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dj台上,站著一個布料稀少的女dj。


    她化著濃妝,淺粉色的頭發隨意披散,像是從賽博朋克世界裏走出來的人物。她扭動著身體,單耳戴著耳麥,把握著所有人心跳和唿吸的節奏。


    舞池裏,各式各樣廉價的、昂貴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種名為欲望的毒氣,悄悄爬進每個人的眼睛裏,裝滿他們的瞳仁。


    他們用裝滿欲望的眼睛看著身邊的人,與此同時,也迫切地想在身邊人的眼睛裏,看到對方對自己身體的渴望。


    在這裏,欲望可以不加掩飾。


    人類隻不過是哺乳動物的一種。


    年輕的身體和漂亮的臉蛋在動物叢林裏,是一張全區域通行證,許星野清楚地知道,她自己也拿著一張這樣的全區域通行證,這張全區域通行證可以帶她去任何地方,隻要她願意把自己定義為“一個玩物”。


    那她是誰的玩物呢?


    她是池斯一的玩物嗎?


    顯然她是。


    她和坐在那個中年女人旁邊的年輕男孩一樣,擁有好看的皮囊和年輕的身體。


    池斯一從來沒有在她麵前掩飾過自己的渴望,她所有的渴望都是對當下的渴望。池斯一好像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或者她的未來截止於她要飛去倫敦的周三的淩晨時分。


    一個看起來像是學生的年輕男人拍了拍許星野的肩膀,得到許星野的注意之後,指了指兩步之外的一個台子,台子上齊聚了幾個男女,他們一起向許星野揮手。


    “要不要一起喝一杯。”男人捂著嘴,在她耳邊說。


    “好啊。”許星野跟著男人走去了他們的台子。


    一個shots杯架被端上了桌,shot杯裏是清澈透明的酒精,杯口裝點著三角形的綠色檸檬。


    這個台子上,包含新加入的許星野在內,有三男三女,其中有兩對表現得極為親昵。六隻手各自認領了一杯shot,在歡聲笑語的幹杯過後,大家把酒精倒進了自己的喉嚨裏。


    酒很烈,滾燙的酒精灼燒著她的食道和胃,許星野皺起了眉。她不知道酒精到底好喝在哪。


    “喝不習慣嗎?”邀請她加入的男人在她耳邊問。


    許星野搖了搖頭,幾分鍾後,她就明白男人為什麽邀請她加入他們的台子。因為他們的台子上本來有三男兩女,現在已經夜裏十二點了,其中一個人需要尋找到自己的獵物,否則今晚就會落單。


    他們開台的目的很簡單,前半夜恰到好處的酒精,隻是為後半夜的有氧運動充當“催化劑”而已。


    可是這個男人顯然也並不是老手,否則怎麽會認不出來許星野喜歡的是女人?


    然而,這個場子裏,最不缺的就是機敏的獵手。


    舞池中一個擁有紅色短發女人的眼睛看向了站在台子旁邊的許星野,她的眼神仿佛在邀請她的加入。


    許星野走向了舞池,舞池裏是扭動的男男女女,頭頂的燈光掃過她的臉,讓她的眼睛陷入眩光的恍惚當中。


    在許星野迴過神來之前,短發女人已經站在了她麵前,她穿著一件灰色的背心,露出好看的鎖骨和修長的手臂。她的手臂上有花花綠綠的紋身。


    短發女人看著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們的距離越來越近。


    許星野能聞到短發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或許是池斯一給她聞了很多高級香水,或許是已經習慣了池斯一身上如同雪夜中燃燒的篝火的味道,眼前這個短發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廉價而刺鼻。


