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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驚豔出場


    蘇陵陵蘇小姐的人生像極一出傳說。二十年來從她出生開始,她就是這天下間最動人的佳人。


    “是她?”“是她呀……”“真的是她!”竊竊私語從或遮或掩的香帕後傳出來。無數道複雜眼光控製不住的投射在她身上。


    在滿屋子的粉香脂膩珠圍翠繞中,蘇陵陵一臉淡淡微笑,環佩叮當從人群中穿過。新春之時,天氣嚴寒,雖然殿角放著四個黃銅大火盆,焚著甘州特貢的銀霜炭,燃著蘇合香,將整個大殿燒得暖香融融,但貴女閨秀們就算為了身段俏麗,至少也都要穿著薄薄的絲綿錦襖,她卻是一身雪白的夾衣,以雲錦織成,如天山之雲,素雅裏閃爍著如意雲紋高貴的微光。衣襟與裙擺上繡著淺淺幾枝淡紅梅花,腰間緊束著一條紅色錦帶,垂著腰佩。仔細看時,那傳來叮當聲的壓裙之物不是玉佩珠飾,卻是兩把三寸長的小劍,墜著長長的淡紅流蘇。這一身打扮伶俐優雅,淡雅中別帶一股嬌豔,頓令萬花低首,在這一群花紅柳綠的仕女中傲然獨立。


    她臉上的微笑恰到好處,任誰見了都挑不出一點毛病來,見了誰都是絕無疏離,但也絕無熱絡。偶爾遇到有人與她招唿,便微微點頭,展顏笑得深些,笑的時間也是不長不短,如一陣春風,讓招唿的人剛自心頭一暖,待要進一步攀談幾句,她卻已如春風一般拂柳無痕,姍姍而去,旁人也隻得訕訕讓路。


    “陵陵,過來。”新安公主笑著在人群正中招唿她。新安公主是這長春殿的女主人,今日百花會上專門負責招唿這些皇族公侯的郡主千金。她與蘇陵陵是堂姐妹,算是這些人裏與她最熟悉的。


    蘇陵陵朝她一笑,這一笑才算是從唇角笑到了眼睛裏,坐在了新安公主身邊。


    “這許多年百花會都不見你來,好生無趣,這次聽說你迴家探父,我就逼著父皇,讓他直接下旨給七叔,點名得讓你來參加。”新安公主正在新婚之中,一身玫瑰紫繡粉白芍藥花的緞子襖兒,寶藍盤錦繡花裙,沿邊兒一溜鳳尾鎖扣,鬢上七尾黃金鳳凰銜得珍珠簌簌作響,襯著臉若春霞,如一枝在春風裏搖曳的玫瑰花兒,嬌豔欲滴,一看就是心底裏歡喜幸福滿得往外溢的人。


    “你也太小題大做,不就是讓我來參加百花會麽?”蘇陵陵優雅的將腰間小劍的流蘇撫正,“這有什麽,無非替你湊趣,也值得讓皇上下旨。不過來坐坐,跟你見個麵,聊聊天罷了。我倒是聽說你家盧狀元,對你挺寶貝?”


    新安公主嘻嘻一笑,湊近蘇陵陵耳邊,悄悄說:“他呀……”蘇陵陵等了半晌,不見她接下去,轉頭問:“怎麽?”新安公主狡黠一笑:“等你成了親,你就知道了。”


    蘇陵陵微微“哼”了一聲,新安公主笑著握住她的手:“我跟你說真的。待會禦花園百花詩會,這些千金小姐們眼睛都睜大著呢,我跟盧彥說了,他說今兒有個人,也是第一次來,跟你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蘇陵陵白玉般的臉上露出一絲薄怒的微紅,抽迴自己的手,冷了臉似笑非笑盯著新安公主:“敢情你們家盧彥跟你都設計好了?我倒要問問你們家的那位盧狀元,他是什麽人?又替我操的哪門子心?”


