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去磨粉吧。”許星野笑著,環顧廚房,在尋找咖啡豆罐。


    “好啊,昨天看你很有力氣。”小齊媽媽指了指廚房的櫃子,“烘好的豆在櫃櫃裏麵,你打開就看到了。”


    “好。”許星野抬起手,拉開了縫隙裏鑲嵌著油煙的深棕色兩門櫃。櫃子分上下兩層,下層擺著碗筷,上層擺著米麵豆子和一些幹貨。一個裝著油亮的咖啡豆的罐子就擺在這些幹貨中間。


    許星野拿出罐子,看向小齊媽媽,“我去磨粉了。”


    小齊媽媽皺起臉笑著,向她點了點頭。


    擰豆罐蓋子的時候,許星野才意識到自己手裏全是汗。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擰開蓋子,把咖啡豆倒進磨盤上的小孔裏。


    挽起袖子,費力地推拉著磨盤,企圖通過機械而沉重的勞動來幫助她思考。


    是否真如池斯一所言,告解室神父的房間裏有密室,可昨天去往密室的人是誰呢,又要去那裏做什麽呢?


    褐色的咖啡粉落在磨盤的兩邊,廚房裏傳來切菜的咚咚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冰涼白皙的手蓋在了她手上。她停下了拉磨的動作,抬起頭,池斯一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她對麵。


    “該加豆子了。”池斯一說著,指了指磨盤上的漆黑的小洞。


    許星野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在推著磨空轉,她站直身子,抬起胳膊,用大臂上的衣服擦了擦汗,又拿起旁邊的豆罐,往小孔裏倒了些豆子。


    “磨好沒有?”小齊媽媽皺臉,手裏拿著掃咖啡粉的小刷子和一隻盤子,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阿姨早。”池斯一看向小齊媽媽,接過了她手裏的小刷子和盤子,“粉還得再磨一會兒。”


    “你睡好沒有?”


    “睡好了。齊村長怎麽樣了?”


    “你們這些娃娃都很會關心人,他沒事。”


    池斯一笑著點了點頭。


    小齊媽媽轉身迴了廚房,切菜的咚咚聲再次響起。


    許星野停下了磨粉的動作,看著池斯一的眼睛,微微轉了轉頭,瞟了一眼廚房的門口。


    池斯一不動聲色地用毛刷掃著桌子上磨好的咖啡粉,然後端著盤子,走去了廚房。


    “好了?”小齊媽媽說著,向她們走來,接過盤子,走到地上那隻通體發黑的錫煮茶壺旁,打開蓋子,“剛好水也開了。”她把粉倒進了茶壺裏,拿起勺子攪動著。


    池斯一立刻注意到了背簍裏的酒瓶,她看了看那隻酒瓶,又看了看許星野,她們的眼神重疊在一起。


    池斯一俯下身,把臉埋進了背簍裏。


    許星野想去拉她,她害怕裏麵會鑽出來一條蛇,在池斯一漂亮的臉蛋上咬上一口。好在沒有蛇出現,池斯一隻是動了動鼻翼,深吸了兩口氣。


    “這個藤條的筐是您自己編的嗎?”池斯一直起身,帶著欣賞藝術品的眼神看著左右端詳著背簍。


    “啊,是的,我們這裏家家戶戶都是自己編筐用。”小齊媽媽停下了攪拌咖啡的手,麵帶微笑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池斯一。


    “很精致。”池斯一若無其事地坐在了桌前。


    桌子上擺著跟昨天一樣的四隻咖啡杯。


    許星野也坐在了桌前,她看向了池斯一,池斯一的眼神很複雜,既不是“是”,也不是“否”。如果池斯一的眼睛能滾字幕的話,現在一定是星球大戰影片的片頭。


    小齊媽媽繼續攪拌著咖啡,空氣裏彌漫著咖啡的香氣,但這股咖啡的香氣像是膠水一樣,所到之處,空氣悉數凝固了起來。


    秦蕾蕾和秦柚柚走了進來,“早上好啊。”


