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歷過人世間最慘的分離。


    幾歲的時候,家裏突然遭遇大難,爺爺被皇帝斬首了,而我整個蘇家,都被發配秦州苦寒之地。


    那些押解的差役,根本不想讓我們走到秦州去,在路上,害死了我堂弟,嬸娘。


    我的弟弟還小,有一天,無聲無息的就此消失,不知生死。


    父母請求差役讓他們去尋找,結果卻是差役們劈頭蓋臉的一頓棒打。他們兇惡而鄙視地道:「你以為你們是什麽?還是中書令家的公子少爺麽?在這裏,你們連路上的螻蟻也不如!」


    我們曾是京城中的天之驕子,爺爺是中書令,然而,在這流放的路上,卻不如狗。


    母親病重,無醫少藥,還不準延誤,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路上。


    那時候,我才六歲。


    我也染了病,被差役趁著黑夜扔掉。差役暗夜之中的眼睛如同厲鬼,獰笑著道:「賤命一條,隻適合拿來餵野狗!」然後,他們揚長而去。


    我要迴去,爹娘不見了弟弟,若是又不見了我,定然傷心,可我昏昏沉沉的,連站也站不起,隻能在地上爬,爬得雙手鮮血淋漓,卻不覺得疼。


    沒等爬到爹娘身邊,我就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一個溫暖明亮的房間裏,身上蓋的是暖暖的被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師父當時看著我時,那麽悲憫而憐愛的眼神。


    從此,我跟在師父身邊,八年,師父教我武藝,教我一切,八年後,有一天醒來,師父已經離去,她留下一封信,信中說:「仙兒,雛鷹要長大,就得自己去飛!以後若有緣,我們師徒自會再見!」


    雖然離開師父讓我的心裏空落落的,但是,師父已經教會了我生存的本事,我心中也有一個願望,去尋爹爹和二叔,找迴失蹤的弟弟。


    兩年來,我在江湖也算薄有名聲,但是,爹和二叔行蹤成謎,任我怎麽查找,都沒能尋到線索,就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總是在關鍵的時候,斬斷了一切,我又得重頭來尋。如此,反覆。


    至於弟弟,當時弟弟那麽小,更是沒有線索。


    我找到當年押解的差役,他們也無法說清爹和二叔的去向,到了秦州,他們就返迴了。


    至於弟弟,他們說有人接走了他,卻不知道那人是誰,不過,對方出了五十兩銀子。


    是他們賣了我弟弟。


    我殺了那些差役,可是,我的親人,卻仍是尋不迴。


    我迴到京城,別了十年的京城,早就不是我六歲離開時的模樣,而我,也不再是十年前的我了。


    在這裏,我見到了姑姑的女兒燕青蕊,而後,我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天生就是讓人仰望的。她的處境也並不比我好多少,可是,她的成長,卻是所不及。


    她幫我找到了爹爹,幫我們蘇家報了仇。


    她讓我奪迴了爺爺被迫離去的名劍山莊,讓我認祖歸宗。


    她讓玄月劍的守護者助我奪得名劍山莊莊主之位……


    但她給人的感覺,卻絕不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在我麵前,她是嬌俏溫和的小表妹,真不知道她那小腦瓜裏,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奇特的本事。


    在她的勢力幫助下,我也尋到了弟弟的消息,可惜,蘇岩,我的弟弟,卻被仇人蘇重威訓練成了死士,成為蘇夜辰手中的刀,被他送給皇甫月當棋子。


    蘇岩的命令,是殺死我,殺死燕青蕊。


    四歲的時候,他就已經離開父母爹娘,那時候,他還太小,他不記得自己的爹娘姐姐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三王亂,天幹變,刀兵四起,我帶著名劍山莊的人,成為燕帥身邊的一支力量。


    在一個夜裏,我遭遇了一場真正的生死。


    一個黑衣人像黑暗之中的勾魂使者,竟然潛進重重軍營之中,他的目標,是我。


    那蒙在黑巾下的眼睛,散發著餓狼般的兇光,出手兇殘利落,招招必殺。


    若不是我這些年也算千錘百鍊,對危險有極強的感知,在他第一擊時,我就會死於他的手中。帳中,我們進行了殊死之搏。


    對方的武功真強。


    好在我也不弱。


    但對方敢在我們的軍營之中這樣張狂而來,要麽抱著必死的決心,要麽,是有恃無恐。


    打到後來,我突然心中一動,這軍營之中,我隻是一個副將,並不是主帥,如果是皇甫景琰或是皇甫月派來的人,殺我一個副將是為什麽?


    這時候,一個聲音突地清清冷冷地道:「蘇岩,如果你還要做皇甫月的狗,殺你的親姐姐,我不介意現在就把你殺了!」


    我不禁一怔,看向麵前的黑衣人,難道他是蘇岩?


