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騎正朝著寶瓶關駛去,一路上老劍修吳念執都不曾言語半句,林朝先心知肚明,身旁的這位丹霞劍宗長老,氣機正在一點點的消散。


    依稀見到關口之後,老劍修吳念執率先停馬,林朝先不明所以,也停馬等候。


    老劍修望著遠處的寶瓶關,臉色平淡,凝視了許久之後,緩緩道:“少宗主,到這裏已經安全了,老朽就不陪你入關了。”


    吳念執用畢生修為和命數換來的煉氣士第九境,已經消散完畢,此時的他更像一位風燭殘年的普通老人,全無之前的神采奕奕。


    林朝先看著老人略帶疲倦的臉龐,對這位劍心十分純粹的老人有了些許愧疚,若不是自己執意走一趟關外,也不會害他落得如此下場,想說些什麽話,卻欲言又止。


    吳念執看穿了少宗主的心思,灑脫笑道:“少宗主,自打吳念執還是孩童的時候,就被領入丹霞劍宗,曾被老宗主評價‘此子劍心純粹,但是天資愚笨’,早年的我並不服氣,以為勤能補拙,於是埋頭練劍,想證明笨鳥也可以先飛,如今迴過頭來,那些青蔥歲月一閃而逝,一步步走到今天。”


    老人頓了頓,繼續道:“到頭來發現自己是真的天資愚笨,始終停滯在八境的修為,方才想一並救下大家,卻力不能及,修為散盡隻能帶走你一人,這樣的吳念執,再無臉麵返迴宗門。”


    林朝先於心不忍,勸說道:“吳長老,事情怪我,與你沒有關係,你放心,不管後麵的路再千難萬險,我都會帶你迴宗門。”


    老人愧疚的搖頭道:“如果吳念執真的死在宗門,這才是天大的不敬,對不住丹霞劍宗,也對不住那些沒能帶走的人。”


    吳念執體內的氣血上湧,壓上了喉嚨,再無修為的他無法抑製住氣血,一口鮮血噴薄而出,老人隻是淡然的用衣袖擦淨血跡,望著黃沙道:“這片黃沙很好,愚人吳念執在這裏踏入了九境,雖然短暫,也算見識過那道風光,也在這裏死去,算是死得其所。”


    林朝先還想繼續勸說老人,被後者輕輕擺手打斷。


    吳念執一臉真誠的看著身旁的年輕人,言語平靜道:“少宗主,老朽也算看著你長大,有幾句心裏壓在心裏,不吐不快,權當最後的嘮叨了。”


    林朝先點了點頭,道:“吳長老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也是朝先很敬重的人,朝先聽著。”


    吳念執想了想,道:“修行大道,逆水行舟,劍道一途更是千難萬險,唯有保持一顆赤子之心,方能修有所成。所謂修成正果,對愚人吳念執來說,九境已是巔峰,但少宗主不同,劍道天資比起吳念執來說,十個吳念執都難以企及,如今再沒有機會陪著少宗主,吳念執不敢奢求少宗主學習老朽這隻笨鳥,但隻要少宗主能勤加修煉,將來在劍道一途隻會比吳念執看的更寬、更遠。”


    林朝先聽此一席話,內心更加愧疚。


    吳念執繼續道:“一座宗門有沒有下宗,在老朽看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門內的弟子是否心無旁騖,心中隻有那把三尺青鋒。丹霞劍宗修劍的好苗子很多,少宗主算一個,蘇肆算一個,周倩茹也算一個,即便沒有下宗,你們幾人隻要苦心於修行,丹霞劍宗一樣能蒸蒸日上。這些年來宗門的風氣變了,短期來看無甚重要,但若是從長遠開始計較,將眼光放到五十年,乃至一百年後,良好的門風遠比有沒有劍道好苗子的影響更加深遠。”


    林朝先明白長老吳念執話裏的意思,微微點頭。


    吳念執望向關內,將目光眺望到了更遠的地方,神色堅定,道:“但老朽依然相信,相信少宗主一定可以在不久的將來,將丹霞劍宗帶領到更高的地方,目及之處都是吳念執此生都不曾看到過的地方。”


    吳念執對著林朝先重重的抱了一拳,這一禮飽含了很深的期盼。


    林朝先下馬,神情嚴肅,正了一下衣冠後,對著馬上這位一片赤誠的老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蒼茫大漠中,兩騎背道而馳。


    老劍修吳念執獨自騎著馬,漫無目的行走在沙漠中,想起那位劍心、天賦更加卓絕的紫陽門女子,雖然自己贈送劍鞘與她,卻沒能帶走她,沒能帶走一位劍道希望,心懷愧疚。


    飲酒小酌三分,天地清明七分。


    遲暮的老人,在馬背上,不知不覺的留下了兩行清淚。


    ............