    幾個人熱鬧地寒暄著,褐色的咖啡從茶壺裏流出來,冒著熱氣,進了白色的茶杯。


    “你們喝,我去給看看他爹。”小齊媽媽一邊說,一邊掀起圍裙的一角,擦著手,走出了廚房。


    孩子他爹。中老年夫婦之間失去愛情以後的稱謂。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孩子身上,所以孩子也順理成章變成了稱謂的中心。


    四個人坐在桌前喝著咖啡,秦蕾蕾在跟池斯一確認未來兩天的行程。


    許星野沒心思聽這些,她起身,去了筐邊,盯著角落裏那隻精致的藤條筐,裏麵斜斜地躺著那隻被她撕了一角酒標的酒瓶。她學著池斯一的樣子,把頭埋在筐裏吸了兩口氣。


    第一口氣是潮濕渾濁的青草的氣息,就像是路邊修剪草坪時能聞到的味道,清新、混雜著濃鬱的土腥氣。


    當她吸第二口的時候,聞到了一股非常突出的甜味,突出到近乎刻意,跟她之前聞到過的所有甜味都不同,有點像新鮮的花朵,但再仔細聞聞就會感覺像是一朵假花上抹了蜜而已。


    許星野一臉困惑地走迴了桌前,拿起滾燙的咖啡杯,一小口一小口喝著。


    “行,那咱們提前迴沱沱河。”秦蕾蕾說著,拿起咖啡杯喝完了最後一口咖啡,站起身,木凳在她身後發出趿拉一聲響,“我去洗漱。”


    “提前是指……”許星野剛才沒在聽她們說話,她滿臉困惑地徑直走向門口的秦蕾蕾。


    “提前就是今天走,”秦柚柚也喝完了咖啡,站起身,“我去收拾一下東西。”


    許星野也跟著站了起來,“那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現在。”池斯一垂著眼睛,看著冒熱氣的咖啡杯。


    廚房裏隻剩下她跟池斯一兩個人。


    “你不打算投這裏了對嗎?”


    池斯一看著許星野的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為什麽?”


    “這裏的水太深了。”


    “我不明白。”


    “星野。”池斯一伸出手,蓋在了她的手背上,張張嘴又合上,仿佛藏了很多事情,但是又說不出口。


    “可是……”許星野的腦海裏閃過住在動物房裏的小女孩的臉,閃過這個村莊的空氣裏蕩漾著的絕望和貧窮。


    啪嚓一聲,什麽東西掉在地上碎掉的聲音從屋裏傳來,緊接著是齊村長咆哮般的怒吼。


    她們起身,去了院子。


    客廳裏又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麽東西被猛力砸在了地上。然後是激烈的爭吵聲,她們聽不清裏麵在說什麽。


    秦蕾蕾和秦柚柚也從房間裏走了出來站在院子裏,四個人麵麵相覷。


    緊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沉寂。


    正當她們以為一切都恢複了平靜的時候,砰地一聲悶響,齊村長房間的門被猛地撞開,小齊媽媽背朝下,摔倒在門口,像一個被撕碎了又隨手被丟到門上的布偶。


    秦柚柚想上前去扶小齊媽媽。


    但是門裏的齊村長摻著怒火的腳步比她更先抵達,他拉著小齊媽媽的腿,把她拖迴了房間裏,像在拖拽一具屍體。


    門被砰地一聲合上。


    緊接著房間裏傳出女人尖叫和男人怒吼的聲音。


    許星野看著她們三個人衝到齊村長門口,擰門把手,拍門的身影,她也想邁開步子衝上前去,可在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下,她的頭感到一陣眩暈。


    她試著深吸了一口氣,但好像有什麽東西阻攔著空氣,不允許空氣進入她的肺裏。心髒猛烈地跳動著,像是想要撕碎她的胸膛,離開她的身體。她想要挪動腳步,可是周圍的空氣卻像是某種粘稠的介質,把她像琥珀一樣控製在了原地。