    新安公主與她從小是手帕交,知曉她性子最是驕傲,自悔失言,隻得嬌嗔賠笑:“你瞧你,性子還是這麽傲,那些人還一個勁隻說你是天下最溫柔高貴優雅大方的,是我說錯了還不行麽?這又不是他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你比我還大幾個月呢,也該挑夫婿了。每年這百花會,成就多少人的好姻緣,我就說咱們皇朝太祖爺傳下來最有人情味的規矩,就屬這一年一次的新春百花會。你本來就是東鄉侯的郡主,自小跑去和尚廟裏住著使槍弄棒已是天下一怪,如今青春妙齡還不成親,豈非更怪——我可是好意,你不許生氣啊。”


    蘇陵陵嘴角淺淺一撇,算是不置可否。新安公主見她不生氣,微微放心,卻又忍不住得寸進尺起來:“哎……陵陵,我問你,那少林寺裏的和尚,見了你,還念得進阿彌陀佛麽?”


    “你小心佛祖罰你下拔舌地獄!”蘇陵陵笑罵一句,“那都是得道高僧!你以為像你們家盧狀元——不過見了你一麵,居然從馬上驚得摔下來。”


    新安公主的夫婿,前科狀元盧彥正是在帽插宮花身披花紅打馬遊街時,人山人海的長安道上遇到從安王府給太妃請安歸來的新安公主鑾駕,兩邊車駕擦肩而過時,新安公主聽到人群中一片聲稱讚今年的鼎甲,出於好奇,掀開簾子想偷看一眼狀元,四目相接,結果盧狀元驚了豔,下意識將韁繩一拉,白馬一個前蹄倒立,毫無防備的盧狀元便生生從馬上一個筋鬥摔了下來,引得新安公主“撲哧”一笑,從此心裏記住了這個灰頭土臉狼狽無比的狀元郎。


    這場驚豔風波最後被人當成笑話在京都傳的沸沸揚揚,第二天盧狀元包著腦袋上朝見駕,皇帝問起來,知道他頭上的大包是為了自己的女兒磕出來的,又見這狀元說到公主就臉紅耳赤期期艾艾,全沒了朝堂上點狀元時的侃侃瀟灑,龍顏大悅,想想這一對人正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皇帝也樂得促成一樁佳話,順水推舟,索性就下旨把自己唯一的公主嫁給了狀元郎。


    “我是想不明白,你一個嬌滴滴的郡主小姐,幹嘛非去少林寺練和尚的功夫?”新安公主每次想起蘇陵陵“誤入歧途”就惋惜不已:“你又不做俠女俠盜,又不做花木蘭女將軍,要那麽好的武功做什麽?一去就是十年,生生把這些年閨中樂趣給錯過了,我實在……”


    蘇陵陵毫不客氣的打斷她的嘮叨:“你懂得什麽,你就知道今天穿什麽衣服配什麽首飾,明天是蕩秋千還是跳驚鴻舞,一輩子就在這宮城裏打轉,哪裏能知道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要是你敢跟我出門去走走,我打賭你都要嚇昏過去——就你這樣,被人賣了還會替人數錢!”


    新安公主不以為忤,隻笑嘻嘻說:“那又怎麽了,我在宮裏待得好好的,幹嘛要跟你一樣闖蕩那個什麽江湖去!再說我家駙馬也不會同意的——”


    “公主,百花詩會開始了,請公主帶領各位郡主小姐們過去。”新安身邊的大宮女慧兒過來稟報,總算打斷了她的話,“咱們走吧。”當下起身,攜了蘇陵陵的手,一群人鶯聲燕語,說說笑笑往禦花園而去。


    梅花新洗春風麵2


    天氣尚冷得厲害,還不到百花盛放之時,但宮中有的是技藝過人的花匠,暖房裏培育出的各色鮮花一般也是姹紫嫣紅,鮮豔非常,一盆盆,一缸缸擺放的頗有章法,空地上更用數百盆紅豔豔的芍藥海棠牡丹擺成巨大的萬和同春樣式,兩邊一溜是正在怒放的茶花和杜鵑花,蜿蜒直排到長春宮門前。那些尚不到時令開放的樹上,一路都是巧手的宮女太監們用錦繡綢絹羅紗絞了各種花的樣子,或粘或綁,裝飾在樹幹樹枝上,倒也花團錦簇,十分鮮豔熱鬧,然開得最好的,隻有禦花園西北角上,那上百株正當時令的梅花。朱砂梅紅的如噴火流霞,白梅卻清素如迴風流雪,臘梅又如黃玉一般晶瑩剔透,還有幾株少見的綠萼梅,爭奇鬥豔,開得枝橫花爛,雲蒸霞蔚,更有那一股清洌的冷香,入骨侵膚,沁人肺腑,周匝一顆雜樹也無,隻一圈鬆柏圍繞,堪稱絕佳勝景。