    .............


    安陽城地處江南水鄉,城外相鄰秋水湖畔,時值十月,陽光和煦。


    秋水湖畔,天日正好,雖然已經進入冬季,卻仍有不少人結伴出城遊玩。岸邊的柳樹看樣子再有個把月,就要開始落葉了。


    湖畔岸邊修砌有一條長餘五裏的鵝卵石小道,這條寬僅一丈的小道,足足花了十萬兩雪花銀修建而成,岸道上的每一顆小鵝卵石,都是經過官造署的官員精挑細選,一點馬虎功夫都沒有,當然,小道修好之後,也是十分壯麗漂亮,不論是那個季節,到此賞景都別有一番風味。


    也難怪大離王朝北邊戰場的幾位軍隊執掌將軍,隔三差五的就會修書寄往朝廷,內容無外乎都是大吐苦水,訴說北邊戰事的慘烈,抱怨南邊過得太安逸,紙醉金迷,讓北邊的一眾將士們多寒了心。這些類似於小媳婦兒的怨言,無外乎就是告訴朝廷,南北不可偏頗,北方這邊的軍營也要多撥發些糧餉。對於如何向那位一向節儉的陛下要錢,這些軍中大老粗自有辦法,手段不比朝中那些提筆杆子的文弱讀書人差上多少。


    此時的北邊,北風蕭瑟,而位居南方水鄉的安陽城這邊,繁華熱鬧依舊如故,這天日變冷,對於錦衣玉食水鄉人來說,無非就是多加一件好看的外衣罷了。


    湖畔東邊岸上,有位老道士正在擺攤算命。


    攤子一側立有一根幡旗,上麵寫著‘姻緣、運程、家宅,測算巨細無遺’。


    攤子擺放的像模像樣,該有的簽筒簽文、占卜的銅幣龜居、鎮宅的黃符等等,一樣不少。隻是在外人看來,這位擺攤的老道士,一點高人的風範都沒有,可以說毫無仙風道骨,因為他不僅不修邊幅,那身青色道袍更是老舊不堪,腰間別有一個朱紅色的酒葫蘆,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看樣子更像酒鬼,而非巨細無遺的高人。


    不過老道士邋遢歸邋遢,攤前的生意可是一點不差,這得益於他幡旗上的‘姻緣’二字,他故意將姻緣寫在前麵,見人便吹噓自己可能算別的不準,但姻緣一事,安陽城再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準的。


    秋陽湖畔多是文人士子攜帶著佳人美眷到此出遊,那些互相情投意合的善男信女,看到了老道士的攤子,十有八九都對測算姻緣感興趣,加上這位老道士是出了名的便宜,測算一次隻收三十文文錢,比起十幾裏外的天水道觀要便宜的多,那邊隨便請一位小道士解簽,少說也要一兩銀子。


    此時,老道士的攤子麵前,就有兩對才子佳人。前麵一對中,那位臉麵淺薄的女子,剛剛輕搖簽筒,搖出了一支簽,便麵帶紅暈的用纖纖玉指將簽文遞給了老道士,隨後迴頭飽含情義的看了一眼身後的公子。


    老道士接過簽條,不疾不徐,拿著酒葫蘆喝了一口酒,趁著將酒葫蘆別迴腰間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偷的換了一支簽。


    擺攤算卦這種江湖玩意兒,十有八九都是騙人行徑,對久經此道的老道士來說當然不難,他更深得此道,主要就是看人下菜碟的工夫火候要足才行,像老道士這種混跡多年的老油條,忽悠起這些癡男怨女來,相當的輕而易舉。看著桌上隻擺放有一份簽筒,其實內裏備有兩份簽文,一份是正常簽,吉兇禍福樣樣都有,而另一份則全是好簽,隻要能將客人口袋中的錢忽悠到手,老道士便是將人吹捧上天又何妨。


    老道士一臉和煦笑意,望著眼前的公子小姐,捋了捋長須,儼然一副落魄高人姿態,實際則是不敢笑的過界,怕落下猥瑣的名聲,到時候解簽,這這位小姐若是不相信,豈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何況這位小姐身後的公子,老道士熟稔的很,公子隔三差五的就要約良人到此解簽,隻是身旁的良人,麵孔總是變換罷了。


    老道士看完簽文後,隨即一臉驚訝,咋唿道:“哎呀,不得了啊......”


