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野看著池斯一放在腿上的手,她的十指交叉,緊緊攥在一起,骨節白得可怕。


    許星野知道,池斯一正在用盡全身的力氣讓她的眼淚倒流,讓那些帶著強酸的眼淚,順著她淚腺流迴心底,又悄悄把她的心燒成灰燼。


    新郎和新娘在眾人滿含笑意的注視下講著他們相遇、相知,再到今天終於步入婚姻殿堂的愛情故事。


    在群山和綠水和鬆軟的草地之間,他們的臉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和被自己感動的淚水。


    隻有坐在最後一排的許星野冷著臉,抱著手臂,在腦海裏拚湊著所謂的“客觀事實”,像偵探一樣查詢著關於池斯一的蛛絲馬跡。


    這一對新人的相遇,站在池斯一的視角下,或許是一個關於背叛的故事——


    2019年新娘在愛丁堡完成了自己的碩士學位,全身心投入到了自己的職業網球生涯當中,在學生時代她就已經拿過很多獎牌。


    2019年底的畢業典禮和晚宴上,roy作為嘉賓被邀請迴母校,帥氣多金的roy認識了美麗的sherry。兩個人一直保持著聯係。


    2020年初,突如其來的疫情迅速卷全球。roy當時已經進入家族企業任職,在倫敦的分公司擔任總經理的職務,負責倫敦地區的遊樂園業務。


    而故事的女主角sherry恰好那段時間也在倫敦,畢業後的她全身心投入到了自己的職業網球生涯當中,她在學生時代她就已經拿過很多獎牌,是網壇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


    彼時,她正在為當年九月的法網公開賽做準備,兩個人都恰好住在金絲雀碼頭對麵的高檔社區裏,又恰好是住在同一棟帶有健身房和室外網球場的公寓樓裏。


    那年三月到五月倫敦城屢屢宣布停擺,所有人都被要求居家辦公,盡量減少外出。這使得sherry和roy在公寓的網球場相遇,他們因為網球暗生情愫,roy和sherry的故事由此開始。


    在這個圓滿的愛情故事裏,沒有sherry對池斯一的背叛,沒有她在一段同性親密關係中卻和一個狗男人搞在一起的狗血出軌故事,沒有被斷崖式分手的池斯一和她多年來忍受的所有痛苦。


    池斯一麵無表情地聽著這一切。


    或許這些對池斯一來說都不是新鮮的故事。


    畢竟愛人變心已成事實,至於“為什麽變心”這件事情,要麽早就已經被迴答過了,要麽根本不重要,畢竟無法通過編造故事發生的理由改變故事的走向。


    她自認為已經徹底放下她,隻是那些疼痛的記憶逐漸變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她靜靜坐在最後一排,參加著這場屬於她自己的葬禮。


    直到舊日愛人的眼神徹底把她擊潰——


    在新郎為新娘戴上戒指前,新娘並沒有按照童話故事的劇本含情脈脈地注視新郎,而是穿過一排排座位和期待的笑臉,看向了最後一排的池斯一。


    她眼神裏帶著渴望。


    她渴望的是什麽?