    梅林中間本辟出一塊空地,中有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暖亭,原為皇帝嬪妃賞花之用,如今空地上早擺下數十張錦案繡墩,備齊著筆墨紙硯,另一邊兩張大條桌上擺放著細巧果品點心,林邊兩個宮女各守著爐子,一個煮酒,一個烹茶,任眾人隨意落座吃喝,也不拘束坐席,十分隨意喜樂。


    新安公主等來時,林中已是聚集了許多青年才俊,或賞梅或吟詩,或伏案揮毫,自得其樂,一見新安公主帶著諸多仕女過來,紛紛低身禮讓,一雙雙眼睛卻早已悄悄打量起這一群花團錦簇的妙人來。


    蘇陵陵見眾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又見與會的不是些錦衣公子,少年紈絝,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模樣,又對自己一臉毫不掩飾的興趣與驚豔,頓時興味索然,趁著眾人亂紛紛打招唿彎腰與公主施禮的當兒,也不與新安公主說知,悄悄抽身,獨自往梅林深處行去。


    這上百株梅花都是開國初就植下的,每一株都枝幹粗壯,枝丫橫斜開來足有丈遠,花開得密密匝匝,越往裏走,越是林深香重,蘇陵陵素性最愛梅花,見了這花開的正是時候,也不由歡喜,早將那一點不耐煩拋到腦後。


    她幼時但凡隨母親進宮朝賀新春,必要與新安公主一道來這梅林中遊玩,也曾收過梅花上的雪水,也采過梅花瓣製作香囊,隻是從她十歲那年母親病逝,她隨了亡母的表兄,少林寺達摩堂首座龍相大師前去少林習藝之後,雖常在江湖走動,卻甚少再迴京都,每一歸家,也都是行跡匆匆,更有多年不曾進宮,更遑論重遊故地了,今日難得與梅花重會,走走停停,不覺心中暢快,一洗心中那莫名煩亂的心緒。


    眼前一樹紅梅開得特別茂盛,卻是重瓣梅花,如霞吐胭脂,美人醉酒,十分可愛,當下停住腳步,隨手折了一枝把玩,又放在鼻下輕嗅香氣。正自得其樂間,忽然聽得林深處有男子的說話聲,她略一凝神,側耳聽時,卻是一把低而醇厚的男子聲音,溫溫如微風輕拂過水麵,又如琴弦低顫,十分悅耳熨帖:“你如今成了家,竟也露出這季常之癖來——莫非要我也聽你家公主的閫令麽?”另一個清朗敦厚的男聲一笑,說,“自然不敢,隻算我拉你來湊熱鬧的不成麽?話說迴來,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就不想成家?那東鄉侯家的郡主……”先前那個男聲卻不待他說下去,溫和而有禮的打斷他:“蘇陵陵再好,那也與我無關。”


    其時國朝風氣,女子閨名極其珍貴,非父母夫婿親人不得知,若蘇陵陵這般皇室宗親,縱然名聲在外,一般人也隻稱唿她東鄉郡主或是蘇郡主,極少這般連名帶姓稱唿的。故而蘇陵陵驀然從男子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怔,隨即聽得這個男子提到自己的名字時居然無動於衷,心裏忽然微微惱怒,對這個有著醇厚好聽的聲音,說起話來又十分溫和禮貌的男子大感不忿,暗想:我的名字讓你們隨口亂嚼說已是該死,居然還敢這般輕視本姑娘!聽起來這第二個男聲定是新安公主的丈夫盧彥無疑,卻不知道那一個是誰?好奇心才起,忽然警覺,暗想:左不過是那些凡夫俗子,何必知他是誰。給這兩人一攪,頓時沒了賞花的興趣,轉身覓著來路自去。