    身材姣好的小姐被老道士一驚,煞有介事的看著他。


    老道士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沉聲道:“恭喜小姐公子,剛才小姐誠心搖出的簽條,簽文寫到‘開天辟地作良緣,吉日良時萬物全’,此乃上上簽也,寓意姻緣可成,六畜興旺,不僅自己,就連家人一並澤福,有病去病,無病消災......善也!”


    聽完老道士的話,小姐麵露喜色,迴頭再繼續望著身後的公子,春心蕩漾。公子也是利落人,立馬向前一步,掏出五十文錢放在桌上,謝過老道士後帶著小姐繼續岸邊散步。


    等人一走,老道士眼疾手快的將桌上那五十文錢一抹,往袖中一放,大功告成。


    那位遠去的公子,趁機不忘迴頭給老道士打個眼色,老道士迴敬的眨眨眼,配合無間。


    公子帶著心儀的姑娘踏遊秋水湖畔,在湖岸邊駐足聊了許久,借著美景,指向身前柳絮,吟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呐,好句好句。”


    說罷看了身邊女子一眼,眼眸飽含情義。


    身邊的女子羞怯的埋下腦袋,看她那模樣,竟是有些臉紅。


    公子左右看了看,發現此刻周圍沒有什麽行人,膽大的向前輕輕摟住女子,這一舉動引得身邊的女子連連嬌羞,小聲說道:“討厭。”


    公子輕聲道:“過些時日我便要入京參加科舉,待我進士及第,我便八抬大轎娶你過門。”


    女子臉紅的連連點頭。


    公子春風得意的笑容中透露著一絲猥瑣,微微低頭,目光在身邊女子的胸口上遊弋了一會兒,心情更是無限好。公子身旁女子的麵容隻能是用一般形容,但身材極其姣好,尤其是胸口當得上‘波瀾壯闊’四個字,撐的衣衫鼓漲,才子費力遊說幾次之後,才將她帶出城外遊玩。


    公子小聲道:“我馬上就要進京了,不如今晚你來我那裏......”


    女子雖然才二八之齡,但也曾聽聞幾位姐姐說過那床笫之事,雖然懵懂,卻也了解一二,輕咬朱唇,搖頭道:“還是等你科舉迴來吧。”


    公子很少會放虎歸山,以往用同樣的方法得手了幾次,這次也不打算放過眼前的‘波瀾壯闊’,繼續哄騙道:“入京趕考,少則一年,多則三四年,我怕迴來後,你已嫁為人婦。”


    女子羞紅著臉,輕聲道:“不會的。”


    ............


    ............


    老道士見天色已晚,將算命攤子收了,揣著今天掙來的那些銅錢,搖搖晃晃的朝著安陽城走去,想要到城中的酒坊買些最便宜的黃酒。


    路過一處堤壩前,老道士打了個酒嗝,瞥了眼湖畔,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幾樁趣事。


    那一年,安陽城中多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少年小乞丐,終日流連在城中,想盡辦法填飽肚子。城中幫派林立,那些居無定所的流民孤兒基本上被各個幫派控製著,每條街道都被幫派勢力把持著,幾個幫派時常為了爭奪地盤而大打出手。


    在這些孤兒中,年幼體弱的會被打斷手腳丟到街上行乞,其他那些身體還不錯的就跟著幫派混跡,時常三五成群的在街道中遊蕩,找機會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因為都是些孩子,一般被逮到現行,也不會通知官府衙門處理,但免不了挨頓打,就曾有過某個孩子行竊後被當場抓住,當街被活活的打死。


    那位新來的少年當然也被招攬過,隻是少年不從,於是被他們狠狠的打過幾次,後來他再看到那些成群結夥的孤兒,都會跑的遠遠的。


    少年沒有加入幫派,找飯吃一事就尤為困難,但他膽子很大,敢去城中的刑場找‘陰食’來吃。每當衙門的人在城門口放榜,通知幾時處斬犯人,他都會去刑場候著。


    犯人被處斬,他們的親人會帶著飯菜來到刑場替他們送行,如果沒有親人的,也會由官府找人來送些飯菜,通常這些犯人隻會吃上一兩口飯菜做個意思,畢竟將死之人,都沒有什麽太好的胃口,隻為圖做個飽死鬼,聽說那些不吃斷頭飯的死囚,到了陰曹地府,就被判作是餓死鬼,要被閻王爺丟到油鍋裏麵炸。