    在短發女人伸手想要觸碰許星野身上的煙灰色襯衣時,許星野在轉瞬間,跌進了一個溫柔的懷抱裏,這個溫柔的懷抱是雪夜中燃燒的篝火的味道。


    許星野的心像是被點燃的柴火一樣,發出劈啪燃燒的聲音。


    “你喝醉了嗎寶貝。”池斯一在她耳邊溫柔地說。


    許星野嗯了一聲,視線從池斯一的眼睛劃過,看著她的嘴唇。


    她好渴,那杯透明的酒精讓她口幹舌燥。


    音樂讓她的心髒跳得像是夏天夜晚的雷鳴聲。


    池斯一摸著許星野的臉,看著她的眼睛。這裏的一切渾濁而朦朧,但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她熾熱的心一塵不染。不論多少次,池斯一都能一眼在人群中看到許星野。


    或許,許星野一塵不染的心和清澈明亮的眼睛就是她的歸宿。


    “沒有亂喝東西吧?”池斯一從恍惚中抽身。


    “沒有,”許星野想了一下,改口道,“沒有吧。”


    “喝了什麽?”池斯一的眼睛明顯閃過了慌亂。


    “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好燙。”


    “我們迴家吧。”


    “你知道嗎?這裏有很多人在看我,他們的眼神告訴我,他們想占有我。”


    “我知道,我不該帶你來這裏,而且我應該早點告訴你不要亂喝這裏的東西。”池斯一摸著許星野因為酒精變得滾燙的臉。


    “在這裏,有錢的男人都把漂亮女人視為玩物,有錢的女人會把漂亮男人視為玩物。我知道你有很多錢,那我也是你的玩物嗎?”


    “你喝醉了。”


    “為什麽不迴答我的問題。”


    “你喝醉了。”


    “‘迴答我的問題’。”許星野的聲音很冷,眼眶卻有些發紅。這是池斯一曾經對她說的話。在池斯一問她是不是有很多人追她的時候,在池斯一問她是不是剛殺完人的時候。


    每當池斯一特別想要知道一個答案,她就會用這句話。現在許星野也有自己特別想知道的答案。


    池斯一看著許星野的眼睛,仿佛輕而易舉就能看到她的靈魂深處。


    “你不是,你當然不是。”池斯一把許星野拉進懷裏,拍著她的後背,在她耳邊輕輕說。她們的額頭靠在一起,音樂的溫度逐漸升高,她們在舞池裏,旁若無人地接吻。


    直到發覺有兩個美女接吻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的視線逐漸匯聚到她們兩個身上,周圍甚至有起哄的聲音傳來。


    池斯一拉著許星野的手腕,穿過人群,走出了夜店。


    淩晨一點,這間夜店來的人比走的人多,門口擠著站在電動滑板車上翹首以盼的代駕,出租車趴在路邊,等著接一個醉鬼,然後開得飛快,在醉鬼吐在他們車裏的時候,伸出手掌,比劃出一個數字——五百。


    她們隨便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開得飛快,許星野被甩進了池斯一的懷裏。車程很短,幾個拐彎之後,車就停在了酒店門口。


    許星野根本站不穩,電梯陡然上升的失重感讓她感覺自己現在不是上樓,而是要跳樓,幸好麵前有池斯一把她擠在角落裏,才不至於雙膝跪地。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許星野又看到了那幅名為《煙》的畫。池斯一拉她的手,但她隻想靠在電梯門上,死死地盯著這幅畫,盯著畫上鮮紅的太陽和鮮紅的雲朵。當她看到畫裏的小女孩吐出煙氣,輕輕噴在她臉上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真的有些醉了。


    房間門被打開又合上,池斯一不喜歡明亮,所以房間總是黑黑的,隻有幾盞發著暖光的小燈。


    她癱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哪裏來的眩暈感讓她沒法講究什麽坐像,池斯一拿了一杯水走過來,坐在了她旁邊,她們的肩膀靠在一起。


    “喝水。”池斯一說。


    許星野接過了水杯,喝了半杯水,雙手握著水杯,把水杯立在肚子上。


    池斯一拿走杯子,放迴了茶幾上,翻動了一下茶幾上黑色的煙盒,夾了一支煙出來。


    啪嗒一聲,打火機亮起。池斯一迴過頭,看到了打火機上微弱的火苗和許星野有些醉的臉。


    池斯一笑著,拿過了她手裏的打火機,打火機上沒有字,剛才被火苗燒灼的位置有些燙手。


    “哪裏來的打火機?”池斯一問。


    “喜歡嗎?”


