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季節到了,那一陣子總是陰雨連綿。


    晾曬的衣物許久幹不了,空氣也是濕漉漉的,各處都充斥著令人不快的黏膩感和腐爛發酵的味道。


    陰鬱到難以喘息的雨夜裏,阿彌坐在公交站台裏久久地發呆。


    如果不是旁邊有人大喊大叫,她恐怕還沉浸在雨聲當中,忘記自己手中拿著一盒早就喝完的牛奶。


    “你到底怎麽迴事!我要你現在馬上跟我迴去!”


    強勢的怒吼引起阿彌的注意,她轉頭去看,隻見一位身穿黑色連衣裙的年輕女性,正用力地拽住了她麵前男人的胳膊,企圖將他拉起身來。


    被糾纏的男子身著黑色衛衣、戴著兜帽,坐在長椅上一言不發,任憑對方怎樣用力推攘拉扯,他都呆若木雞、一動不動。


    阿彌看了他們一眼,從容地起身,把牛奶盒丟進不遠處的垃圾桶。


    隨著紙盒落地,黑裙女子的怒聲再次爆發:“總是失憶故障,這樣還算什麽智能戀人啊!”


    緊接著一記響亮的耳光聲在夜空中炸響。


    沉默的男子挨了結實的一巴掌,腦袋因為慣性轉向一邊,兜帽也滑落到肩頭。


    潮濕的空氣變得更加沉悶了。


    目睹事件經過的阿彌不由得一愣。


    靜止兩秒之後,男子突然抬起眼眸,黑色碎發之下寶石般湛藍的眼瞳,自然而然地望向了她。


    兩人的視線相交了一瞬便乍然分離。


    男子緩緩正身,銀色的燈光宣泄似的潑了他滿身,把他五官的每一寸輪廓都清晰地勾勒出來。


    那流暢優越的臉部線條、雌雄難辨的精致美貌,完美得幾乎不是人類所有。


    站在站牌另一端的阿彌微微凝眸,辨認出了他的機體型號——“protos one(普洛斯初代體)”。


    “你倒是說句話啊!”長裙女生怒不可遏地大喊一聲。


    眼看著她再次揚起手掌,阿彌終於發聲製止了她的動作:“這位小姐,你先冷靜一下,再繼續打下去受傷的可能是你。”


    對方疑怪地看了過來,“你說什麽?”


    “仿生人的骨骼是用足以抵抗車禍撞擊的特殊材料製成的,他不會因為你的攻擊而受傷,相反,打得太用力,隻會讓你手疼,要是力度再大一點,說不定還會骨折。”阿彌重新坐迴長椅上,說話的語氣波瀾不驚。


    聽完解釋,黑裙女子蹙起眉頭,不動聲色地垂下手臂蜷起手指,瞥了一眼男人後繼續埋怨道:


    “可我能怎麽辦,他一點都不聽話,簽署合約不到半個月,動不動就清除數據忘記我是誰。我已經重啟好幾次了,結果他脾氣越來越古怪,今天居然還自己跑了出來!”


    麵對女子的控訴,阿彌調整了一下唿吸,平靜道:“如果我沒猜錯,你這台機器,應該是卡徠科技的初代智能戀人機型protos one,這款已經上市好幾年了,機體損耗大,出現故障的概率也高出許多。你要是覺得他有問題,就申請維修或者更換,官方會有專業人員上門服務……”


    說到這裏,她突然望向女生,“不過引起‘數據清除’的原因有多種,除了機體老化之外,還有一種,便是機體受到傷害,自行清除了給他造成不愉快記憶的體驗……比如說,在好感度尚未達標之前,就被顧主……調戲……”


    句尾的詞匯讓黑裙女子陡然紅了臉。


    她不安地抱起雙臂,憤怒又心虛地嗬斥道:“你瞎說什麽!隻不過是一個機器人,我怎麽會對他做那種事!”


    “我隻是舉個例子而已,我們當然沒有必要做那種事……”阿彌露出一個溫和卻又意味不明的笑容,“所以你就不要逼迫他了,找個合適的機會把記憶數據清理幹淨,你們再重新認識一遍就好,隻是為難你要整理好自己的態度和心情,不然他醒來見到滿臉怨氣的顧主,又得嚇得逃跑……如果你正在氣頭上,很難給他好臉色,那就不要管他,讓他一個人待上幾天,等他平靜下來,自然會迴去找你。”


    雨聲微微放緩,阿彌笑臉和她提出的解決方法,似乎也讓年輕的顧主平靜了一些。


    “初代智能男友是完全養成模式,攻略難度最大,需要玩家付出更多的耐心精力去培養感情。新的機型那麽多,你可以在裏麵挑一個與你性格喜好匹配度更高的機器戀人。談戀愛、玩遊戲本就是為了讓自己開心,而他總是給你添堵,留在身邊意義也不大,你說呢?”


    見對方還有些許質疑,阿彌又象征性地補充了些專業解釋。


    聽過她的話,黑裙女子的肩膀舒緩下來,厭煩的神色也略微緩和,“那我現在怎麽辦?就跟你說的那樣,一個人先迴去嗎?”