    而膽大的少年一般都會將犯人們沒吃完的飯菜收走,畢竟這些給死人吃的東西向來忌諱,有人肯處理就再好不過。


    少年也是偶然從別人口中,聽到刑場有斷頭飯一事,很多人都說那些飯菜是給將死之人吃的‘陰食’,活人要是吃了的話,很不吉利,甚至會給家裏帶來厄運,少年卻不怕這些,一不偷二不搶,又是孤家寡人一個,隻要有口飯吃,管他什麽陰食陽食,能填飽肚子就是第一等的大事。


    再後來少年遇到一位好心的老木匠,老人叫老楊頭,見到少年偶爾蹲在秋水湖畔,憐其可憐,反正老人也是一人獨居,便將少年帶迴了家,教他木工手藝活,帶他去給別人家做工賺錢。


    一老一少相處了半年多,後來老人死了,少年不知所措,年紀輕輕又如何懂得那些安葬事宜,還是聽村裏的人說,老人還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入贅到了鄰村,小兒子說是出去求學,已經十多年沒迴過村子了,大家都猜測他怕是死在了外麵。


    少年問到了老人大兒子的名字,也問到了他所在的村子,老人死後總要有人來操辦喪事,於是少年獨自抹黑走了十幾裏山路去到鄰村,在村頭的荒野裏睡了一晚上,到了白天才找到了那位大兒子家,隻是敲開門後,少年說明來意,男人隻是‘哦’了一聲,隨後告訴少年他與老楊頭已經斷絕了關係,不會替他操辦喪事。


    滿心失落的少年又跑迴村子,拿著老楊頭攢下來給大兒子修房的錢,找遍了村子中的人,卻沒有一個人肯幫忙,因為他們知道少年吃過‘陰食’,認為就是他克死了老楊頭,不願意和他過多接觸。


    少年哭紅了眼睛到處求人,萬般無奈下才找到了秋陽湖畔擺攤的老道士,老道士答應幫忙。


    因為少年救過他一命。


    那一年的冬天,天氣寒冷肅殺,秋陽湖畔岸邊的行人不多,有個喝醉酒的老道士不小心掉入了湖畔之中,恰好有位衣衫襤褸的少年路過,見到此狀急忙唿救,確實有幾個大人聽見了唿聲後,卻沒有一人入水救人。


    情急之下,瘦弱的少年跳入冰冷的湖水之中,潛水遊到老道士身下,憋了很長的一口氣,費勁力氣才將老道士馱到河岸的石梯上,而少年幾乎溺死在湖水之中。


    老道士得救了,少年卻大病了一場,又差點死於疾病。


    其實那位少年怎麽都想不到,喝醉酒的老道士莫說落水,就算一直泡在湖水中,泡個幾天幾夜,也死不掉。


    老道士拿著少年給的錢到棺材鋪中挑了一副棺材,又找人幫老人順利下葬,從入土立碑,再到做法事超度亡魂,老道士破例沒有多收一分錢。


    一襲素縞白衣的少年跪在老人的墳前,一邊撒著紙錢,一邊嘴裏念著老道士教的往生咒,祈禱著這位相識不久的老人到了下麵早日投胎,如果老人能見到自己的師傅,就請幫忙轉告一聲,告訴師父他會好好的活下去,讓大家都不用擔心他。


    少年聽人說,人死後頭七這天會迴魂,會迴到家宅之中再看望一下,才肯安心投胎,少年便將老楊頭的家打掃的幹幹淨淨,買了一桌子的菜,在桌上倒上了三杯酒,又在門口燒了些紙錢,把這一切做完之後,將老人家的門輕輕關好後離開。


    第二天清晨,少年拿上操辦完喪事後剩下的錢,一路小跑到了老人的大兒子家,將門敲開後,把老人這些年來做工攢下的銀子,悉數交給了男人。


    本名楊元虎,入贅之後改叫了劉元虎的男人,隻是“哦”了一聲,接過錢袋便趕走了少年。


    少年看著緊閉的大門,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後就轉身離開,也算了結了一樁心事。


    老楊頭死後,劉元虎的媳婦很快就帶人來看房子,將老人的祖宅賣了出去,隻是剛剛死過人,買家付了錢卻沒有入住,房子便空了下來。


    少年又開始繼續在城中流浪。


    某天少年在秋水湖畔遇見了老道士,老道士心情不錯,叫住了少年,腳步躊躇的少年正好也有事情要詢問老道士。


    少年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個不祥之人,但凡與自己有關係的人,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山門的人也是,老楊頭也是,全都死了,少年很多個深夜想到這些,都夜不能寐。