    池斯一沒有說話,她在等許星野迴答她的問題。


    “今天路過便利店買的。”許星野說。


    池斯一靠迴到沙發上。


    “在想什麽?”許星野問。


    “在想你。”


    “我就在你麵前。”許星野笑著,在池斯一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她們擁抱在一起。


    “我要給你看樣東西。”許星野迫不及待地跳下床,跑去客廳,從書包裏拿出那本已經有些發黃的書。


    池斯一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看到許星野拿了本書進來。


    “你在這種時候要給我看書嗎?這跟我在夜店討論你的論文有什麽區別?”


    “不是。”許星野笑著,拉開被子,迴到了床上。


    潔白的被子讓書頁顯得比平時更黃了,這本書看起來髒髒舊舊的。


    “波伏娃,”池斯一立刻認出了書封麵上的女人,“你最近在研究女性主義嗎?”


    “你已經忘記了嗎?”許星野翻開書的扉頁,這是流動書架的捐贈表格。藍色的格子裏填寫了捐贈日期和捐贈人,以及由捐贈人寫下的推薦寄語。


    “眼熟嗎?”許星野指著池斯一手寫的字跡。


    池斯一看到自己的名字,坐起身,從許星野手裏接過了這本發黃的有八百多頁的大部頭。


    她把書放在膝蓋上,仔細看著自己當年的手寫字跡。捐贈日期是在2017年5月,接下來是池斯一的名字,接下來是她手寫的字跡,“這曾經是一本禁書。”


    池斯一看到自己當年留下的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時候我真是年輕得可怕。”池斯一說。


    “你寫的這句話反倒是會吸引很多人來讀這本書。”


    “當時可能確實是這麽想的,有吸引到你來讀嗎?”


    “那當然,誰不想讀禁書?”


    池斯一仔細看著自己當年手寫的字。


    “你的字就像你。我一見到你,就知道這個字跡的主人是你。”許星野說。


    “我的老師說我的字寫得很蠻橫,寫字很用力,你看,特別是寫捺的時候下筆很重,不像是女孩子的字跡。”


    “這說明你的手很有力氣,我很喜歡。”許星野牽過池斯一的手,用拇指摸著池斯一的中指。仿佛是在欣賞某件藝術品。


    “我沒想到這個流動書架還在。”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文藝女青年或者哲學係的同學,但是在我看到這本書上你留下的這句話時,我對你的想象變成了一個精明的商人。”


    “有讓你失望嗎?”


    “沒有。我對你的想象從來沒有附加任何價值判斷。”


    “你知道為什麽會有這個流動書架嗎?”


    許星野搖搖頭。


    “現在流動書架的位置還是在連接兩個校區的馬路邊上對嗎?”


    “是的。”


    “那個位置原來是個報刊亭,流動書架就是那個報刊亭改的。”


    “這我就沒聽說過了。”


    “好多年了,是我在山北讀書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在我讀書的時候,報刊亭一直坐著一個戴著老花鏡天天看書的奶奶,他們說她是從學校退休的圖書管理員。這個報刊亭一開始是她老伴的。


    後來我每天路過報刊亭,都跟老奶奶打招唿。我們就逐漸熟悉了起來,她跟我說了很多她年輕的故事。她說在那個年代,她和她老伴的社會身份是很懸殊的,但是因為都喜歡俄羅斯文學,很是聊得來。”


    她的家人都反對他們在一起,她父親跟她說,如果喜歡俄羅斯文學,就找一個文學院的教授。但她說她老伴的水平比文學院的教授還高,硬是結了婚。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遠在美國。