    到了詩會上,卻正熱鬧,青年男女,雖然不免羞怯靦腆,卻因年齡相仿,唿朋引伴,各自早已三五成群,談詩論詞,扯東道西,正說的興高采烈,蘇陵陵用目一掃,見新安公主身邊圍了一圈人,正在桌邊品評詩作,當下徑自過去,拉了她出來:“這新春詩會無趣的很,我要迴去了。。”新安公主拉著她手笑道:“何必這般性急,再多留會,好歹跟我的駙馬見個麵——他不知一時去哪了,給我個麵子罷——你看這詩,是京城著名的才子宋元橋所寫,你來看看。”


    蘇陵陵小巧的下頜一揚,似笑非笑朝梅林深處示意:“你家狀元在那邊。”


    新安公主詫異的抬頭,“你見了他了?他在那邊做什麽?”當下命一個宮女即刻去請了駙馬過來。


    蘇陵陵不答,低頭看那詩作。新安公主見她看得認真,含笑問:“如何?”


    “詩卻罷了,字不太好。筆力太弱,雖則秀氣,後勁不繼,寫到末筆筆力已盡,這宋才子想必身體不太好罷……”


    “你真是個神仙!”新安公主拍手一笑,“果然……”她微微湊近蘇陵陵身邊,正要說話,身旁卻響起一陣輕微的抽氣驚歎聲,一看,這些女子的眼光已經齊刷刷落在了從梅林深處剛剛走出的兩道身影上。


    那兩道身影一紅一青,如齊頭玉樹,並肩芝蘭,在無數梅花白雪映襯下緩緩而行。左邊的男子身著淡紅袍服,戴著燕翅輕紗冠,朗目修眉,眉宇間透著瀟灑溫潤,一看就是個謙謙君子,正是新安的駙馬盧彥,另一個男子——蘇陵陵清淩淩的目光掠過人群,落在右邊那個青衫男子身上——心底裏忽然平空冒出來一句:明月出天山!


    新安側目睨了蘇陵陵一眼,輕聲在她耳邊說:“他可還好麽?”不待蘇陵陵迴答,抿嘴一笑,朝盧彥招手:“盧郎,快過來。”


    蘇陵陵這才忽然覺察自己一時失態,微微撇開目光,頓了一頓,心底裏卻有細細的如水沸騰一般的不安與惶然,白玉一般的麵頰上不由自主透出淡淡的醺色,如雪下的梅花,那股清冷似也減少了一些兒。然而也隻不過一瞬,再轉迴目光時,神態已然恢複了自然。


    盧彥朝新婚妻子溫馨一笑,握住她的手,新安公主卻掙脫了出來,挽著蘇陵陵的手臂,對二人說道:“這就是蘇家的陵陵,東鄉郡主。”又轉過臉來:“陵陵,這是我家盧彥,那一位,是……”她話未說完,那男子朝二人微微一笑,略略躬身,如淩雪的梅枝被風吹的彎了一彎,夜下月色般的目光輕輕落在蘇陵陵眼中,籠罩了一池靜水:“在下孫弦寂。”


    孫弦寂這三字,仿佛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原來是他!蘇陵陵微微欠身一頷,掩下心底的波瀾與驚訝,算是還禮。新安公主已經笑了起來:“孫郎君久在四海之濱,初來京城,不知這京城景致,可抵得過君家的海景仙山麽?”


    孫弦寂清潤的目光蕩漾出一絲溫和的笑意,醇厚的嗓音如絲一般,不高不低,平和清越:“京城繁華,四海遼闊,各有千秋。隻是弦寂乃漁鄉之民,平海之子,倒更習慣那海天一色,漁歌唱晚的情景。”


    蘇陵陵唇邊泛出一絲微笑,隻是那個微笑隻在唇邊,涼薄如雪裏白梅,神情疏淡,說道:“萬海之王的水晶宮,富貴繁華怕不比京城更勝十倍,孫郎君貴為龍宮世子,卻自稱是一介漁民,太過自謙了吧?”