    老道士抿了一口酒,難得認真道:“老道士看別的不準,看人還有幾分說頭,你嘛,確實不算什麽好運之人,卻也不是帶來厄運之人,世人生死自有命數,怎麽會怪的到你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身上,放心吧,與你無關。”


    少年聽完心安了一些。老道士心情不錯,想幫這位沉默寡言的少年算上一卦,讓他拿起簽筒搖簽,免費替他解上一支簽。


    少年有些拘泥,老道士笑著直說無妨,讓他隻管搖。


    少年內心虔誠,搖出了一支簽,將簽條遞給了老道士。


    老道士看過簽文,道:“簽文所寫‘投身岩下銅鳥居,須是還他大丈夫;拾得營謀誰可得,通行天地此人無’,若是別人,老道士隻會從袖口之中換一支簽,專撿好聽的來說,對你嘛,如實說,此簽不好不壞。按照簽文來解,應該是家宅不利,求財一般,姻緣平平,六畜折損......”


    少年越聽臉色越白,怎麽聽到的都是不好的?


    老道士嘿嘿一笑,最後道:“不過嘛,遇貴人。”


    .............


    .............


    紅林村不大,滿打滿算也就四十來戶人家,村子貧瘠,村民們大多靠販賣菜果為生,像這樣的小村子,周圍還有不少。


    村頭有座山王菩薩,紅林村窮,修不起小廟,早年便隻請人雕了尊山王菩薩像擺在村口,祈求村子平順。


    一位高大的中年男人走入小村,熟門熟路的來到了老楊頭的屋宅門前。


    他在門前凝望了許久,最後輕輕推開院門走了進去,先是來到了那間偏房門前,駐足一刻後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內擺放著兩張床,看樣子已經很久都沒有人住了。


    男人走到其中一張床前,站上床頭,伸手從房梁和牆角的縫隙處,摸出了一隻已經發黴了的小木馬。小木馬一直寄放在潮濕的牆縫之中,有條馬腿已經被腐蝕掉了。


    他輕輕吹掉木馬上的灰塵,用袖子將木馬擦拭了一遍,拿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然後將木馬收迴衣袖,離開了偏房走向那間正房。


    將正門推開,裏麵空無一人,床上的被褥被折疊整齊的擺放在一角,年代久遠的木桌雖然有些老舊,但做工很精細。中年男人用手將桌上的灰沉抹掉,癡癡的打量著房間。


    木門背後,有兩處刻痕,鄉下人都知道,這是歲痕,家裏有孩子,便會等到孩子過生那天,讓孩子背靠木門,在門板上刻上一道歲痕,看看孩子一年之間長高了多少。


    中年男人摸著這些歲痕,有些神傷。


    他坐到桌前,臉色突然一變,一直平靜的臉龐浮現出一股怒氣,淩空伸出右手,抓住了一個憑空出現的白衣女子,男人鉗住她的脖子,將她狠狠的甩到地上。


    白衣女子摔的不輕,但看模樣不像是人,因為她一臉鬼魅。


    她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有些錯愕,但更多的是恐懼。


    中年男人並不看她,手指輕輕敲擊在桌麵上,聲音清脆,他隨口問了一句話,總共八個字。


    “就是你害死了我爹?”


    八個字如同天降赦令,字字擊打在白衣女子的神魂深處,女子痛苦萬分,女子原本就鬼魅的臉,被折磨的十分猙獰,整個身子在地上不斷的掙紮。


    中年男人輕輕動了一下手指,白衣女子神魂深處那道如針錐油炸的桎梏,瞬間消散,盡管她此刻也並不輕鬆,仍是強撐著身子,跪在地上,求饒道:“請大仙放過我......”