    麵對她將信將疑的眼神,阿彌點了點頭,“是的,先迴家好好休息,時候到了他會出現的。你放心,你們綁定了關係,他絕不會背叛你一個人偷偷跑掉。”


    女子鬱悶地歎了口氣,又嫌棄地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黑衣青年,“行吧,我也累了,那就這樣,我等他自己迴頭找我。不過話說迴來,你又是誰,怎麽知道這麽多機器人的事情?”


    “我就是……一個路過的玩家而已……”


    時間太晚,黑裙女子似乎沒有心力再繼續糾纏,麵對阿彌敷衍似的迴答,她也沒有過多較真,不一會便麻利地轉身迴到車裏,瀟灑地啟動引擎揚長而去。


    泥漬水花在輪胎之下呀呀作響。


    阿彌揉了揉疼痛的頸椎,閉上眼睛,疲憊地靠向椅背。


    “我可真是會給自己找事……”


    似乎聽見了她的自言自語,不遠處的機器青年微微側目,沉默許久的他終於含蓄地吐出幾個字:“謝謝你……替我解圍……”


    雨聲帶著夜晚的涼意,他的聲音清冷又溫柔。


    阿彌平靜地接受了他的致謝。


    她睜開眼,眺望著天空中被路燈照亮的銀色雨滴,沉沉地歎息一聲,“不客氣,處理顧主和機體相處中的矛盾,就是我的工作。”


    青年不解地看著她,“你是……卡徠科技的在職員工?”


    “目前來說是這樣。”


    “……這句話,我要怎樣理解……”


    阿彌被他的追問逗笑,“我正在辦理離職手續,下周就不會在這裏了。”


    “這樣啊……”男子似乎明白過來,“雖然有些冒昧,但請問你……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什麽問題嗎?”


    沉思片刻,她用低沉到幾乎被雨聲淹沒的吐息迴答:“如果硬要解釋,大概就是……在這個城市裏,產生了太多不好的迴憶吧……”


    夜晚更涼了,就連對話的氛圍也是。


    “抱歉。”男子低下頭,修長的手指尷尬地交纏在一起,“我好像,問題有些太多了……”


    “有什麽關係呢。”她不以為然地笑了聲,“反正你的顧主會把你的記憶數據清除,今天發生的事你馬上就會忘記。”


    青年的目光落在地麵四散開來的水花之上,柔聲迴應道:“我想我應該不會忘記的……”


    阿彌微微一愣,隨後禮貌微笑著,看向他說:“謝謝你。能夠被記得,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車輛的轟鳴聲攜帶雨而來。


    公交車進站了,車燈讓雨水變成一根根貫穿天地的金線,看的人眼花繚亂。


    到了分別的時刻,阿彌整理好背包拿上雨傘,穿過迷離的光暈,走到站台邊緣。


    青年坐在原處沒有出聲,隻用一雙清澈而憂鬱的藍色眼眸,靜默地注視著她。


    “我走了,你也盡快迴去吧。”


    簡短道別後,阿彌邁著倦懶的步伐頭也不迴地上了車。


    在最後一排落座時,她下意識看了看窗外。


    玻璃上的雨水痕跡蜿蜒曲折,把街景扭曲得失去原貌,他的身影也模糊不清。


    車輛很快啟動了,一段偶遇就此迎來句點。


    她靠在窗邊,直到青年的身影從視野內完全消失,她才困倦地合上眼簾。


    那天晚上,沒有人說再見。


    一覺醒來迴到家中,打開門來,迎接阿彌的隻有一片靜寂的黑暗,以及在閉塞環境中翻滾許久的刺鼻煙草味。


    她煩悶地皺起眉頭,捂住口鼻,點亮客廳裏一盞壁燈。


    煙灰缸擺在茶幾上,裏麵塞滿了廢棄的煙蒂,指甲剪丟在桌角,周圍四散著煙灰和剪落和指甲碎殼。


    剩著飯菜的外賣盒子橫七豎八的敞開著,四濺開來的油漬凝固在桌上,冷卻的湯汁散發出濃鬱香料味道和垃圾桶裏彌漫出的廢氣混合在一起,惡心得令人頭疼。


    沙發上堆積著幾件皺皺巴巴的男士衣褲,等待清洗的髒襪子揉成一團掉在地上。


    她在原地呆愣許久,以一種近乎絕望的眼神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


    明明上班前,她才收拾得幹幹淨淨。


    壓抑著快要爆發的怨氣,突然間,她大步走進屋內利索地打開所有窗戶。雨風和涼意一股腦湧了進來,瞬間衝淡了室內所有令人不快的氣息。


    在走廊盡頭,一扇緊閉的房間門扉背後,傳來男人熟睡中的如雷鼾聲。


    陽台上的花草死了有段日子了。


    她在外麵吹了很久的風,待到心緒平靜下來之後才踱步進屋。


    聽見臥室裏的唿吸聲,她從旁經過淡漠地瞥了一眼,終究沒有推開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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