    孫弦寂溫和清潤的目光望入她眼中,彷佛冬日的一縷暖陽,要融化她麵上的寒冰:“京城四海,都不過是居住之所,人心安處,雖片瓦寸地足可為家,無關富貴與貧窮。弦寂愛那海天遼闊、風平浪靜,也愛它變幻無常,驚濤怒波,在東海之濱每常操舟為漁,漁民之稱,是名至實歸。”他微微一笑,“在下早聞東鄉郡主芳名,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蘇陵陵見他謙謙溫雅,且說話十分真摯,既無高傲之態又無媚俗之色,不偏不倚,令人如沐春風,末後一句更借詩經中的句子不著痕跡地暗讚自己是個佳人,內心也不由微微融化,臉上神色雖柔和了些,卻終究放不下梅林中聽來的那一句,眼睛看了別處,卻又忍不住說:“東鄉郡主名氣再大,那也與你孫七郎無關。”


    新安公主不知就裏,見蘇陵陵冷淡高傲,暗暗一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可如此,蘇陵陵卻恍若不覺,盧彥一聽,卻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知自己與孫弦寂在林中對話已被這郡主小姐聽了去,暗想:怪道她做出這般模樣,想來再如何優雅高貴的女人,也終究是小氣。看來七郎若要挽迴她的心來,大不容易。當下不由自主朝孫弦寂望了一眼。


    孫弦寂卻不以為意,也不解釋,見她小性兒,也隻一笑作罷,隻向新安公主說道:“此次多蒙公主與盧兄作邀,得列盛會,隻是弦寂向來不慣這熱鬧場合,京城雖好,在下還是更喜蕩舟海上,自由自在,弦寂擬明日返程歸家,就不向公主另辭了。”他一邊說一邊自袖中取出一隻盒子,交與盧彥,“公主與盧兄大喜,在下不曾趕上,微物不堪,權作敬秩,望公主勿棄。”


    盧彥一急,正欲開口,新安公主卻比丈夫更急,已是搶先說道:“孫郎君如此匆匆,莫非怪我有慢客之意?”她瞧了蘇陵陵一眼,又忍不住說:“況且京城貴少,久仰郎君盛名,皆欲一見,且今日難得東鄉郡主也在,大家正可借這詩會多加親近,聽聞孫郎君文采甚佳——盧郎,你不是時常對我說,若是孫家七郎也來參加庭試,隻怕這狀元便不是你的了麽?”她一手垂在寬大的袍袖間,悄悄在盧彥的手臂上掐了一把。


    盧彥連連點頭,蘇陵陵心中自是明了他夫妻的把戲與用心,似笑非笑朝孫弦寂看了一眼,卻朝新安公主說:“若真那樣,長安道上驚了座駕的豈非就變成孫郎君了?”


    新安公主聽她取笑,不由發窘,連盧彥的俊臉都微微發紅。蘇陵陵也不為己甚,卻轉向孫弦寂“孫郎君既有才名,若不嫌棄陵陵粗陋,何不指點一二?”


    孫弦寂微微一頓,卻見蘇陵陵一雙星子般的眼睛眨也不眨望著自己,清水琉璃一般的眼神看不出一絲情緒,隻那略略上挑的眉尖似帶了一絲細微的挑釁,心知她是介意林中自己的那一句話,自覺不能與女子置氣,不由朝她一笑,點了點頭。


    蘇陵陵見他答應,唇邊掛著的那一縷淺笑終於蕩漾開來,木蘭花瓣一般的臉上素來清冷淡漠的神色瞬間多了三分的明媚,周遭的春意似乎也濃烈了起來。


    新安公主見孫弦寂不再急著要走,又見蘇陵陵笑得嫵媚,終於放了心,也向她抿嘴一笑,眼眸中卻分明帶了三分取笑,趁著孫弦寂與盧彥說話,悄悄拿指在臉頰上一劃,蘇陵陵隻做不見。


    那廂盧彥卻捧了手中那個盒子,放在眼前仔細打量,疑惑地問孫弦寂:“你送的什麽寶貝,這麽小小一個木盒子,怎麽比金銀銅鐵還要重些?”


