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秦蕾蕾在會議室門口喊她。


    許星野抬起頭,看向了秦蕾蕾。


    “迴來開會。”


    “來了。”許星野從凳子上站起來,蓋上了盒飯。


    “你去吧,我捎帶手就扔了。”夏銘說。


    “謝謝姐妹。”許星野把凳子放迴原位,迴了會議室。


    午飯後是秦蕾蕾的匯報,她的風格非常“秦蕾蕾”,不講品牌情懷,不過度鋪陳,也不試圖矯飾,客觀地做數據迴顧,做生意診斷,下半年的工作中心也就順著數據脈絡被拎了出來。


    同樣在2c業務範疇,她的數據目標不算大,力圖在第三季度結束時,門店經營數據恢複到上個月公關危機爆發前的水平。她的重點顯然不是數據,數據隻是一個結果、一個迴報,真正的抓手是管理和運營模式的糾錯和轉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午飯時吃了足夠多的碳水,眾所周知,碳水會讓人的血糖升高。吃米飯這樣的快碳,會讓人的血糖升得又高又快。


    因此,人不僅會有一些暈碳的症狀,例如昏昏欲睡,還會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特別是孫文輝,麵目和善地跟秦蕾蕾有來有往地討論了很多問題,暢想和規劃。


    看著站在屏幕前的秦蕾蕾,許星野產生了一個疑問:真正讓大家血糖升高的,到底是午餐飯盒裏的大米飯,還是秦蕾蕾做的這張在表麵撒了山葵粉的糖油大餅?


    秦蕾蕾的這張大餅用料講究且紮實,未經發酵,所以沒有任何孔洞和氣泡。


    入口有些辛辣嗆鼻,但迴味無比甜美。


    再佐以午後明媚的陽光和秦蕾蕾不疾不徐、層層遞進的聲音。


    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在不知不覺間血糖已經升高。


    心情愉悅至極,對光明的未來充滿無限的希冀。


    “星野。到你了。”


    秦蕾蕾的聲音打斷了許星野腦海中對這張大餅色香味的想象。


    許星野站起身,走到了屏幕前。


    秦蕾蕾拍了拍她的肩膀。


    站在屏幕前的時候,許星野的內心感受到了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


    她滑動觸控板,點開了自己要講的ppt,像個機器人,她腦子沒在轉,幾乎是依靠本能。


    滿屋子的人都看著她。


    她想先去數數這裏到底有幾雙眼睛。


    已知一個青蛙一張嘴,兩隻眼睛,四條腿。


    已知一個人類一張嘴,兩隻眼睛,兩條腿。


    已知,人類的計數規則裏,兩隻等於一雙。


    王幸也在看她,用兩隻眼睛,但她的眼睛裏還寫了一句話,這句話大概是“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麽花樣”。許星野不知道她的眼睛那麽窄、那麽小,到底是怎麽寫下這麽多字的?


    秦蕾蕾坐迴了會議桌前。


    “準備好了就開始吧。”秦蕾蕾說。


    許星野唿了口氣,大腦裏詭異的平靜現在變成了一片空白。


    她想她應該自信,因為她要講的這張餅可是經過秦蕾蕾這個烹飪大師精心指導過的,隻是換了個人上菜而已。


    可她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空調的冷風順著脖子鑽進她的衣領裏,讓她忍不住想要打個冷顫。


    就在她試圖想起昨天寫的逐字稿裏第一段話的第一個字時。


    “咚、咚、咚。”