    中年男人討厭這個白衣鬼魅沒有直接迴答問題,於是再次動了動手指,那道桎梏又繼續作祟,隻是這一次更加劇烈。


    白衣鬼魅時而如墜萬丈冰冷深淵,時而仿佛置身熾烈火海,這份煎熬讓她的神魂消散了大半。


    她伸出慘白的手,戳向自己的腦袋,想要伸手把那道桎梏給挖出來。


    中年男人道:“我說,你聽。”


    語閉,白衣女子再一次獲得解脫,她猛的點點頭。


    中年男人看了她一眼,道:“一年前這間房子的主人,也就是我爹,上山去祭拜我娘,我爹身子孱弱,心火不旺,你便尾隨了他迴家。”


    白衣鬼魅臉色難看,因為男人說的一點不錯,隻能點頭承認。


    中年男人繼續道:“你寄住在這裏後,不斷吸食我爹的精氣,直到上個月,他終於撐不住死了。”


    白衣鬼魅艱難點頭。


    中年男人輕輕問道:“但你依然不肯罷休,想要把我爹帶迴來的那個孩子一起害死,因為他有些特殊,對你來說極其進補,對嗎?”


    白衣女子第三次點頭。


    中年男人麵色如水,平靜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白衣鬼魅知道這個看似冷靜的男人,已經打算對付自己了,她起身想逃。


    中年男人隻是眨了一下眼睛,白衣鬼魅再也動彈不得。


    中年男人輕輕彈指,霎時間,房內出現了一尊上古金甲將軍。


    這尊金甲頭戴兩角金盔,臉上覆著羅刹夜叉麵具,身披黃巾寶甲,一腳向內彎曲,另一腳單獨支落地,左手握著暗金古錘,右手持著銀色長劍。


    中年男人命令道:“元甲,將她吃掉,囚於腹中,每時每刻遭受雷擊電打,萬年不變。”


    “是!”上古金甲沉聲領命。


    白衣鬼魅被這具上古金甲一口吸入腹中,瞬間又消失不見,


    中年男人踱步走到屋子門口,望向村口,突然怒目猙獰,淩空揮出一掌。


    “留你何用?!”


    村口那尊山王菩薩神像身上,頓時生出一條細微的裂縫,一道常人看不到氣息,在神像上急速流失。


    此時有位少年正好走入紅林村,他懷揣著老道士給的黃符,說是將符貼在門前,便可保證家宅平安,不論是活人還是死人,都會順遂。


    少年來到老楊頭屋宅前,看到了一個男人,那人長相與老人有幾人相似,少年便想到了此人可能是老人那位多年未歸的小兒子,交談之後,發現自己猜測的不錯。


    男人臉色真誠道:“謝謝你照顧我爹,還替他操辦下葬,做到了我沒能做到的事情。”


    少年頓時紅了眼睛,黯然道:“怪我沒有照顧好老楊頭。”


    “不怪你,你做的比誰都好。”男人來到少年身邊,摸了摸他的頭,隨後皺眉頓了頓,“是怪我不好。”


    少年用袖子擦幹眼淚,道:“我帶你去老楊頭的墳上看看。”


    男人道:“不急,我自會去祭拜我爹。這十幾年來,我一直身居大夏,此次迴來,祭拜我爹是大事之一,今日遇見你,想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迴大夏?”


    少年搖搖頭,他身負血海深仇,大仇未報之前,是不會離開大離的。


    男人繼續道:“你在這邊無依無靠,年紀尚小,跟我一起去到大夏,衣食無憂,我也能照顧你,也算我報答你照顧我爹。”


    少年也不言語,隻是搖頭拒絕。


    見到少年如此堅持,男人也隻好隨他,笑道:“既然你不願意跟我去,那我也不勉強你,如果哪天你想通了,就來大夏找我。”


    少年點點頭。


    男人看著少年,道:“終究是我欠了你,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我有個東西送給你,算是補償一些吧。”


    隨後中年人一掌輕輕蓋在少年頭上,後者眼前一黑,當即暈了過去。


    .............


    .............


    中年男人來到老楊頭的墳上,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頭。


    站起身來後,男人想起當年他那個身為大夏王朝宰相的師傅說過的一句話。


    “你這輩子注定命犯天煞,想要更上一層樓,成為那頂尖中的一人,除非在三十三歲以前......”


    “全家死絕!”