    蘇陵陵一瞥之下,“嗤”的一聲輕笑,“那不是盒子裏東西重,這盒子是用鐵蜆木製成,此木能沉於水,分量自然不輕。”


    盧彥笑笑不語,孫弦寂聞言卻溫和地朝蘇陵陵說道:“盧兄自然知道這是鐵蜆木,他說的重,不是說這盒子,是盒子裏的東西。”蘇陵陵這才知道自己小看了盧彥,不免出語不慎,若在平日裏,這自是微末小事,不管是她還是盧彥自然絲毫都不會介懷,但今日不知怎麽,在這溫言晏晏的孫七郎麵前,卻覺自己如此失態,大是不該,不由心中有些輕微的不忿,竟然羞急起來,迴思一時,又覺得自己為這小事如此羞急,失了常態,他卻神態自若,自己處處想占他上風,不免卻又落了下風,臉上頓時飛出兩片紅暈,再一思量,連兩隻白玉一般的耳朵都微微發紅。


    孫弦寂卻仿佛不曾見到她的神態,轉頭又朝盧彥說:“這東西說不尋常也就難見,非金珠寶玉可比,盧兄不妨打開看看。”


    他這麽一說,連新安公主也好奇起來,湊了過去看盧彥開那盒子。


    那盒子黑魆魆的不見什麽好處,盒蓋一掀開,卻有一股奇異的香氣彌漫開來,那香氣似檀非檀,似麝非麝,卻十分沁人心脾,盧彥首當其衝,唿吸了幾口,隻覺頭腦清涼,精神頓長,說道:“好香!”


    看盒中時,卻是一片雕刻精絕的玲瓏,半黃半白,質地似玉而不甚透明,似象牙而又更加潤澤,穿著絲繩,可以懸掛。饒是新安公主見慣宮廷珍藏,盧彥又博學廣記,竟不識這是何物製成。新安公主伸指拈起,見那片玲瓏約莫嬰兒手掌大小,異香撲鼻,雕刻的十分精美,入手卻沉甸甸的。不由轉頭問蘇陵陵:“陵陵,你眼力向來不錯,你知道這是什麽東西麽?”


    蘇陵陵當盧彥打開蓋子時,早已搜腸刮肚苦思了一番,卻也是一無所獲,見眾人都矚目在這玲瓏之上,並不曾注意自己之前失態,神情才恢複自然,微咳一聲,“這東西帶有異香,自然不是玉石象牙之類,莫非是如沉香紫檀之類的異木?中原卻無這樣的木頭,孫郎君莫非得自海外?”


    “這卻不是木頭。”孫弦寂的聲音清淡如茶,笑容更如開在秋日的菊花,“此物名喚玲瓏骨,確是得自海外胡賈之手,到底何物,連原主也說不清楚,隻知道是海中上古神獸之骨,這東西妙處甚多,其香可以提神醒腦,又可避蟲蟻蛇鼠,而且——”他微微一頓,有些遲疑,但很快又笑起來,“據說女子佩之,不論如何粗笨之人,都可變得聰敏靈動,秀骨玲瓏。”


    蘇陵陵微微一撇嘴角,新安公主卻“啊”的一聲,把玲瓏骨湊到眼前左瞧右瞧,“真的?可靈驗麽?”


    “是不是靈驗我也不知道,我將它買下,隻為愛它雕刻精致,異香撲鼻而已。”孫弦寂的微笑如春日的陽光一般醺暖清朗,“三年前偶與盧兄閑談,兄曾說小兒頑劣,不若女孩兒貼心,生兒不如生女,若有朝一日,遂了平生之誌,便要歸隱林泉,課女為樂,如今盧兄成家立業,料來弄瓦之期不遠,就為你家小女留著吧。”


    新安公主羞紅了臉,嗔怪地看了盧彥一眼,盧彥也訕訕地,期期說道:“這個……固所願也……隻怕……”新安公主伸手在盧彥臂上用力一捏,盧彥吃痛,下半句話頓時吞進了肚子,她見蘇陵陵朝自己側目而笑,眼中神色分明打趣自己與盧彥,不由朝她一瞪,心下忽然蹦出一個主意,嘴角頓時扯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蘇陵陵自小與她熟識,一見她這樣的笑容,心裏不由自主“咯噔”一下。


    新安公主已是把那張大大的笑臉轉向了孫弦寂:“這玲瓏骨既能化粗笨為玲瓏,又是上古神獸之骨,堪稱異寶,必然靈驗。隻是孫郎君雖是一片好意,但我與盧彥暫時也還用不著,我們想轉送給一位朋友,不知道孫郎君是否介意?”她嘴裏問人家是否介意,卻不等孫弦寂迴答,又徑自向蘇陵陵一笑:“陵陵,你十年來都居住在少林寺,想寺中都是些粗笨的大和尚,不免消磨了你這玲瓏女兒之氣,孫郎君的這片玲瓏骨,就轉送了你罷,但願你冰心惠質、玲瓏情思,更勝從前。”說完便將手中的玲瓏骨朝蘇陵陵手中一塞。