    會議室的玻璃門響了三聲。


    許星野轉頭看向了貼了磨砂貼紙的玻璃門,許星野沒數清楚的無數雙眼睛也都跟著看看了過去。


    沒等應門,玻璃門就被推開了一條小縫,然後又在眾人欣喜的目光裏被推開了一小截,一個頭發雪白戴著窄鏡片黑框眼鏡的小老頭伸進來一個腦袋。


    他的白頭發很顯眼,所有人立刻認出了他是誰。


    “巍董!”孫文輝立刻起身,會議室裏的人也都跟著起身。


    “打擾你開會了。”巍董笑著推開了門,他穿著跟他的頭發一樣雪白的襯衣,寶藍色西裝外套,沒有係領帶。


    許星野離門最近,從裏麵拉著門把手,接過了門,又把門拉展,卡在了牆邊。


    巍董沒有急著進來,而是轉過頭,看著辦公區大門的方向,似乎是在什麽人。


    一個氣場兩米八的女人出現在了巍董身後。


    許星野確實花了幾秒鍾才認出來視線盡頭的這個女人,就是她的池斯一。


    她把頭發剪短了。


    原本栗色的長發,末尾長度到肩胛骨,現在直接剪到了及肩的位置。


    頭發收束在耳後,高挺的鼻梁上架著玳瑁色邊框的眼鏡,鏡片細看是淡淡的茶色。


    雙宮絲寬條紋白襯衫,搭配了一條要仔細看才能看到繁複紋路的暗色絲質寬領帶,領帶的下沿和襯衣下擺,一起被一條黑色的窄皮帶有些隨意地紮進了褲子裏。


    深灰色羊毛西裝外套被她挽在手上。


    整個人透著高級知識分子的禁欲氣息,不,不隻是這樣,還有權力的氣息。


    許星野有些恍惚。


    她不知道池斯一為什麽剪了頭發,她沒跟她說她剪了頭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要重新再把這個女人擁有一遍才算擁有。


    “星野。”目光交匯時,池斯一輕聲叫了她的名字。


    “池總。”許星野撞上池斯一的目光又迅速躲開,耳朵通紅,垂著眼睛看著黑灰色的地毯。


    池斯一笑了笑,走到了她身邊,周身仍然是靜謐清冷的雪鬆林裏篝火燃燒的味道。


    這是許星野熟悉的味道。


    池斯一送過這瓶香水給她,她也把這款香水噴在宿舍的床單和枕頭上,以便在一些想要被擁抱的夜晚可以稍稍緩解自己的想念。


    但也隻是稍稍緩解。


    因為她熟悉的不是這瓶香水,她真正熟悉和想念的是池斯一把這款香水穿戴在身上的味道。


    又或許,她真正熟悉和想念的就是池斯一,隻是恰好,這瓶香水經常被池斯一穿在身上而已。


    巍董跟孫文輝的好哥倆寒暄表演完畢,轉身又向孫文輝又介紹了一遍池斯一。


    權力的味道。


    假如在這個屋子裏,權力隻是一個圓。


    從池斯一走進這間屋子開始,許星野能明確知道,站在權力圓心的人是池斯一。


    不需要被提示,甚至不需要任何說明,即使她一度竊以為至少權力的圓心應該站著巍董。


    但在此刻,她立刻就知道了事實並非如此。


    “你就是許星野吧。”巍董看向了站在一旁手裏攥著翻頁筆的許星野,“我記得你,池博士的校友。”


    “巍董好。”許星野微微頷首點頭問好。


    “你在做匯報啊?”巍董笑著看向屏幕,“花市店運營規劃……”


    “巍董要不要一起坐下聽聽。”孫文輝笑著問。


    巍董迴頭看了一眼池斯一。


    “我可以。”池斯一點了點頭。


    隻有許星野不可以。


    她手心的汗已經讓她快要連翻頁筆都攥不住了。


    會議室桌上讓出來兩個位置,池斯一和巍董依次落座。


    池斯一掏出手機,飛速敲了一行字,然後關上屏幕,把手機放迴了衣兜裏,抬起頭,看著她。


    “星野,別緊張啊。”池斯一的聲音裏帶著笑意,語氣輕快。


    會議室裏近乎石化的緊張氛圍,被撬得鬆動了一些。


    許星野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汗,她的逐字稿完全派不上用場,聲音有些顫抖地開口講ppt,眼睛看著屏幕,視線不敢落在在場的任何人臉上,心跳和語速都越來越快。


    池斯一突然伸著修長的手,拿了一瓶水到麵前,擰鬆了蓋子,站起身,走向她。


    許星野注意到池斯一的動作,滿臉疑惑,語速從逐漸放慢到徹底停了下來。


    池斯一走到她身邊,把沒有蓋子的水瓶伸到了她麵前,池斯一的從襯衣袖口裏露出的纖細白皙的手腕上,戴著一塊有深棕色鱷魚皮表帶的腕表。


    “謝謝。”許星野接過水瓶,抬起瓶底,喝了一大口,然後把瓶子遞迴給了池斯一。


    池斯一笑著接過了瓶子,用手心的瓶蓋擰上了瓶子。


    許星野立刻意識到這樣似乎有些不妥,她應該從池斯一那兒拿過瓶蓋,而不是把水瓶又遞迴給池斯一,讓池斯一給她擰蓋子。


    “不好意思,”許星野脫口而出,“謝謝,”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池總。”