    下個月初一,男人就年滿三十三歲。


    三十四年前,有個做木匠的楊姓年輕人,帶著老婆搬到了紅林村,成親幾年了,妻子一直沒有生子。


    後來這對夫妻收養了一個棄嬰,說來也奇怪,收養了那個小男孩以後,男人的妻子就懷上了,十個月後生了一個大胖小子,男人還沒來得及高興,他的老婆在不久後就患病離世了。


    此後楊木匠就獨自撫養著兩個兒子,直到孩子們都長大。


    十七年前,小兒子說要外出求學,楊木匠很高興,因為他不識字,隻懂的做木匠,孩子想求學,他欣然支撐,隻是小兒子一去十幾年,再沒迴過家。


    五年前,大兒子到了隔壁的村子,入門當了個贅婿,還把姓氏改成了劉,也不再和楊木匠來往,他便獨自一人生活。


    ............


    ............


    一個邋遢的老道士驀然出現在老楊頭的墳前。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老道士。


    老道士歎了一口氣,道:“楊元龍,你不該來這裏的。”


    本名楊元龍的男人輕輕揮了一掌,將老楊頭墳上的雜草拂去,道:“你知道我會來,又不阻止我,虛情假意。”


    老道士摸了摸腰間的酒葫蘆,道:“我讓你來,隻是想讓你和那個孩子見一麵,畢竟是他給你爹送終的。但誰讓你送了一個字給他?你楊原來憑什麽賜字?”


    楊元龍道:“那孩子有恩與我,我楊元龍賜他一個字怎麽了?更何況,你和那人坐鎮於此,知道我迴來,你阻止不了我,他卻能,他都沒說什麽,你又有什麽資格?如果他願意跟我走,大夏何物他不可得,何處他不可去,何人他不可要?他破碎的氣境我自會幫他修複,你們不敢做的,我楊元龍敢。”


    老道士不屑的笑道:“好大的口氣,既然你那麽厲害,為什麽不迴來救你爹?是不能,還是不想?”


    楊元龍嗔怒道:“閉嘴!”


    老道士諷刺道:“虛情假意的東西。”


    楊元龍一揮手,一道無形罡氣朝老道士殺去。


    老道士嗤笑一聲,一揮手就打斷了那道罡氣。


    老道士輕輕抬手,從衣袖中飛出一把簽文,道:“老道士替你解一簽?”


    楊元龍冷哼一聲,道:“請便。”


    一把簽文淩空飛到楊元龍身前,停靠在一尺外便再也無法前進。


    楊元龍抬手點了兩下,除了兩支簽文外,其他的簽悉數落地。


    楊元龍一甩手,兩支飛在空中的簽又折迴到老道士身邊。


    老道士揮手取下兩支簽,打開第一支簽,簽文並不繁瑣,就短短四句話,最後一行字寫著‘人行忠正帝王宣’。


    老道士譏笑道:“好一個帝王宣。”


    楊元龍神色平靜。


    老道士打開第二支簽,看了一眼簽文,又看了看楊元龍,頃刻間已經不見蹤影。


    ............


    ............


    與此同時,有一個與在墳前的楊元龍,一模一樣的男人,行走在荒山小徑。


    他走入一座小村子,來到一戶院門外,輕輕敲響了木門。


    片刻後,一位中年村婦開了門,看著眼前溫文儒雅的高大男人,一頭霧水,便問他找誰。


    這鄉野山村,可不是安陽城,這人也不像是村夫。


    中年男人簡短道:“我是楊元龍,來找劉元虎。”


    女人當然聽過這個名字,皺起了眉頭,臉色不悅起來。


    女人想起前段時間,有個泥腿少年來找過自己男人,送了一袋錢過來,是自家那個沒出息的男人的死鬼老爹留下來的錢,二十兩銀子。


    當下以為這個死老鬼的小兒子是來要錢的分家產的,於是臉色就更加的不痛快了。


    女人看到眼前的男人一身富庶打扮,也不像差了那點錢的人,隻是在這山野鄉村呆了小半輩子,實在見過了太多為了幾文錢就相互惡心咒罵的村人,當然了,女人自認為自己也在其中行列,所以還是盡力揣測這個男人就是來要錢的,便沒給這個應該是自己小叔子的男人好臉色看。


    楊元龍倒是沒太多情緒,隻是簡單的說找劉元虎聊幾句就走。


    女人不情不願的帶著他走進了家門,與來過了兩次都隻能站在門外的少年相比。


    楊元龍至少跨進了院子,雖然依然被擋在屋外。


    女子隻是冷冷道:“我去叫他出來。”


