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樹葉間灑落的陽光照在生豆倉庫門前的水泥地上,也落在了池斯一的耳邊。


    她的耳廓上掉著一縷不安分的頭發,她一邊跟麵前的秦蕾蕾交談,一邊抬起修長的手,把這縷頭發挽到了耳後。直到對麵的秦蕾蕾突然看向她,許星野才發覺自己剛才一直站在池斯一的側後方,堂而皇之地盯著池斯一的側臉。


    跟著秦蕾蕾的視線,池斯一也轉頭看向了許星野,隻看到許星野通紅的臉和啞口無言的慌亂。兩個人都收迴視線,繼續著似乎非常複雜的交談。她們顯然不希望談話就此中斷,又或許隻是不希望揭開許星野這個被偶然撞見的秘密。


    生豆倉庫門前的水泥地上,一排排炭爐已經被撤掉了,換了三張長桌上來。掌心大小的杯測碗擺在長桌上,裏麵是已經萃取了四分鍾的咖啡。


    前來參加杯測的人手裏拿著杯測勺,排隊圍在桌前按照順時針的順序依次品鑒。為了盡可能減少幹擾,每張桌子可以投三杯自己最喜歡的咖啡,三張桌子總共會決出六杯咖啡進入最終評審。進入最終評審的咖啡會重新準備杯測,由大家投票選出前三名。


    秦柚柚站在隊伍末尾,舉著杯測勺衝許星野招手。丟下正在聊工作的池斯一和秦蕾蕾,許星野跟著秦柚柚加入了做杯測的隊列中。


    “杯測的順序你知道吧,先淺後深。”秦柚柚說,“如果上來先喝深度烘焙的,舌頭就沒有那麽敏感了。”


    秦柚柚用擺在杯測碗旁邊的公用勺,舀出來一小點倒進了自己的杯測勺裏,這個量少到幾乎就像是做菜的時候想要嚐嚐菜的鹹淡一樣。然後她把勺子放在嘴邊,嘴巴噘成圓形,用力吸了一口氣。氣體在她的嘴唇邊碰撞,她的嘴唇發出了“咻”的聲音。


    秦柚柚的動作是在做咖啡杯測時,采用的標準“啜吸”動作,啜吸的動作是通過瞬間猛烈吸入氣體,讓勺子裏的咖啡液體在口腔內形成均勻的氣霧,以充分感受咖啡的香氣。


    許星野學著秦柚柚的樣子,把勺子放在嘴邊用力吸氣,但她隻是把勺子上的咖啡液吸進了嘴裏。


    “你得噘嘴。你看我,”秦柚柚說著她給許星野演示了一下嘴型,“像這樣。”


    許星野也跟著把嘴噘了起來,圓形的嘴唇裏露出兩顆門牙。


    “對,然後吸,”秦柚柚指了指勺子,“要快速吸。”


    許星野把勺子放在嘴邊,吸了一口,她的嘴邊發出啜吸的聲音,咖啡液體在口腔裏變成了無數個小水珠,均勻地鋪滿了舌尖。


    “對對對,感受到那個霧化了嗎?”


    許星野點點頭。


    “多練練,讓霧化以後的咖啡液一下填滿整個嘴巴,”秦柚柚用勺子依次指了指自己的左右臉頰,“舌頭上每一塊地方,對於味覺的敏感度是不同的,比方說,舌尖會對甜味更敏感,兩側對酸味更敏感,對苦味最敏感的味蕾在舌根。”


    “明白,謝謝姐。”許星野說著,拿起杯測勺,舀了一小勺咖啡,放在嘴邊,猛吸了一口。


    “你先練哦,我去看看手衝比賽準備得怎麽樣了。”秦柚柚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許星野點點頭。


    喝完第一張桌子上的咖啡以後,她的舌頭已經有些酸了。她趴在鋪了白布的桌前用圓珠筆寫好了選票,投進了票箱裏。她拿了瓶水,在投票區找了個空位,喝著水,往池斯一和秦蕾蕾站在一起聊天的方向看去。


    池斯一還站在原來的位置,背著手,穿著馬丁靴的左腳腳跟著地,腳尖翹起,左右晃動著。


    當她看向她時,她們的視線重合在一起。


    沒有另外的表情,也沒有額外的動作,時間仍然按照原來的速度向前流動,風按照原來的路線劃過樹梢,杯測的隊伍仍然按照原來的節奏順時針旋轉著。


    隻有許星野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她的心中升起一種極為確定的感受,她確定,池斯一一直在等她迴頭看向她。


    什麽是愛呢?


    有的人說愛就是被看見。


    有的人說,愛就是有人知道你不在房間裏。


    “19號很好喝!”


    許星野聽到旁邊幾個剛結束杯測的人在聊天。


    “19號我也覺得很好!風味平衡得非常好!”


