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迴了車邊,池斯一自然地拿過了許星野手裏厚厚的《寺山修司少女詩集》,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


    許星野把購物袋放進後備箱,快步坐進了駕駛位。副駕駛上的池斯一已經打開頂燈,隨手翻看這本詩集,那隻上了鎖的木盒子靜靜放在池斯一的腿上。


    “你剛才說的是哪首?”池斯一埋頭看著書頁問。


    “在七十多頁,具體是哪頁我忘記了。”許星野一邊說一邊係上了安全帶。


    池斯一沒有翻動書頁,還是按照自己的節奏在看書。


    “送您迴酒店嗎?”許星野問。


    雖然今晚她想帶池斯一去學校門口的漂流書架,以此確認麵前活生生的池斯一就是那個活在她想象中的池斯一。但今天麵前活生生的池斯一看起來已經十分疲憊,許星野不想為了自己的私心再占用她的精力。


    如許星野所料,池斯一給了她肯定得迴答,然後抬起手關掉了頂燈,默默在黑暗中看著車窗外緩緩流動的夜色。


    許星野發動車子,慢慢開到了主路上。


    許星野看右側後視鏡的時候,總是會掃到池斯一腿上的木盒,她像一隻好奇的貓,抓心撓肝地想知道盒子裏裝了什麽寶貝。她們兩人今天走進那間二手書店純屬偶然,遇到白發老奶奶也是偶然,但是這個盒子上仿佛刻了命定兩個字,讓許星野不得不注視。


    池斯一小心守護著盒子,並且把盒子放在最顯眼的地方,與此同時,卻又假裝這個盒子並不存在,這不得不讓許星野把所有表達好奇的話語都咽了迴去。


    車緩緩行駛,半個小時後開進了apex大堂門前的泊車區。許星野推門下車,把車鑰匙遞給了侍者,拉開後備箱,拎出香水袋子,跟在抱著木盒和一本書的池斯一身後,走進了酒店大堂。


    兩人一起站進上升的電梯裏,路過名為《煙》的畫,房門打開。池斯一走進房間,把黑胡桃木盒子和寺山修司的詩集輕輕放在了沙發麵前的茶幾上,然後徑直走向了吧台。


    許星野把手裏拎的香水袋子輕輕擺在了胡桃木盒子和詩集旁邊,看向吧台後的池斯一,“池總,您沒別的安排我就先走了。”


    “周五了,不一起喝一杯嗎?”池斯一從杯架上夠下來兩隻香檳杯,擺在了吧台上,然後從冰箱裏拿出來一瓶氣泡水放在其中一隻香檳杯旁邊。接著從香檳桶的冰水混合物裏拎出來一瓶濕漉漉的香檳,小心地撕著封在瓶口的鋁箔紙。


    許星野點亮了手機屏幕,現在已經十點五十分了。


    池斯一停下手裏的動作,看向站在茶幾旁邊的許星野,“或者我們可以一起看個電影,看《卡薩布蘭卡》或者其他的什麽。”


    許星野聽到這句話以後,捂著嘴低頭笑了,她不知道池斯一是不是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麽,至少在當代年輕人的語境裏,這樣的邀約包含了某種企圖和暗示。


    同樣的暗示還有諸如“要不要去我家,我家的貓會做後空翻”這樣荒唐的明顯有悖於實際的邀請,因為有悖於實際,又讓人充滿好奇,所以常常被當代年輕人拿來替換“上樓喝杯水”這樣的俗套的仿佛是來自上個世紀的邀約借口。


    許星野笑著幹咳了兩聲,抬起頭,看著吧台後一臉不明所以的池斯一。


    “在哪看啊,flix上看嗎?”許星野調侃道。


    生活在英語環境中的池斯一這下立刻明白了她在笑什麽,也跟著笑了起來,“當然可以flix上看,如果你願意的話。”


    許星野笑著走向了吧台。


    池斯一用戴著玫瑰金指環的左手摁住香檳瓶口的金屬帽,右手慢慢擰開金屬帽下的扭結,托住瓶底,輕輕旋轉著瓶口的木塞。


    這是標準的開香檳的動作。


    因為經常健身的緣故,她的胳膊很有力氣,隔著珍珠母色的襯衫,許星野甚至能到她手臂上的精致的線條。


    “你有專門學過侍酒嗎?”許星野問。


    “沒有。為什麽?”


