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徹底黑了下來,這艘船像是一隻吵鬧的螢火蟲一樣漂浮在漆黑寂靜的海麵上。


    天上的星星亮得出奇。


    一個留著黑色卷發,戴著黑框眼鏡穿著高領無袖黑裙子的女人走上了甲板。


    池斯一看到女人上來,熱情地招了招手。


    女人舉著笑臉向她們走來。


    池斯一張開手臂,兩個人熱情地擁抱在一起,似乎對彼此的擁抱並不陌生。


    “好久不見。”女人的語速緩慢,語音極為標準,散發著一種專屬於80年代知識分子的知性氣息。


    兩個人有點兒漫長的擁抱結束了,但手臂仍舊交疊在一起。


    “您好嗎?”池斯一問。


    “我很好,你呢?”


    “老樣子。”


    “藍先生好嗎?”


    “史阿姨,”池斯一笑著,“您別笑話我了,我一年到頭見到我爸的次數估計都占不了您的一半。”


    史阿姨嗔怪地笑了笑,“susan總是提你,問我,你什麽時候再去家裏做客,要知道今天你在這兒,我就把她也帶來了。”


    “怎麽?您不歡迎我去您家裏了嗎?”


    “當然不是。上我們家,你直接來就行,隨時可以,但是我要想約你的時間,現在不得提前兩個月?susan可受不了被你拒絕第二次。”


    “哪有這麽誇張?”池斯一轉過身,把手放在了許星野的腰後,“給您介紹,這是星野,我女朋友。”


    “你好啊,星野。”史阿姨說著,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臂,向她投來寫滿慈愛的目光,像是長輩看向不諳世事的小輩,


    “您好您好。”許星野微微頷首,她的心裏緊張地放著煙花。


    “星野,這是史惟教授,在美國做性別研究。”


    “史教授您好!”


    “我現在在做的,主要是關於女性運動史的研究。”史惟的視線在兩個人之間輪換。


    “女權運動的曆史,過往通常被分成四波浪潮,我們現在正處在第四波女權運動的尾聲……顯而易見,這個浪潮敘事是以白人女性為中心的視角,代表著西方,是西方中心主義。說到底,第一波女性運動終歸還是白人女性在爭取自己的投票權……”


    許星野注視著史惟,偶爾點點頭,但她的腦子已經開始神遊。


    她看著史惟說話的時候露出的牙齒,看著她臉頰上的淚痣和嘴唇上細小的絨毛,看著她因為膠原蛋白流失而皺起的皮膚。


    她試圖理解這些學者為什麽要關心這種不痛不癢的“敘事”問題,而不去研究那些“真正的”女性議題。


    “是不是因為美國女性已經不會在日常生活裏麵臨那麽多壓迫了,所以才會想要迴過頭來關心敘事問題,而非女性本身。”


    池斯一和史惟停下學術探討,轉過臉來,一齊看向了她。


    許星野自己也有一些驚訝,她以為剛才那隻是她的內心活動,沒想到自己的心聲的音量如此之高,被她們倆聽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我沒太懂。”史教授把微笑掛在臉上,似乎是真的想知道許星野在說什麽。


    “沒什麽。”許星野笑著搖了搖頭。


    “學術嘛!”史教授拉了拉許星野的胳膊,“說來聽聽。”


    “我是想說,是不是因為日子過得太好,特別是您,已經獲得了足夠多的金錢和名望,已經不太容易在生活中經曆歧視了,所以才會想到要去關心敘事這件事。就像一個寫作者,特別是寫非非虛構小說的作者,如果沒有在生活裏直麵貧窮,那麽敘述的貧窮就是幹癟的,沒有直麵過暴力,那麽敘述的暴力也會是軟綿綿的。而您們,體驗不到被歧視、被壓迫,就不知道要如何共情歧視和壓迫。所以隻能轉而研究不痛不癢的敘事問題。”


    史教授的臉色越來越黑,像被高跟鞋的鞋跟踩到了她沒穿鞋的腳掌,辯解道:“首先,在當今的美國,即使有係統性的保障,也無法讓所有人都免於被歧視,包括我。其次,研究敘事和研究其他的議題同樣重要……”


    許星野隻是點點頭,沒多說什麽。


    史教授跟池斯一又聊了幾句,然後說自己要去喝點兒東西,走開了。


    池斯一看著許星野,有點兒憋不住笑,“你真是夠調皮的。”


    “有嗎?”許星野撓撓頭。


    “嗯,”池斯一說,“你氣人的時候真的很氣人。”


    許星野別了別嘴,“是她非要讓我說。”


    “你看起來人畜無害,殺傷力就更大一些。”池斯一說。


    “她看起來很慈祥啊,怎麽聽不得一點兒質疑呢?”


    “慈祥?”池斯一笑著,“那你還是質疑她的學術吧。”


    許星野也笑了笑。


    “大多數人,”池斯一說,“即使再看起來不會被冒犯,也都是隻願意聽好話的。”


    “你也是嗎?”


    “應該是吧,但我盡量不做大多數人。”


    許星野若有所思地看著池斯一。


    “我會給你帶來麻煩嗎?”許星野問。


    “不會,當然不會,”池斯一說,“本來是想帶你一起去她們家做客的,她女朋友管理著一個龐大的基金會。”


    “什麽基金會?”


    “可能會投給山南咖啡種植業的那種基金會。”


    許星野張大嘴,倒吸了一口海上的涼氣。


    “那完了,這還說不會有麻煩嗎?”


    “真的不會有,”池斯一笑著,“我覺得,你很擅長思考,也很敢說,我很喜歡。”


    “我不信,她那麽容易被冒犯,早知道剛才就使勁讚美她了,她的耳環還挺好看的。”


    “現在她可聽不見了,你要大聲喊出來才行。”


    許星野正準備張著嘴大喊,池斯一連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兩個人笑作一團。


    sherry和羅嘉豪又走到了她們身邊,打過招唿以後,羅嘉豪說自己也要去拿兩杯喝的,請她們倆照顧一下sherry。


    池斯一讓他放心去。


    然後三個人就並排站在船邊,沉默地扶著欄杆,各懷心事地看著太陽退場後的漆黑海麵。


    過了很久羅嘉豪才迴來,舉著兩杯酒,其中一杯極為精致,長杯子帶吸管,邊緣還鑲嵌了一角新鮮的桃子。


    “給你的,沒有酒精。”羅嘉豪說著,把那杯精致的無酒精飲品伸到了sherry麵前。


    池斯一轉頭看了一眼杯子上的一角新鮮的桃子。


    “她吃不了桃子。”池斯一麵無表情地看著漆黑的海說。


    羅嘉豪的臉上劃過一瞬間的茫然,然後是困惑,似乎是在迴憶他們過往生活的蛛絲馬跡,但他多半是沒從記憶裏搜尋出來sherry“吃不了桃子”這件事。


    sherry看著麵前的那角新鮮的桃子,笑著問羅嘉豪,“還有別的嗎?”


    “薄荷可以嗎?”


    “可以。”


    羅嘉豪沒多說什麽,轉身走了。


    看著羅嘉豪離開的背影,許星野突然覺得旁邊的兩位,或許需要一點私人空間。


    不管怎樣,許星野都覺得自己此刻應該暫時離開。


    “我去洗手間。”許星野說。


    池斯一看向她的眼神有些複雜。


    許星野還是拍了拍池斯一的手臂,然後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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