    蘇陵陵猝不及防,又是生氣又是好笑,下意識便要拒絕。新安公主又搶著說道:“你若是不接受,便是辜負了孫郎君的一片好意。”


    蘇陵陵一怔之下,那隻要遞出去的手竟不知為何伸不出去,長長的睫毛底下,忍不住朝孫弦寂極快地掃了一眼,孫弦寂卻是神情疏朗,微微的笑容一貫溫和,眼眸卻是清淡的,仿佛東西送出去了就再也與他無關,也不關心送給了誰。


    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什麽東西輕輕刺了一下,微微發疼,那股子驕傲又迸發出來,微抬起下頜,朝孫弦寂一笑,矜持而有禮,“既然這玲瓏骨如此珍貴,公主轉送給我,是公主的好意,可惜陵陵素來不信這種無稽之說,縱然收下也是糟蹋,不如再送還孫家郎君吧。”托著那塊玲瓏骨,將手往孫弦寂麵前一伸。


    孫弦寂向來平靜無波的眼眸終於也微微泛起一絲微瀾,頓了一頓,緩緩伸手取迴那塊玲瓏骨,眼前這張比梅花還要明豔的臉龐上,一雙寶石樣的眼睛因了驕傲與冷意,卻恍然有股肅殺之氣,越是如此,越發露出一股奇異的動人氣質,饒是素來平靜的他,也覺得目光一炫。


    他將玲瓏骨收入懷中,蘇陵陵卻收迴目光,轉身朝新安公主與盧彥說:“容我先行告辭。”說完也不待二人迴答,便徑自轉身離去,腰間那兩把小劍輕微的叮當之聲漸漸遠去,她驕傲而優雅的身影終於沒入林中。


    三人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盧彥“咳”的一聲,對著孫弦寂頓足:“你呀……你!”新安公主更覺惋惜,忍不住責怪地瞧了孫弦寂一眼:“陵陵素來心氣高傲,受此冷待,隻怕以後……”


    孫弦寂收迴目光,心底那一絲極細微的異樣早已消失,朝盧彥和新安公主抱了抱拳,“我也該走了,這地方雖則繁花似錦,我終究覺得拘束,還是迴我的漁村更自在些。”頓了頓,他略帶歉意地又朝新安公主看了一眼,“辜負了公主的好意,他日另補賀禮,以作賠罪。”整了整青衫下擺,他臉上又露出和煦的笑容,“告辭了。”


    盧彥抱拳相送,看他遠去,不由連連歎息,“可惜,真是可惜!我連年相邀,好容易請他進京一敘,不曾想……”


    新安公主嗔道:“我才可惜呢!你可知陵陵素性如冰,眼高於頂,你成日家左也說孫弦寂如何好,右也說孫七郎如何好,我才費盡苦心安排他二人見麵,更難得陵陵對他另眼相看,誰知道這他竟然如此不知趣,真是枉費了我一片苦心!他自去了不要緊,惹了陵陵,又該她遷怒到我頭上了,若是她一生氣,又跑了,還不知道下次再有這樣的機會是什麽時候了!她已是雙十年華,再蹉跎下去,如何得了!”


    盧彥深深長歎一聲,“七郎生性便如大海,從我認識他起,他便是這般平靜無波謙謙溫雅的樣兒,從不曾見他為什麽事什麽人失過常態。隻是大海深不可測,有風平浪靜,卻也有滔天巨浪,就不知道這天底下,到底還有沒有人能讓這片大海咆哮了。”


    “那現在怎麽辦好呢?”新安公主想想自己安排得好好的“相親”大會就這般收場,尤自不甘。


    “聽天由命吧!”盧彥抬頭,目光越過冬日晴朗的天空,長長舒了口氣,“若是有緣,他們自會有他們的故事,至少今天,他們已經認識了。”他伸手握住新安公主的手,轉頭朝她溫馨一笑,“走吧,他們雖然走了,你可是還有一大幫的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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