    她想要掙紮,但她的身體像是在一點點變成石塊,周圍的聲音也變得模糊,像是隔著厚重的玻璃,嗡嗡作響。


    秦蕾蕾從大門口抄起一把大錘,衝向了門口。當她正要揮起大錘砸向門玻璃時,門從裏麵被打開了,來開門的人是小齊。


    三個人走進了跟老齊臥室相連的客廳,這次她們沒有猶豫到底要不要換鞋,因為小齊的媽媽正像是一塊抹布一樣趴在地上。小齊站在電視旁邊,無措地看著這一切。


    “你瘋了!”秦蕾蕾衝黑著臉坐在餐桌椅子上的老齊怒嗬。


    池斯一和秦柚柚把小齊媽媽扶起來,攙到了沙發上。他們的茶幾被掀翻了,水果散落一地。


    房間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甜腥味,像是有人在機場封閉的吸煙室裏死了三天才被發現的味道。


    “她才是真的瘋了!”老齊的拳頭砸在木桌上,聲音裏滿是怒氣,“你問問她,她敢說自己都幹了些什麽嗎?”


    “我有什麽不敢說的?”坐在沙發上的小齊媽媽冷冷地說。


    老齊拍著桌子,騰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被砸傷的手,指著小齊媽媽,“那你說!”


    小齊媽媽沉默地坐在沙發上,盯著地上的一點,麵如死灰。


    “既然不敢說!那你為什麽要做!”老齊怒斥。


    “我為了救你。”小齊媽媽嘴唇張合。


    “救我?你這是要毀了我!毀了我!”老齊用被砸傷的手拍著桌子,他裹了紗布的小指滲出鮮血。


    “那你告訴我,明年咖啡采收之前,你拉不到投資打算怎麽辦?”小齊媽媽仍舊盯著地上的一點。


    “那也用不著你這個女人管!”


    “讓我這個女人來告訴你該怎麽辦,到時候,你就聯係老馬,把我辛苦種下又晾幹的藥草都收了……”


    齊村長怒不可遏,厲聲喝止,“住嘴!你在說什麽瘋話!”


    “十幾萬塊錢總是有的,拿這筆錢雇外麵人來把果子低價采走。村裏人見到錢,你就還能再緩一年……”


    “你給我住嘴!”齊村長向坐在沙發上的小齊媽媽衝過去,小齊和秦蕾蕾連忙阻攔,池斯一直接站在了齊村長和小齊媽媽中間。


    齊村長的憤怒無處宣泄,他的頭抵在了牆上,拳頭把牆捶得咚咚作響,


    房間裏陷入沉默當中。


    太陽升高了,穿過窗戶照進了客廳裏,在小齊媽媽皺巴巴的臉上投下陰影。


    “齊村長,”秦蕾蕾歎了口氣,抱起手臂,“我們計劃早上出發迴沱沱河了。”


    齊村長抬起頭,轉過身,看著秦蕾蕾,又看了一眼池斯一。他的眼睛裏沒了剛才熊熊燃燒的怒火,有的隻是大火席卷之後的一片灰燼。


    齊村長轉過身,向他的房間走去,像是拖著正在生著一場大病的身體,他在走進房間之前擺了擺手說:“好。”


    明媚的陽光裏是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影子,許星野遍尋四周,卻找不到那些影子是什麽東西投下來的。


    她半跪在地上,搖搖頭,拍拍腦袋,但那些黑色的影子還是在她的視線裏。


    她張開嘴,卻沒法唿吸,像是一條被扔在岸上的魚。


    “星野?”