    許星野也從新娘的眼神裏讀到了其中的複雜情愫,但在場的來賓並沒有察覺任何。


    池斯一紋絲不動坐在原地,穿過所有來賓的背影看向聚光燈下的新娘。


    直到新郎親吻新娘的歡唿聲響起。


    池斯一突然站起身,頭也不迴地走了,走向橢圓形的建築,把湖光山色拋在身後,把鬆軟的草坪踩到腳下。


    許星野也趕忙起身,快跑了幾步趕上了池斯一決絕的背影。


    池斯一步速飛快,她淚流滿麵,一言不發。


    許星野快跑了幾步,把提車的號牌遞給了門口的小哥。五分鍾後,車被侍者從車庫裏開了出來,許星野為池斯一拉開車門,池斯一坐進車裏。


    許星野係上安全帶,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震天的聲浪劃破空氣,她們絕塵而去。


    迴城的路上,許星野的車開得飛快,池斯一看著逐漸變暗的天色和發出新芽的草叢,不停地流著沉默的眼淚。


    作為一個旁觀者,許星野極其篤定,婚禮上的新娘並不是真的愛池斯一。


    如果她真的愛池斯一,就應該一別兩寬,絕不會自私地邀請池斯一來到這樣一場婚禮,縱然這是她們曾經在一起時的約定。


    許星野無比心疼一次次被舊日的愛人擊碎的池斯一,她不知道池斯一還能再從廢墟中爬起來幾次,還能把自己完整地拚起來幾次。


    許星野單手握著方向盤,伸過右手,握住了池斯一冰冷的左手,她想把她從深淵裏拉出來,而不是再任由她一次次跳進深淵,跌得粉身碎骨。


    “斯一。”她叫著池斯一的名字。


    池斯一低頭看著她握著她的手,淚水沒有停止。


    等她們開到城市的街道上時,已經是下午七點,天色已經變得很暗,街道上的電子燈牌開始閃爍,路燈一齊亮了,照著城市向晚的街道和主路上亮著紅屁股的車流。


    池斯一的眼淚逐漸停止,半躺在座位上,望著窗外。


    許星野把車停在了一間便利店前。


    “我去買瓶水,你還有什麽想吃的嗎?”許星野說。


    池斯一搖搖頭。


    四月的天氣很暖和,周六晚上,有不知名的樂隊在街上唱歌,路過的人圍成了一個大圈,音樂和氣氛都很火熱。


    許星野下了車,合上車門,徑直跑進了便利店。等她抱著兩瓶水,兜裏揣著一隻吹泡泡玩具走出來的時,看到池斯一也下了車,靠在車邊,骨節分明的手夾著煙。


    有白色的煙氣從她鮮紅的嘴唇裏飄出來,她的頭發有些淩亂,仿佛已經流幹了積蓄已久的眼淚,脆弱的身體包裹在棱角分明的黑色的西裝裏,好看的下巴和脖頸露在空氣中。


    雖然心疼這個女人,但不得不說,這個女人在破碎時,有一種致命的美感。


    池斯一看到了許星野,直到許星野走到她麵前,她的視線一直在許星野身上。她絲毫不收斂自己的眼神,就像她剛才也不收斂自己的眼淚一樣。


    許星野擰開塑料水瓶,遞給了池斯一。


    池斯一接過水瓶,喝了兩口,從許星野手裏拿過蓋子,擰上了瓶口,隨手放在了車頂上。


    車頂上還放著一張濕紙巾,濕紙巾上是她彈下來的煙灰。許星野想起昨天在酒店裏那個氣泡水的空瓶,仿佛池斯一這個“文明的煙鬼”總能創造出她想要的煙灰缸。


    兩個人站在車邊,看著快要徹底變暗的天色,等著池斯一指縫間的煙草燃盡。


    不遠處的樂隊在幾句串場詞後,切換到了下一首歌。


    這是一首一開口就能聽出來的傷心情歌,是gnash和olivia o''brien合作的《i hate u i love u》——


    “feeling used but i''m


    still missing you and i can''t


    see the end of this


    just wanna feel your kiss against my lips


    and now all this time is passing by


    but i still can''t seem to tell you why


    it hurts me every time i see you


    realize how much i need you”


    (雖然感覺到被利用了,但我還是想念你。我不能接受我們的關係以分離為結局。我隻想感受我們親吻時,你的嘴唇與我的嘴唇緊貼時的感覺。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但我還是沒能告訴你我為何遲遲不能忘懷。每次見到你,我的心髒就會疼痛不已。這讓我知道了我是多麽多麽地需要你。)


    聽完這一段悠揚的女聲,池斯一望向了聲音的方向。那裏隻有竄動的人群的背影,空氣被悲傷的旋律和聲音染成了藍色,剛才熱鬧的人群也跟著一起傷感了起來。


    “i miss you when i can''t sleep


    or right after coffee


    or right when i can''t eat


    i miss you in my front seat


    still got sand in my sweaters


    from nights we don''t remember


    do you miss me like i miss you”


    (我想念你,在喝咖啡的時候想念你,在寢食難安的時候想念你。我想念你坐在我的副駕駛上。我想念那個我們都已經忘記的夜晚,那個在沙灘上的夜晚,我的毛衣裏還有那個夜晚留下的沙子。你會像我想念你一樣想念著我嗎?你會像我想念你一樣想念著我嗎?)


    歌放到這裏,許星野已經明白這首歌裏寫了一個怎樣的故事,所有經曆過愛而不得的人,都會在這個故事裏對號入座。


    她看向池斯一,想檢查一下這個心碎的人是否已經入座,但這個眼神卻在告訴池斯一“我們該走了”。


    池斯一抬起手,在那張濕紙巾上摁滅了煙頭,接著她把紙團起來,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裏。


    車緩緩向前行駛。


    “這個是給你的。”許星野從車門上把一支黃色鴨子的吹泡泡玩具遞給了副駕駛的池斯一,然後把副駕駛的車窗調了下來。


    四月的夜晚,舒爽的風鑽進了車裏。


    池斯一接過許星野手裏的泡泡棒玩具,仔細端詳著。


    “這是當代的新型吹泡泡玩具,摁中間那個橙色的按鈕,泡泡圈就會撐開,它可以拿來吹很大的泡泡,很大。”