    “隻是想讚美一下您專業的手法。”


    “呲”地一聲之後,木塞離開了瓶口。池斯一單手握著酒瓶,冰涼的酒均勻地流進了香檳杯裏,細密的氣泡升騰而起。


    旁邊的氣泡水是為許星野準備的,但她卻伸手接過了池斯一手裏的香檳瓶,往那隻本來應該裝滿氣泡水的空香檳杯裏倒酒。


    “你不是酒精過……”


    “假的。”沒等池斯一說完,許星野就打斷了她。


    “那你不怕我知道真相,下次酒桌上讓你喝酒嗎?”


    “不怕。”


    池斯一笑著看向許星野的眼睛,端起了酒杯。兩隻杯子碰在一起,發出清亮的聲音,冰涼的酒滑進喉嚨,氣泡湧進胃裏又迅速升騰到大腦。


    “好喝誒,”許星野感歎,“很清爽。”


    “好歹是瓶bollinger lga,值得一嚐。”


    “我知道bollinger是一個法國香檳品牌,但lga是什麽意思?”


    “ grande année的縮寫,中文意思大概是’豐年’,”池斯一指了指酒標,上麵有“2014”這個數字的燙金字,“豐年香檳的意思是,隻有在葡萄十分完美的單一年份才會釀的香檳。”


    許星野可不大關心什麽豐年香檳,她低頭看著池斯一手裏的香檳杯,杯子邊沿有一個鮮紅的唇印。


    “2014年你在做什麽?”許星野看向池斯一的眼睛。


    池斯一把酒瓶放迴裝了冰水混合物的香檳桶裏,冰塊碰在玻璃瓶上,發出“哢啦哢啦”的清脆響聲音,如果她沒聽錯的話,這是許星野第一次用“你”這個稱唿跟她說話。


    “2014年,”池斯一看著空曠的房間,仔細迴憶著,仿佛是要提取來自上個世紀的記憶,“那年我剛拿到碩士學位,正在為間隔年的旅行做準備。”


    “喲嗬,2014年您就拿到碩士學位了啊?”許星野驚訝地睜大了眼,她又把稱唿切換迴了“您”,這樣的切換讓她的語氣聽起來有挖苦之意。


    池斯一點點頭,“我記得那一年iphone才發布到第六代,新發售的手機外觀上的改變很大,我那年甚至沒有換新的iphone。”


    許星野抬起杯底,喝了一口香檳,“您是老果粉,現在iphone已經發售到十四了。不過,您看起來沒那麽老。”


    “你聽聽你說這話,實在是讓人聽不出來是罵還是誇。”


    “不是,我哪兒敢罵您啊。全公司的膽子都讓我借來,也不敢罵您一句。”


    “那你2014年在幹嘛呢?”


    “您有所不知。”許星野又喝了口酒。


    “我又不知什麽了,你展開說說。”


    “我們這裏實行九年製義務教育。所以2014年我才剛上初二,正在履行我受教育的義務。不過好在,接受義務教育對我沒有構成絲毫強迫,我很愛學習,很愛讀書。所以後來考上了您的母校,成為了您的校友。”


    兩個人一邊興致勃勃地聊天,一邊時不時端起空了又再次填滿的酒杯。


    高大的窗外,城市的夜色靜靜流淌。


    許星野饒有興致地講著在封校期間的生活,也說了在山北大學開了十多年仍然生意很好的老麻抄手,就是不閉口不談東門的漂流書架。


    她還沒想好要怎麽告訴池斯一,早在四年前她就聽過了她的名字,並且像個“跟蹤狂”一樣讀過寫過她當時捐贈的每一本書。


    池斯一對許星野的顧左右而言他一無所知。


    她隻是一邊喝香檳一邊認真聽著,她喜歡跟許星野聊天,這個01年出生的小孩,比自己小了整整七歲,甚至還沒有步入二十歲的後半程。


    許星野的眼睛和她來到山北以後見到的每個人都不同,她的眼睛幹淨、清澈,沒有心機,對權力和財富更是沒有企圖心,也不迎合任何人。車開得規規矩矩,交友沒有目的,對人彬彬有禮。


    池斯一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人像極了那個讓她魂牽夢縈的人,她們曾經陪伴彼此走過二十多歲的人生中最好的五年,她必須承認這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華。


    隻是那個人現在變成了一根刺,刺進了心髒深處,和血肉長在了一起,既不會腐朽融化也不會風幹消失。偶爾會隱隱作痛,需要用酒精灌溉,才能再次軟化。


    好入口的香檳很快就被兩個人喝完,許星野不勝酒力,已經有些上頭。


    “你一喝酒,眼睛就會發光。”許星野靠在玻璃上,側著頭看著池斯一的眼睛。


    “發什麽光啊?”