    “是不錯,但難道不是因為這些業餘烘焙的咖啡水平太差了嗎?”


    “全靠同行襯托。”


    “哈哈哈,有的土味好明顯。”


    “要麽是烘焙太淺了,土味很明顯,要麽是烘得太深了,都快成炭了。”


    “山南的豆子海拔低,得往深了烘才行。”


    “別說,我喝到一杯,我還以為是從炭火堆裏揀出來的豆子。”


    “謔,那算你運氣好,我喝那個,我以為本來就是炭,給我弄一嘴炭沫子。”


    “炭燒咖啡,你們到底懂不懂。”


    “19號倒是結合得挺好的,瑕疵相對少一些,相對來講表現挺突出的。”


    許星野忍不住好奇,舉著勺子排進了杯測的隊伍裏,繼續啜吸著咖啡。19號咖啡是第二桌的倒數第二杯咖啡,許星野舀了一小點兒在杯測勺上,啜吸進了嘴裏。


    還算是幹淨,有相對來說比較濃鬱的烘烤堅果的風味和焦糖味,淡淡的煙熏味更加凸顯了咖啡的甜感。確實不錯,但也僅僅是在這張桌子上表現不錯。


    半個小時以後,第一輪杯測宣告結束,投票區的工作人員開始忙著統計票數。


    秦蕾蕾和池斯一走到了她身邊。


    “走,星野,”秦蕾蕾說,“一起去見個人。”


    許星野看向了走在秦蕾蕾身後的池斯一。


    “杯測怎麽樣?”池斯一笑著問。


    “還不錯。”許星野說。她知道池斯一並不關心杯測這件事,她真正關心的是她跟秦蕾蕾交談的那些事情。


    她們三個上了車,池斯一坐在後排,她把窗戶拉了下來,看著窗外午後明媚的陽光,若有所思。


    車開到沱沱河莊園的開放咖啡空間時,許星野看到門口停著一輛幾乎糊滿了泥的車。


    一個戴著眼鏡,白白淨淨,身材瘦削的年輕男人,從店裏接了一根水管過來,準備要把這輛泥車衝洗一番。


    秦蕾蕾帶著兩人輕車熟路地上了三層。三層中間的門大敞著,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站在秦柚柚旁邊,看到她們三個走上來,熱情地迎了上來。


    中年男人穿著一件紫色的長袖緊身衣,袖子褪起,露出了半截結實的小臂。鼻子有些寬,眉毛濃鬱,鬢發有些發白,笑起來眼睛下麵和兩側會突然出現許多層皺紋。


    “這是朱可來村的齊村長。”秦柚柚介紹道。


    齊村長的雙手在他的身前合十,身體微微前傾,他的聲線有一種跟他的身材並不匹配的纖細感,“我的手上沾了灰,就不跟大家握手了。”


    三個人也都身體微微前傾,點了點頭。秦柚柚依次對她們三個做了介紹。


    “到沙發上坐吧。”秦柚柚說。


    許星野看向了房間中央的那組皮沙發,沙發中間的白色大理石茶幾上擺著一隻廚房用的電磁爐,電磁爐上是一個白亮的不鏽鋼茶壺,茶壺很大,幾乎快要占滿整個電磁爐。


    茶壺裏正在燒著水,電磁爐發出嗡嗡嗡的響聲。


    電磁爐旁邊擺著五個圓柱形的透明塑料罐子,罐子旋蓋是棕色的,透明的罐體裏裝著棕色的細粉,外麵貼著一張標簽,棕色標簽上寫著“朱可來咖啡”五個黃色的行楷字。


    “這是我們朱可來村的咖啡,我來就是請你們嚐嚐我們村的咖啡。”齊村長說著,從他身後的一個正方形的挎包裏,掏出來三張棕色折頁海報紙,鄭重地遞給了每個人,“這是朱可來村的介紹,朱可來村是整個山南咖啡種植曆史最早的村。種植咖啡已經有百年的曆史了。”


    許星野接過折頁,折頁上一整麵,豎排版了“百年朱可來”五個大字,跟塑料罐上的字體和顏色別無二致。


    齊村長介紹著朱可來村的咖啡種植曆史,從沙發上起身,左右手各拿了一隻咖啡罐遞到了坐在他左右兩邊的秦柚柚和秦蕾蕾手裏。兩個人接過咖啡罐趕忙道謝。


    許星野早在齊村長起身遞咖啡的時候,已經同時起身,拿過兩罐咖啡,其中一罐遞給了池斯一。


    “謝謝。”池斯一說著,看了看許星野又看了看齊村長。


    一個穿著樓下咖啡空間圍裙的咖啡師,端著一隻竹製的長方形茶盤走了過來,茶盤上是五隻意式咖啡杯,一個砂糖罐和一隻帶了金屬濾網的玻璃茶壺。


    “放這兒就好。”秦柚柚說。


    咖啡師彎下腰,把竹製茶盤擺在了茶幾上,轉身走了。


    齊村長開始講述關於朱可來的故事,“當年朱可來村旁邊的羅溪村有個王姓的地主,這個地主有一年把朱可來村的74個婦女領到河的上遊,賣掉了。村裏的人想要打官司把人討要迴來,但是當時周圍幾個村的先生們都畏懼王地主的勢力,不敢招惹他,沒人敢接。