    “慢慢來,”巍董眼含笑意地看著許星野說,“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別說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匯報工作了,遲到了被領導罰上台表演節目我腿都直哆嗦。都會好的,這些都會變好的。你啊,就當我們全是蘿卜白菜。”


    會議室裏發出一陣笑聲。


    “謝謝巍董。”


    許星野幾乎是看著池斯一的眼睛講完了這九頁ppt,隻有少數時候,視線才會落在其他聽眾那裏,但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睛,都帶著傾聽,帶著理解和支持。


    “以上就是全部。”許星野收尾。


    “好!”有同事大喊了一聲,然後大家一起開始鼓掌。


    “謝謝謝謝。”許星野連連頷首鞠躬。


    秦蕾蕾看著她,用嘴型示意她接下來該問有沒有什麽問題。


    “那,各位領導同事有什麽疑問想要討論嗎?”許星野雙手放在前麵,身體微微前傾。


    大家的視線都落在了巍董身上,等著巍董首先發言。


    巍董則是笑著看向了孫文輝,“我隻是旁聽,孫總什麽想法?”


    孫文輝看了一眼池斯一,然後又轉頭看向了巍董,“門店自烘焙在公司剛剛涉足零售門店的時候不是沒有考慮過,當時因為自烘焙不利於擴大規模,所以否定了這個方向,改成傳統精品咖啡模式,利用工廠集中烘焙的優勢降低成本,提高出品穩定性,達到快速擴張的目的。”


    “什麽意思?”巍董收起臉上的笑容,垂著眼睛,手放在桌上,感受著桌子的木紋。


    “花市店為了打品牌,做獨立運營試水,可以采用自烘焙沒問題。但是門店自烘焙,不利於標準化運營和拓店。我認為蕾蕾還得再想想這個事情。”孫文輝說著,看向了秦蕾蕾。


    巍董沒有看秦蕾蕾,而是把目光移到了池斯一的身上。


    “池總怎麽看?”巍董問。


    整個會議室的人都看向了坐在會議桌正中間的池斯一。


    似乎全公司的人都已經知道,池斯一並不看好bluebear的2c業務,甚至把整個公司的2c業務估值用某種不知道是不是科學,但確實是極具侮辱性的方法定在了1塊錢。


    池斯一的意見極有可能直接決定了他們手中的飯碗。


    “星野幫我翻到你畫的門店平麵圖。”池斯一說。


    許星野用翻頁筆往前翻了兩頁。


    “我想再加個店內衛生間,你看能不能規劃上來。”


    衛生間?


    許星野轉過頭看著屏幕上的平麵圖,她不知道門店裏要加衛生間需要滿足什麽條件。


    孫文輝憋了幾口氣,還是笑出了聲,接著,整個會議室的人也跟著笑了。


    巍董一臉嚴肅,眉頭微皺,微微向孫文輝的方向側了側臉。


    會議室裏坐著一眾久經職場的老油條,每個人都能通過這樣的小動作迅速讀懂空氣,笑聲立馬收住,重新迴歸到嚴肅討論的緊張的氛圍裏。


    “我的團隊其實做了一些相關性研究,”池斯一胳膊肘撐在會議桌上,正對著屏幕前的許星野,看著她的眼睛,不緊不慢地說:“基於海港咖啡市場的精品咖啡門店,建模分析以後初步的結論是,有衛生間的門店生意結果表現顯著好於沒有衛生間的門店。具體的分析方法和數據結論,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池斯一想了一下,又看向會議桌上的其他人,“如果各位有興趣的話,可以直接發郵件給我的辦公室。”


    “好,我同意加。”巍董說著,看向了秦蕾蕾,“蕾蕾,你迴頭重新開會討論,請池總團隊一起參與進來。”


    “明白,巍董。”秦蕾蕾的迴答幹練,沒有一句廢話。


    孫文輝被繞過了,花市店的獨立運營不需要孫文輝再參與決策。


    每個人都讀懂了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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