    楊元龍打量著自己那個名義上大哥的家,思緒萬分,隨後很快的煙消雲散。


    很快劉元虎就走了出來,他站在高大的楊元龍對麵,兩相對比,劉元虎矮了一頭,也蒼老了幾分,兩人有著天壤之別。


    劉元虎的媳婦兒側耳趴在窗口,想聽聽那個男人到底是不是來找自己丈夫要錢的,她剛才已經在家裏告訴自己那個老實的丈夫,如果要錢就堅決不答應,到時候撒潑耍混就由她來,看那個男人好不好意思和自己一個女人計較。


    看見窗戶上映出的人影,楊元龍臉色平靜。


    見劉元虎低頭不說話,楊元龍開口道:“我這次迴來祭拜完爹之後,呆不了太久就要離開,這輩子可能就不會再迴來了,見你這麵也是你我這輩子的最後一麵。”


    劉元虎依然一言不發,隻是抬頭看著眼前的楊元龍,心中有些忐忑,也有些愧疚。若說對眼前的弟弟沒有一絲感情那是假的,隻是那些感情早已經在終日奔波的生活中消散殆盡了,何況這位弟弟消失了十幾年,在自己的心目中,早已經將他當作了一個死人。


    楊元龍一時間分神,迴憶起少年時候,和眼前的哥哥漫山遍野的玩耍,那時候兄弟之間的感情很是要好,如今卻是麵目全非,他不怪劉元虎未對父親盡孝,因為自己不僅沒做到,而且更加的不堪。


    片刻後,楊元龍迴神,道:“好了,見完你,也算對這裏了無牽掛了。爹死後,家裏的房子就留給你,如果有可能......以後你去拜祭的時候,順便替我上柱香。”


    “嗯。”


    楊元龍離開了小山村,走在荒野之中,迎麵有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走來。


    兩人合二為一。


    楊元龍離開了安陽城,隻是幾個邁步的時間。


    他朝著大夏王朝走去,沿路無數大離王派來的煉氣士嚴防死守,直到這個恐怖的男人出了關。


    對楊原來來說,關內的那片故土再無牽連之人,大離再無楊元龍。


    當他再踏入這裏的時候,也許已經成為了這世間之中,最為強大的陸地仙人。


    到時候,他便是大夏楊元龍,代表大夏征戰大離。


    ............


    ............


    秋水湖畔最上遊處有一座高山,終年無人煙,此刻有兩個人站在山巔,從這裏一眼就能看到大半個安陽城。


    這兩個人,一個是邋遢的老道士,一個是儒雅的中年劍客。


    老道士問道:“他走了?”


    中年劍客點頭,道:“再不走,我就要趕人了。”


    老道士歎了口氣一聲,道:“也不知道那個孩子,吃不吃得消楊元龍那枚佛家大字。”


    中年劍客倒是覺得沒什麽,道:“天道酬勤。”


    老道士想了想,也是覺得是這個道理,點了點頭,笑道:“還是你們讀書人看的寬。”


    老道士又問道:“楊元龍他爹一死,算是斬斷了與大離的牽掛,他轉投大夏王朝,你們算不算放虎歸山?”


    中年劍客道:“兩國之間虎視眈眈,必有一戰,早晚而已。陛下不會因為這個原因就留下楊元龍,畢竟吃相難看,事關佛儒兩家之爭,殺一個現在的楊元龍不難,影響卻不小,得不償失的事情。”


    中年劍客繼續道:“當然,如果日後兩國開戰,他楊元龍再踏入大離,就未必再走得出去。”


    老道士點點頭,並不懷疑身旁的儒家劍客在說大話。


    老道士問道:“那孩子身上的大字,是不是太紮眼了?”


    中年劍客道:“見完楊元龍,我會返京一趟,自會解決這些後手。”


    老道士笑道:“喲,先生當官了?”


    中年劍客懶得理會老道士,轉身道:“走了。”


    看著中年劍客離去的身影,老道士沒來由的問了一句,“十三先生,今兒天氣不錯,要不要貧道也給你解個簽?”


    話音未落完,中年劍客已經消失在山間。


    中年劍客除了是一位讀書人之外,還是安陽城書院的一位教書先生。


    他經常在趕往書院的路上,遇見一個貧苦少年,世間渾濁,但那個孩子眼神清澈。


    .........


    .........


    自從見過楊元龍之後,老道士便沒再去秋水湖畔擺攤子算命,那些簽文都被他收好放置到了床底下。


    隻是有三支簽他隨身的帶著。


    一支是少年自己搖出來,遇貴人。


    一支是楊元龍的,帝王宣。


    而那最後一支,是楊元龍替少年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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