    “這叫什麽光呢?”許星野伸出拳頭,放在池斯一麵前,突然伸展手指,模擬了一個發光的手勢,“像這樣的,酒鬼的光。”


    “那你喜歡嗎?”池斯一挑釁地問。


    “喜歡什麽?”


    “酒鬼的光。”


    許星野咯咯地笑著。


    池斯一一把推開了窗子,山北四月帶有暖意的晚風從窗底湧進屋裏。


    她從煙盒裏拿出來一支煙,叼在嘴裏,才發現打火機不知道掉在了哪裏,在房間裏找了一圈都沒找到點煙的東西。


    “防火做這麽好嗎。”池斯一感歎,她迴到客廳的沙發上,拿起電話打給前台,說自己需要不會發出氣味的蠟燭,用來點蠟燭的打火機和現鑿的可以放在威士忌酒杯裏的冰球。


    許星野也迴到客廳,坐在池斯一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聽著池斯一如此描述自己想要的東西,咯咯地笑著。


    “你喝酒以後是喜歡傻笑嗎?”池斯一問。


    “是嗎?”許星野反問。


    “是啊,”池斯一轉了話鋒,“你會跳舞嗎?”


    “喝酒以前跟喝酒以後都不會。”


    “你上學時不會有什麽,我可能有所不知的畢業舞會之類的東西嗎?”


    “在您有所不知的範圍裏,確實是什麽都沒有。沒有一丁點儀式感,結束就是結束了。大學會有畢業典禮,也算是某種儀式感吧,但是我讀的高中沒有這些。”


    許星野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仔細思考了一會兒,“我覺得,高中時代結束的儀式反倒是高考本身,最後一門考試交卷的鈴聲就是儀式的終結。然後這一切就結束了。”


    “高考結束的那一晚你去做了什麽?”池斯一從冰箱裏拿了兩瓶水,擰開其中一瓶的瓶蓋,伸到了許星野麵前。


    “謝謝。”許星野接過水,喝了一口,“好像沒什麽特別的,隻是迴到家,跟姥姥姥爺一起吃了晚飯,看了會兒電視,然後就迴屋了。多半會因為第二天不用早起,熬夜到了很晚。你呢,你在哪個國家讀書啊?”


    “我一直在英國讀書,讀私校,就是那種很傳統的寄宿製女校。”


    上大學以後在住校的許星野對於“寄宿製女校”有一些特殊的想象,正當她想要跟池斯一求證那些想象的時候。敲門聲傳來,池斯一走向了門廳。


    “晚上好!”nathan頂著他的職業微笑站在門外,把餐車推進了屋裏,“許小姐,很高興又見麵了,”nathan說著把兩隻杯子和蠟燭擺在了茶幾上,並用打火機點燃了蠟燭,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打火機留在桌上,欠身問好以後就走了。


    池斯一從酒櫃裏取下來一瓶威士忌,又從冰桶裏取出來兩個冰球放進酒杯,淺棕色的酒精澆灌著冰球,冰球透亮無比,折射著蠟燭閃爍的火光。池斯一把其中一隻杯子推到了許星野麵前。


    “謝謝,”許星野說著,起身去拿酒杯。


    出乎許星野意料的是,池斯一衝她的方向探過身子,伸出雙手,捧住了她的臉頰,“剛才的香檳是不是已經到你的量了?你的臉好燙。”


    許星野愣在原地,所有的神經都拿來感受池斯一溫柔的手指,她的臉豈止是好燙?池斯一的手像是加熱器,如果再繼續保持這個姿勢,甚至會讓她皮膚下的血液原地沸騰。


    感受到了許星野想要抽身的小動作,池斯一收迴了手。


    許星野的臉已經紅到了耳根,甚至能更清晰地感受到空調裏吹出來的冷風。


    池斯一拿起桌上的酒杯,放在唇邊,嚐了一小口,“你還不知道怎麽掌握酒精,如果能找到樂趣就喝,盡興就好,不要喝多。”


    這像是一句相反的暗示,又像是一句警告。


    “你在說反話。”許星野的聲音篤定,“就像如果你想讓人推開一扇門的時候,要在門上寫——不要推開這扇門一樣。”


    “你是說布默朗效應?”


    “喲喲喲,您怎麽知道這麽高深的心理學實驗的?”


    “我……”池斯一無奈地別起嘴,“我好歹有個博士學位來著,你忘了。”


    “您又不是學心理學的。”


    “跟學啥專業沒關係,主要是為了體現我本人知識水平比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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