    而黑衣人卻是眼瞳一縮,看向不知道何時站在一側的燕青蕊。


    接著,他眼眸一動,就想逃。


    燕青蕊袖中激射出十幾根銀色白絲,像蛛網散開,將黑衣人裹在其中。


    黑衣人拚命掙紮,但是,冰蛸絲最是堅韌,哪怕他武功再高,也是掙不開的。


    燕青蕊走過去,像提小雞似的提起,一伸手,就拿下了他的蒙麵巾。


    蒙麵巾之下,是一張憤怒的臉,但是,哪怕因為憤怒而變形,因為仇視而扭曲,那張肖似爹爹的臉,還是讓我一眼就能認出來,這真的是我的弟弟,蘇岩!


    燕青蕊想也不想地啪地一耳光抽在他的臉上,我驚道:「別……別……」


    蘇岩怒聲道:「奸賊!你要殺就殺,小爺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燕青蕊輕嗤道:「你無父無君,六親不認,死後會進十八層地獄,還想有下一個十八年?」


    蘇岩恨道:「地獄就地獄,給小爺一個痛快!」


    燕青蕊看了我一眼,卻是淡淡地對蘇岩道:「這是你這兩個月來第十五次夜襲,十四次殺不了我,現在,轉向你親姐姐動手了?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若非你是舅舅的兒子,你當我為什麽放過你十四次?既然你不認自己的身份,我留你幹什麽?」


    我急了,忙道:「青蕊,青蕊,不要,他是我弟弟,我唯一的弟弟啊……」


    燕青蕊淡淡地道:「從今天起,你沒有弟弟了!」


    我急道:「青蕊,剛剛有三次他有機會殺我,但是最後偏了三分,我相信,他不是真的想殺我!」


    燕青蕊神色淡然地道:「若不是他有這三次手下留情,你當我現在還會留著他?」她把蘇岩扔在地上,冷聲道:「蘇岩,你難道真的被蘇夜辰養成了一條狗?」


    蘇岩大怒,恨聲道:「我不是狗!」


    燕青蕊涼涼地道:「對,就算是狗,也知道不傷親人,一個替仇人去殺自己親人的人,根本沒法和狗比!」


    蘇岩眼裏一片血紅,忽地嗷地一聲怪吼,整個人連同冰綃絲,向著燕青蕊衝撞而去。


    我嚇呆了,青蕊本來動了殺心,若他還動手,青蕊會殺了他的。


    燕青蕊輕描淡寫地一抹一掃,蘇岩的攻擊就落了空,可他卻不管不顧地,扔在冰綃絲裏掙紮。


    燕青蕊拍地又在他的右臉拍了一記。


    蘇岩更怒了。


    可燕青蕊卻絲毫不在意他的憤怒,在他頭頂,肩膀,一掌一掌拍下,掌勁不大,看著像貓戲老鼠一般。


    蘇岩在這樣的戲弄之中,怒火幾乎燃燒,燕青蕊唇角卻帶著一絲輕嘲的笑意,每當他掙紮著要攻出一擊時,燕青蕊就一巴掌拍出,或者一腳踹出,把他的攻擊中途打斷。


    我在旁邊看著,不知道該去為弟弟求情,還是該勸弟弟收手。


    他是不信我是他姐,所以才要來殺我的吧?


    可在殺我之前,他竟然去刺殺了燕青蕊十四次,燕青蕊是一軍之帥,他為誰所用,唿之欲出。


    我心裏又痛又無奈。


    我不能阻止青蕊,青蕊的確有殺他的理由。


    可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


    不過,沒等我想到辦法,蘇岩已經氣暈過去了。


    燕青蕊拍拍手,好像拍掉手中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揚聲道:「鄔離!」


    毒尊鄔離應聲而來。


    燕青蕊指著暈倒的蘇岩,道:「他的毒大概已經中了十年以上,以解嗎?」


    鄔離看了一眼,傲然道:「天下,我毒尊解不了的毒,你也不用去找別人了!」


    我詫異:「他中了毒?」


    燕青蕊點了點頭,道:「放心,鄔離能解!」


    原來,蘇岩的神智一直被一種毒壓製,所以,他忘了之前的所有的事,也不能自主地控製自己的神知,隻知道按吩咐殺人。燕青蕊之所以這麽羞辱蘇岩,是為了讓他氣暈,因為他的毒在體內沉澱已久,隻有在氣怒攻心之時,才能使毒素在體內浮動,多次之後,方能讓他餘毒盡解。


    一年後,蘇岩的毒解除了,我原本想讓他掌管名劍山莊,但是,他堅拒了。他為自己這些年淪為工具,深深慚愧,要遊歷江湖,救滿一千人贖罪,再迴父親身邊盡孝。


    前半生,我孤苦漂泊,隻有師父相依。


    遇到青蕊和星雲之後,這一切,便發生了改變。


    後半生,有親有朋,還有兩情摯愛的夫君與聰慧可愛的女兒,如此圓滿,我還有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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