    池斯一擰開吹泡泡玩具,伸出窗外,撐開泡泡圈,晚風灌進泡泡圈裏,巨大的長條形的彩色泡泡向車後飛去。


    池斯一有些震驚地倒吸了一口氣,挑起眉毛迴頭看向了握著方向盤的許星野。


    “你剛才看到了嗎?”池斯一問。


    “看到了。”許星野笑著。


    池斯一滿意地轉過身,又抽出了泡泡玩具。


    假如把視角拉高,你就會發現一輛行駛平穩的邁巴赫,像金魚一樣吐出巨大的彩色泡泡,這些泡泡跟著四月的晚風一起被吹走,升到空中,又啪地一聲憑空破碎,消失殆盡。


    吹泡泡的娛樂活動似乎緩解了一部分池斯一難過,她的眼睛看起來不是隨時隨地都會流出眼淚了。車緩緩開進了酒店的環島,許星野把車鑰匙遞給了侍者。


    “要去後麵走走嗎?”許星野問,長夜漫漫,她不想讓池斯一早早迴到酒店房間裏,在靜止的房間裏,池斯一隻能不停看向痛苦的自己。


    池斯一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她手腕上那塊極其昂貴的,價格遠超閱讀時間這項實際價值的腕表,這隻腕表現在告訴她已經晚上八點十分了,她微笑著搖了搖頭。


    “今天沒有力氣了,想休息。”池斯一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帶著一點點歉意。


    許星野點點頭。


    “那,我明天來接你?”許星野問出口就後悔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又要後退。


    “別走。”池斯一拉住了許星野的胳膊。


    天已經完全黑了,照亮這個房間的仍然是城市的燈光。


    池斯一打開了沙發邊上的一盞立燈,鬥笠般的燈罩裏發出暖黃色的光。她靜靜地坐在沒有被燈光照亮的沙發的另一邊,把頭埋在了膝蓋裏。


    過了一會兒,池斯一抬起頭,環顧著房間,看向了靠在吧台邊上的許星野。


    “餓了嗎?我叫nathan送點吃的上來。”池斯一整理好情緒,坐直了身子。


    “斯一,你不用擔心我。”許星野走到池斯一麵前,坐在了她對麵的白色大理石茶幾上,她們的膝蓋擠在一起,許星野把手放在了池斯一的腿上。


    “謝謝你今天陪我。”池斯一的聲音很小,很溫柔,喉嚨有些哽咽。


    許星野能看到她眼睛裏閃爍的淚水,她抬起手,輕輕摸著池斯一的臉頰,池斯一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溫柔地捧著池斯一的臉,用拇指輕輕擦著她的眼淚。


    或許今天如果不是她在,池斯一根本不會流一滴眼淚。


    她固執地一次次跳進記憶的深淵,柔軟的心早就在一次次愈合中長滿傷疤,變得密不透風,又怎麽會在眾目睽睽下流淚?


    隻是因為自己在場,一個有血有肉的,能看得到她多年來隨著時間逐漸升高的痛苦的人在她身邊,讓她覺得足夠安全,才讓她密不透風的情緒有了出口。


    許星野的心裏爬上另一個疑問。


    她說她們分開三年,可這三年來,都沒人觸摸過她的痛苦嗎?三年來,她都是在荊棘叢生的深淵中,孤獨地,沉默地行走嗎?


    或許因為對方是小有名氣的職業網球運動員,多少算是公眾人物,她們的感情必然鮮為人知。又或許她們的一切就隻有她們兩個人知曉,能見證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的,隻有彼此。


    可是,可是,如果另一個人說不愛了,並且永遠從彼此生活中消失,那這些以另一個人為坐標的記憶,還是真實的嗎?還是說,隻要她不見了,所有的記憶就會一起跟著消失?


    想到這裏,許星野的眼眶也紅了。


    她把池斯一抱在懷裏,輕輕拍著她單薄的後背。在她們對視時,池斯一察覺了許星野眼角的淚水,她摸著她的臉。


    “親愛的,你怎麽也在流淚。”


    許星野含著眼淚搖了搖頭,“沒有。”


    “對不起,”池斯一坐直身體,單腿半跪在沙發上,親吻著許星野的眼角,許星野的淚跟她的一樣鹹,“對不起。”她一遍遍道歉。


    她們的鼻尖觸碰在一起,靜靜感受著對方的唿吸,直到感受到對方的唿吸變得炙熱。


    接下來的一切發展得極為迅速,她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貼在一起。


    她們閉著眼,在淚水中,貪婪地親吻著對方,她們的皮膚變得滾燙,窗子湧入房間的空氣開始變涼。


    她們似乎在各自的心裏做出了決定,決定把一切強加的過往扔進廢墟,再用泥土蓋好,插上十字架。


    決定把一切未來,一切刺眼的和不刺眼的未來都暫且拋到腦後。


    她們決定了隻要當下,隻感受當下的心跳和當下滾燙的唿吸。


    她們閉上眼睛,在暗室中相擁,當下的吻無比熱烈,充滿渴望。


    窗外,夜色依舊濃鬱,城市的燈火按照同樣的方向流淌,如果太陽沒有被西半球心碎的人類謀殺,明天它還會照常升起。


    但今晚過去,或許,她的心就會判若兩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鱷魚的對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馮也不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馮也不羈並收藏鱷魚的對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