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了好長的一個覺,做了好累的一個夢。醒來時喉嚨幹澀,雙目血紅。外間日頭明晃晃照著,落在眼前竟使她覺著寒冷;庭院當中有個黑色的人影,她一時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阿兄。”


    此話方才脫口,她已自知荒唐。睡在身畔的小郡主迷迷糊糊、囫圇念叨起“表兄”。她為小之掖好了被角,出神片刻,到底是不急不徐、簡單穿戴梳洗了才肯出門去。


    “木棠姑娘。”


    親事府典軍站在淡粉色的杜鵑花旁,無波無瀾的寡淡麵孔不知何時似也被花朵染上三分暖意。他淺淺一點頭,先要道聲:“叨擾。”


    “殿下想知道昨日之事前後因果,因此需辛苦姑娘……”


    “奴婢明白。奴婢這就隨典軍去。”


    小之不能因往事再受驚嚇,她這做奴婢的卻無甚所謂。沒有猶疑、不曾推脫,她抬腳就走,離開花團錦簇的鬱芳軒,路過春意熱鬧的小花園,拐幾步進去冷寂蕭條的朝聞院正屋,看荊風闔緊了門、關嚴了窗,隔絕了春光卻點起燥熱的火燭,就好像又落入另一場沒有邊際的夢魘。


    這卻不是屬於她的噩夢。


    追問昨日來龍去脈的是荊風,正位主座那人從頭至尾皆緘默不語:她說自己不意弄丟了郡主的寶貝首飾,他不曾責難;再說及對麵逃跑的母女倆,他忽然又變得很懊喪。荊風說昨天曾在五佛山腳遇到她們二人——正是她們指點迷津,親事府才知道新豐郡主遇襲。當時事出緊急,榮王謝過了她母女倆就走,哪曉得自己就此輕易放過了此案最重要的人證。


    “假扮金吾衛者為何要護送他一家三口,又為何要殺你們滅口,必須找出那母女倆才能問個清楚。”這是其後,荊風送她出門時輕聲低語,“但現下泥牛入海,殿下如何能不愁。”


    有親事躡足退下,門扇一開一合間火光猛地一漲,他的影子好像拉得更長。她再說起先縣君林錢氏疑似“死而複生”,輕風短暫穿過縫隙,接著卻撲滅紗罩流火。她輕輕抬眼,目光穿過黑黢黢的迷霧,直愣愣望向牆上高懸的山水寫意。她不懂陽春白雪,她隻看見枯草亂石、川流淺灘。荒野衰敗而蕭瑟、寂靜無聲,就像是霜後秋深,一切沉默、而死氣沉沉。


    所以她倉皇逃離——左右該迴稟的不該提及的俱已交待清楚。現福身一禮,退後兩三步,她那拉開門扇時動作有些冒失,所幸是沒有折騰出太大聲響——


    她抬眼,看見陽光。


    “四無丫頭”木棠慣來膽小如鼠,有個風吹草動便要兩股戰戰,一到生死關頭必定涕淚橫流,可當昨日利刃橫空,劍鋒寒光耀目,攫住她心髒的、卻並非什麽驚懼惶恐。


    就是那麽一瞬,她忽而記起阿兄。


    他是否也曾這般束手無措,就看著死亡當麵劈落?他曾怎樣魂飛魄散、又曾怎樣萬念俱灰?長風刹那褪盡顏色,她聽見自己的淚水,除此外再沒有多餘的聲音……


    不,還有一句:


    “還疼嗎?”就在她身側,阿兄的聲音很輕,“能走嗎?”


    那不是她的阿兄,阿兄死了,她不願為之哭泣。


    是他自私自利,是他卑劣下作,是他罪有應得!可昨夜夢裏,洪鍾鑼鼓四麵響起,空穀迴聲一圈圈蕩漾開來。她卻竟然聽到句本該永遠等不到的辯白:


    “他不是壞人。”


    “他不是壞人。”


    她站在朝聞院堂屋門口,仰起頭,看屋外天高雲低,院外蟲唱鳥鳴。畫卷上枯筆留白的霜秋窸窸窣窣,轉眼就長滿毛絨絨的春意。清溪婉轉,煙柳拂去,這是流觴曲水、祓禊驅邪的上巳佳節,不是某個鮮血淋漓的夢魘。


    至少,這不是她的夢魘。


    “他不是壞人。”


    “她不是壞人。


    “太後娘娘,她不是壞人。”


    這是句蠢話,她不該在榮王殿下沉思時候多嘴多舌,也不該返身迴來、畫蛇添足。可是她唯有繼續說下去。她不曾闔上房門,清風已吹滅了燭火,是非對錯,她定要一一明說:


    “奴婢、鬥膽……昨日宮中的事,並不是像大家以為的那樣。勉美人確實是謀害了先帝爺,太後娘娘並沒有錯!