    後來村人們實在沒辦法了,從很遠的村裏找了一個從法國來的傳教士,叫德能。德能教父答應了幫忙打官司,但是官司要是打贏了,村人就都要跟著他信教。後來,官司贏了,村人們迎來了德能教父,他出資,村人們出力,在朱可來村蓋起了一座教堂。


    再後來,因為德能教父喜歡喝咖啡,他去外麵開會的時候,從另一個傳教士那裏弄來兩株咖啡樹,種在了教堂後麵的牆根底下,這就是朱可來村,也是全國最早的咖啡種植記錄。”


    許星野看著齊村長黝黑的臉,或許是因為對那段曆史缺乏具體的感知,她覺得這個故事帶有很多演義的色彩,但她還是全神貫注地聽著,表現出興致勃勃的樣子。


    水燒開了。


    齊村長揭開茶壺的蓋子放在茶幾上,把電磁爐的火關小,擰開了一罐咖啡,撕開封口鋁箔,用一柄不鏽鋼咖啡勺往沸騰的水裏舀了幾大勺咖啡,半罐子咖啡粉都快被舀進了茶壺裏。


    “這個粉好細啊。”秦蕾蕾看著罐子裏的咖啡粉。


    “對的。我們朱可拉的傳統製咖啡的技法,是用石磨攆豆子。攆出來的豆子要跟麵一樣細。”齊村長繼續往茶壺裏加著咖啡,直到最後把一整罐咖啡都已經見底。他小心翼翼地用把勺子伸進茶壺裏,攪拌著咖啡,“因為已經有百年種植曆史,我們村喝咖啡保持著德能教父當時傳下來的技法,家家戶戶都這樣喝。生豆曬好以後,用鐵鍋焙炒,炒好了用磨攆成粉,再像這樣放到茶壺裏麵煮,喜歡喝濃一點就多加點粉,喜歡淡一點就少放點粉。”


    咖啡的香氣隨著齊村長的攪拌,溢滿了整個空間。


    “您們用鐵鍋炒豆子要炒多久啊?”許星野問。


    “如果要是用五公斤的小鍋炒豆子,大概炒個40分鍾左右就能出鍋。十公斤的大鍋,要炒一個鍾頭。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時間太短喝了拉肚子,太久就糊了。煮咖啡也有很多學問,要像我現在這樣,在半開不開的茶壺裏煮才行。”


    幾個人起身,看著茶幾中間的茶壺。茶壺裏的咖啡湯已經變色,上麵飄著油脂的浮沫,但並不太多。


    “不能太沸騰了,太沸了沫子就會溢得太多,味道跑得太多。像這樣差不多就煮好了。”齊村長放下勺子,把漆黑濃稠的咖啡倒進了那隻帶著濾網的茶壺裏。又拿起茶壺,斟滿了五隻咖啡杯。


    許星野接過秦柚柚遞來的茶杯,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或許是因為粉被磨得極細,咖啡的香氣顯得更外濃鬱。這杯咖啡要比別的咖啡更黑一些,也是因為咖啡粉沒有被完全過濾的緣故,咖啡液體當中懸著細小的咖啡粉,如果靜置得足夠久,恐怕杯底沉澱出咖啡的粉泥。


    許星野把咖啡杯放在嘴邊淺喝了一小口,預料中的咖啡渣的土味並沒有出現,反倒是讓這杯咖啡的口感濃稠、風味馥鬱,入口以後有淡淡的紅葡萄酒的香氣,甜味久久縈繞在舌尖。


    這是許星野從來沒喝過的咖啡,許星野看向池斯一,從她的表情裏,似乎這杯咖啡並沒有太超過她的預期。


    池斯一放下了咖啡杯,舔了舔上嘴唇,或許是因為有咖啡粉沾到了她的嘴唇上。


    “可以加點糖,會更好喝。”齊村長對池斯一說。


    池斯一點點頭,笑著說:“對我來說有點太燙了,我等下再繼續。”


    “味道很特別。”秦蕾蕾端著咖啡杯,看向了齊村長。


    齊村長露出牙齒開心地笑著,再次坐迴到沙發上,伸手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幾上意式咖啡杯的小碟。


    秦蕾蕾轉過頭,對池斯一說:“跟土耳其咖啡的味道很像,或許是因為加工的工藝和烹煮方式都比較接近。”


    池斯一沒多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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