    斯一?池斯一的臉出現在了她麵前。但她的聲音像是從她的脊柱傳進大腦的,一定是幻覺。


    “星野。”


    她被拉進了一個溫柔的懷抱裏,像是冬夜迷失的旅人,遠遠望見了嫋嫋的炊煙。她拖著僵硬的,快要失去知覺的身體,向炊煙跑啊跑啊跑啊,終於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發著紅光的篝火前。


    篝火燒得劈啪作響,把篝火前的人臉映得通紅。


    雪鬆樹清冷的味道還殘留在她的鼻尖,但溫暖的帶著煙熏和幹燥皮革味道的篝火,已經讓她的身體恢複了知覺。


    “斯一。”


    有風吹過來,晃動著院子裏樹上的小白花。


    “星野?”池斯一的臉變得清澈了起來。


    “沒事兒吧,低血糖了嗎?”秦蕾蕾問。


    “我包裏有巧克力。”秦柚柚轉身去了房間裏。


    二十分鍾後,許星野坐進了車的後座,池斯一推上車門,又從另一邊坐進了車裏。


    秦蕾蕾坐在駕駛位,小心翼翼地在村莊的窄路上穿行,她們遠遠地看著寫著朱可來村的木牌,直到木牌再次消失在後視鏡裏。


    秦柚柚這才拉下玻璃,山野間新鮮的空氣湧進車裏。


    她們終於可以正常唿吸了。


    “我沒有懂這個意思。”秦柚柚說,“她是種了藥材?”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瞞著老齊種了煙麻葉。”池斯一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淡淡地說。


    “煙麻葉是什麽?”秦蕾蕾問。


    “說煙麻葉我就想起來了,”秦柚柚說,“你忘了蕾蕾,小時候咱們鄰居家在河邊邊圈了塊地種煙麻葉。老郎中會把煙麻葉入藥,能止痛鎮靜,但是早就不讓種了。種這個是要讓抓起來的。”


    “他們房間裏有燒煙麻葉的味道。”池斯一說。


    “那我估計是,他老婆想一直瞞著,但是因為老齊手不是砸傷了嘛,他老婆心疼他,給他用煙麻葉止疼,所以這才被老齊發現了。”秦柚柚說。


    “可是她把煙麻葉種在哪裏呢?”秦蕾蕾問,“現在都是衛星監管,不可能不被發現吧。”


    “那就不知道了。”秦柚柚笑著說,“估計跟外國人一樣種在地下室裏頭吧。”


    一直望著窗外的許星野迴過頭,看向了副駕駛的秦柚柚。


    她想起了昨天夜裏的腳步聲。


    “煙麻要種在什麽土裏啊?”


    “煙麻葉喜水,喜陰濕,要種在泥裏麵,沿著河種最好了。”


    難道她們昨天撞見的,就是小齊媽媽去采煙麻葉?池斯一或許早就察覺了他們在偷種煙麻葉,所以才要立刻走人。


    “可是齊村長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打小齊媽媽,這跟偷種煙麻葉的性質一樣,都應該被抓起來。”許星野說。


    “抓起來倒不至於,我們這裏的農村男人打老婆很常見,”秦柚柚說,“但從發心上,他不應該,他老婆畢竟是為他好,他不識好歹。”


    許星野沒再接話。秦蕾蕾開始跟秦柚柚聊別的事情。


    池斯一看向了旁邊的許星野,她正呆呆地望著窗外流動的草木。


    “喝水嗎?”池斯一擰鬆了一瓶水,遞到了許星野麵前。


    “謝謝。”許星野轉過頭,看了一眼池斯一,接過了水。


    在池斯一問她要不要喝水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嘴巴好幹,喉嚨也很幹,在山南潮濕的空氣裏,她的嘴唇幹到快沒有血色。


    開到第一個服務區時,才剛剛到早上八點鍾。秦蕾蕾一邊嚷嚷著肚子餓,一邊推門下了車。池斯一沒有吃早餐的習慣,而許星野不想下車,秦蕾蕾說會帶包子迴來,於是車裏就隻剩下她們兩個。


    “還是不舒服嗎?”池斯一轉過身,把手臂搭在了許星野背後的座椅邊沿,抬起手摸了摸許星野的額頭。


    “胃痛。”


    “胃痛?”這是池斯一第一次聽說許星野胃痛,“我去買點你能吃的東西。”


    “不用。”許星野抓住池斯一的手腕,“沒用。應激而已,情緒性的。”


    池斯一摸了摸許星野的頭,把她攬進了懷裏。


    “好香。”


    “什麽好香?”


    “你啊。”


    “看來你的胃也不是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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