    “所以,殿下不用再為此傷心了。”


    這最後一句說得很輕,她今日迴話一向很慢很輕,再不見當日衝上宮道那樣慌裏慌張、糊裏糊塗的勇氣。接話的還是荊風,他在問“你怎麽知道?”這問的本是“你如何能得知此間內情”,她聽的卻是“你如何知道殿下正為此煩擾”,自然而然就拿郡主來舉例:


    “郡主問過奴婢,郡主很在意太後娘娘是不是好人,奴婢鬥膽,想您也是因為這個、愁眉、不展。這是事實,確實是勉美人……”


    勉美人弑君,太後本無過錯。


    上位尊者,緩緩抬起眼睫。


    今年上巳節不曾祓禊驅邪,於是滿身血汙的噩夢再度上演。在慶祥宮、或是在他夢中——無甚分別。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出的殿,如何迴的府,單記得廡殿頂上黑雲遮天蔽日,記得那夜疾風驟雨、電閃雷鳴。杜鵑梟聲啼叫,門扇兩麵裂開,冷風穿堂而過,腥氣緩緩蔓延。他帶著滿身冷汗驚醒,睜眼便見荊風立在麵前欲言又止:


    “郡主離家出走,現下不知所蹤。”


    堂外陰雨瀟瀟,他從城東尋到城西,又依右驍衛所報出成安門一路策馬急行;郊外春雨瀝瀝,五佛山腳有對母女,那婦人向山巔哆哆嗦嗦一指,神色淒然。其後積雲兩散,天光瞬間放晴,身後執杖親事已遍山遍野撒出去,他卻一引馬頭,夾緊馬肚再向西而去。五佛山腳有個渭門莊,不論小之是自己逃跑、抑或有人相救,不是上到寶華寺,便是下到渭門莊。他憑直覺做出選擇,到的不算及時,卻也所幸不遲——小之癱坐在地上,再兩步外就是個利刃貫胸的死人。


    但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仇嘯抓住了個麵上帶傷的刺客,他親自提審卻徒勞無功。這一日奔波勞累,或許腹中饑渴,卻食不下咽;或許精疲力竭,卻寢不成寐。永夜漫長,及到天光大亮之時他已是頭痛欲裂。有人敲門,隻輕叩了一聲。是荊風。戚晉揉著太陽穴,半晌才緩聲應他。昨日救了小之的那小丫鬟隨即被領進門來。照她的說法,小之周身首飾已提前取下,與那夥賊匪又是猝然會麵,該不是專衝她這楊家女兒而來的陰謀。如若能找到昨日錯放走的那母女二人……可人海茫茫,談何容易!仇嘯已退出門去做安排,下首小丫鬟接著說起所謂“真正”的救命恩人,卻好像自己也拿捏不準。


    “她先前與屬下提過,”荊風接話補充,“說是林舍人的亡妻、錢遵的女兒救了她們一命。但當時關公祠附近再無旁人,許是我們去得略遲。”


    當年林斂為向周庵和舅舅表忠心親自逐了患病的錢氏出門,難道他從頭至尾竟隻是逢場作戲?如此對錢家是好事,可對舅舅……若林斂存有二心,周庵又是個捉摸不定的,還有黔中道、內情不明,興龍幫餘毒未清,一旦哪日一齊發作……昨日襲擊小之或許也是那江湖草寇,是為上巳之變尋仇?血濺慶祥宮,勉美人何辜?她與父親情投意合,怎會自絕後路。是母親夾私陷構,為了他失之交臂的皇位,抑或是為了舅舅……


    “她不是壞人。”


    那瘦小羸弱的小丫鬟跪在下首,聲音輕飄,卻好像春風緩緩、吹開一扇窗。


    他怔怔抬起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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