜,但是周淼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也聽得見張司源的唿吸,心跳隨著對方唿吸起伏不定。橫貫在彼此間若隱若現的低氣壓好似一條繩索勒得女孩喘不過氣來。


    這段感情,周淼是主動發起攻勢的那個人。雖然確定戀愛關係也有些日子了,可她究竟不是張司源肚裏的蛔蟲,並不知道張司源當下在琢磨著什麽?畢竟剛才自己輕佻的舉動很容易引起男友的誤會,難道他已經對自己發起冷戰了嗎?四周隻有陌生人的歡聲笑語,女孩終究無法承受男友不懷好意的沉默:


    “你是不是生我氣了?昨天我筆記本不好使了,倩倩老公是計算機係的,所以倩倩就讓他找我來了。”


    “然後呢?”


    “他給我重裝了下電腦係統,我們就聊起來了,不過說的都是鄒倩倩的事,你可別多想啊。”周淼邊說邊把張司源的膀子抱得更緊了,她並不知道自己使的勁兒都把小張給弄疼了。


    “你確定?”


    “確定確定!”


    “嗯,吃飯去吧。”男友說話的語氣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


    “你不生氣?”


    “我不生氣啊。”


    “真的?”


    “有什麽好氣的啊。”


    “不氣你幹嘛一直不說話?”


    “我不經常這樣嗎?”


    “那我和鄒倩倩老公嘻嘻哈哈的你也不吃醋?”


    “我看你和別人說笑的時候,還拍了人家一下。不過對方倒是挺紳士,始終沒有主動和你肢體接觸。我想鄒倩倩老公那個噸位的仔應該也不是你的菜吧?不過鄒倩倩本人生不生氣我就拿不準了。”


    “你,你故意裝深沉來急我。”直到這時周淼才恍然大悟,她整個人頓時鬆弛了下來,也恢複了“蠻不講理”的模樣。


    “沒有啊。”


    “我剛剛的心情都快變成小娃娃了,任人擺布。你……你……你再這麽玩淼淼,淼淼就要被你玩壞了。”


    “嗯?我怎麽你了?”


    “你擺布了我的心情。”


    “不是吧,哪次不是你掐我胳膊,捏我臉,咱們究竟是誰玩誰啊?”


    “哼,就是欺負你了,你想怎麽樣?”


    “給我說個笑話唄。”


    周淼聽罷,決定將計就計。她的腦子比滴溜溜的眼珠轉得還要快。畢竟“打擊報複”是大腦運作的第一生產力。


    “某日,源源在宿舍樓下接水時開水不小心濺在了手上。背後一位美眉拉著他的手關切地問‘手沒燙傷吧?’盡管源源很疼,但是為了展示男子漢的氣概還是咬著牙說:‘沒事,沒事。’美眉立刻迴頭招唿後排的同學:‘都迴去吧,今天的水還沒燒開呢’。”


    張司源笑出了聲,與此同時,他抽出被女友摟住的胳膊,順勢將她摟緊在懷裏,那一蹴而就的動作彰顯著君臨天下的霸道。周淼本想用手去敲擊男友的胸口,無奈對方把她摟得過緊,或許是用情太深的緣故。


    “玩笑歸玩笑,你心裏隻能有我一個男生哦。”


    “你還說我呢,校內網的“好友買賣”,你們係的那個張鑫鑫又把你給買走了。”


    “是嗎?我今天還沒登錄校內呢。那你再把我給買迴來啊。”


    “我才不稀罕呢!哼。”周淼說著撅起了小嘴。


    “你這麽放養我,我要是自我放飛了該如何是好啊?”


    “嗚嗚,我老公他不疼我了。”周淼故意和張司源使起了小性子,小女人的嫵媚流轉於眉間眼宇,如詩如畫。


    “你看,你老公不好,我老婆也不咋地,不如咱們兩人結合唄?”


    “不行,我很專一的。我老公不好我也要他,你老婆就比較可憐了,真為她難過。”


    “哎,我老婆要像你這麽懂事就好了。”


    “你這個人真花心,吃著碗裏的還看著鍋裏的。你一會兒吃什麽?不會又是水餃吧?”


    “不是。”張司源一口篤定。


    “那你打算吃啥?”


    “今天啥都不吃,就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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