    在我畢業那年的冬天,老奶奶在路上滑倒,摔斷了胯骨,臥病在床,已經沒法出門。報刊亭本來就是學校特別照顧才開設的,老奶奶無力經營,學校打算撤掉報刊亭。


    然後我不忍心讓他們的故事就這樣消失,寫了個項目書,發起了圖書漂流活動,把原來的報刊亭改成了一個小房子,房子裏擺了兩排書架,大家可以把書放進漂流書屋裏,實名捐贈,但是不實名借閱,看完以後自覺歸還。這就是流動書架的故事。”


    池斯一講完這個故事,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池斯一在迴憶當年的種種,許星野沉浸在這個從沒聽過的關於守護的故事裏。


    “做成實名捐贈是為了提示大家不要把書據為己有嗎?”許星野問。


    “算是吧,也是為了防止遺失,讓大家知道在別的地方發現了這本書,要帶去流動書架。”


    “你當年是給這個書架留了十二本書嗎?”


    池斯一眯起眼笑著,“看來這個機製並不是完全有效。”


    “現在隻有十二本了,不過,你留給流動書架的每本書我都看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是在《鱷魚手記》,你還記得嗎?”


    “記得,是邱妙津的書。”


    “雖然我沒談過戀愛,但是讀你放進流動書架裏的這本書,讓我知道了女孩子可以喜歡女孩子。然後我就在想象你是什麽樣的人,我當時覺得你一定是個披頭散發的文藝女青年。然後我就去流動書架翻,我翻到了十二本寫了你名字的書。然後陸陸續續把它們都讀完了。”


    池斯一靜靜地聽著,手指摩挲著發黃的書頁。


    “你知道嗎?雖然我們才認識五天,但是你的名字在我的世界裏,已經住了整整四年了。斯一,你是我大腦的入侵者,如果不是為了走進你的世界,恐怕我根本不會去看這些書。”


    現在,池斯一不光入侵了她的大腦,也入侵了她的心。


    池斯一把書放在一邊,把胳膊搭在許星野的肩上,輕輕吻著她的額頭、臉頰和嘴唇。


    許星野捧著池斯一的臉,她看著池斯一的眼睛,她能從池斯一淺棕色的瞳仁裏看到她的影子。


    “斯一。”許星野輕輕叫著池斯一的名字。


    “我在。”池斯一迴答道。


    許星野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但她沒勇氣說出口,她不知道麵前這個人的心意。所以她能說的隻是她讀過池斯一留下的每一本書,她能說的隻是她的名字在她的世界裏住了整整四年。


    然後把她想說的話,變成一個熱烈的吻。她十分確定,熱烈的吻是池斯一想要的,擁抱是池斯一想要的。


    那她想要的是什麽呢?她想要的是池斯一,她願意屈服於池斯一。


    她們並排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我今天差點死了,”白天突如其來的車禍再次閃迴許星野的腦海,“那摩托車也有可能會撞向我。”


    池斯一把她抱進懷裏。


    “如果我今天死了,你會難過嗎?”許星野問。


    池斯一把她抱得更緊了。


    “會。”池斯一輕聲說。


    許星野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麽。


    “怎麽了?”池斯一摸了摸她的後背。


    “我愛你。”許星野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


    “你聽到了嗎?”許星野用她們兩個都能聽到的聲音問。


    “聽到了。”池斯一啞著嗓子說。


    “我怕如果我今天死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知道我如此愛你,甚至連你都不知道。現在我告訴你’我愛你’,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人知道‘我愛你’。”


    許星野說完,立刻意識到了這句話的殘忍。她緊緊抱著池斯一,悲傷的情緒從她的胸腔升起,變成了淚水。


    如果我今天死了,這個世界上,除了你以外,沒有人知道我是如此愛你。


    我愛你,我要說一萬遍我愛你,但我隻能說給你一個人聽。


    我愛你,沒有一萬年的時限,


    我說的我愛你,是從今天開始,直到此生結束。


    如果你今天死了,


    那麽從今天起,直到此生結束,隻有殘忍的孤獨與我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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