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對青衣槍愛不釋手,雖然很重,槍尖斜插在地,見身邊這位長得好看的哥哥也不小氣,就幹脆一屁股坐在土坯牆邊緣,一雙腳丫懸在泥牆外,坐髒了衣服,不過是迴頭被娘親念叨一兩天,可這槍是真槍呀,指不定這輩子就隻能摸上這麽一迴了。


    莫寒見著孩子捧著槍,有些忘我,不得不伸手輕輕拎住稚童的後領,稍稍往後扯了扯,生怕這小家夥不小心墜下牆頭。


    莫寒然後咬了口冰糖葫蘆,眯眼望著城外絡繹不絕的官道,水至清則無魚,鹽鐵與販馬生意,以莫家的情報機構嚴密掌控與滲透能力,想要抓幾頭肥羊以儆效尤,並不難,隻不過秦山關本就是個鳥不拉屎的窮苦地方,太需要大量秦山關以外的真金白銀進入流通。


    莫寒嚼著山楂,神遊萬裏。這趟秘密出行,沒有任何興師動眾,走得悄無聲息,除了一柄青衣槍,身上就隻有幾張銀票和小一袋子碎銀,加在一起才三百來兩家當,這要擱在靖安城頭等青樓,也就才入一頓花酒的門檻,還未必能盡興。莫寒叼著一根已經沒有冰糖葫蘆的竹簽,見摸槍稚童顯然喜歡極了這柄青衣槍,把小臉蛋貼在槍杆上,朝眼前這位好脾氣的大哥哥一臉憨笑。


    莫寒見台基上白衣劍客與手持大刀的漢子打鬥才入佳境,一時半會人群散不了,也不急著將青衣槍討要迴來,這個憧憬江湖的孩子,讓他想起某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咬著竹簽蹲在牆頭,柔聲笑道:“摸可以,別碰槍尖,鋒利著呢,到時候你娘親追著我打,如何是好。”


    孩子歪著腦袋偷偷朝莫寒眨了眨眼睛,故意提了提嗓門,燦爛笑道:“才不會哩,我娘從不打人的,性子可好啦!”


    莫寒摸了摸這顆小腦袋,笑而不語。


    一大一小身後站著那位布裙荊釵的柔媚小娘,她其實早就沿著泥徑氣喘籲籲追上土坯牆,她才在鬧市一個釵子攤前盯著發呆片刻,囊中羞澀,隻是過過眼癮,都沒好意思拿起來細細端倪,生怕被攤主白眼,不曾想一迴神就發現沒了兒子身影,她性子清淡,也不急在臉上,果然瞧見了在牆頭與一位陌生佩槍公子相伴的孩子,起先憂心會不會鬧出風波,她這等寒苦人家可經不起任何折騰,撩起裙角就小跑到牆頭,隻不過恰巧看到那公子拉扯她兒子後領口的小動作,她不知不覺便一下子心境安寧下來,孩子打小就喜好愛慕那些行走江湖的俠客,秦山關舊城遺址上的比武,就沒有一次落下過,有些時候,聽到巷弄裏玩伴的唿喚,也顧不得是在吃飯,便衝了出去,迴來後倒也不忘記一粒米飯不剩吃完,一邊吃一邊手舞足蹈與她說大俠們是如何出招的,讓她瞅著隻有滿心歡喜。


    許多無法與人言說的苦,也就不那麽苦了。


    聽到孩子的“溜須拍馬”,身段妖嬈氣質卻秀氣如閨秀的小娘捂嘴笑了笑,一雙眸子眯成月牙兒,斂了斂神態,隻藏了些風韻悄悄掛在眉梢,她朝這位心地不壞的公子哥襝袖行禮,約莫是這些年艱辛孀居,對各色男人養成了一種敏銳直覺,是否別有用心,而一些欲擒故縱的陰暗伎倆,她大多可以一眼看穿,眼前這個咬著竹簽的年輕男子,可比咱們秦山關那名隻知附庸風雅的校尉公子,還要像大家族出來的子弟呢,難得是看自己的眼神很清澈,這讓她想起那口村頭老井裏的井水,幹幹淨淨,卻看不透深淺,但總歸是讓人討厭不起來的。


    小娘輕聲道:“丫頭,還不把槍還給這位公子。”


    稚童點頭嗯了一聲,站起身,雖眼中不舍,但還是利索站起身,恭恭敬敬把青衣槍交還給了彎腰接槍的大哥哥。


    小娘自然而然拍去孩子屁股上的黃塵泥土,窮人家的孩子,玩鬧得再瘋,也不能作踐了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衣衫。她是一名秦山關驛卒孀女,沒了男人,莊稼地便都由她獨力做活,官府每年都會發下一筆撫恤銀錢,不多,到手就八兩銀子,但總算讓她有個盼頭,私下聽私塾先生說按秦山關律得有三十多兩才對,多半是被官爺層層克扣了去,隻不過她一個寡居婦道女子,也不計較這些,再者計較不來,秦山關附近村莊倒是有些男人想要娶她入門,其中還有位是帶了軍功的,可她覺得既然女兒既然跟夫君姓了莫,就不能再讓他喊別姓的男子一聲爹了,女兒性子皮是皮了些,可孩子這樣才靈氣,她略微識些字,比起尋常粗鄙村婦眼界要更寬,每天聽著他搖頭晃腦背私塾學來的詩書,她在一旁撚著燈芯,隻覺得一日勞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她對緊巴巴卻充實的日子,也就不去怨言什麽了。


    遺址台基上槍光劍影,兩位俠士你來我往,打得天昏地暗,下邊觀眾大多是過小安穩子日的平民百姓,甭管你們是何方神聖,什麽天山追風劍斬馬劈虎槍的,隻要砰砰啪啪打得起勁,就不會吝嗇掌聲喝彩,整整一兩百號觀戰者都大唿痛快,許多漢子都站在板凳上拍手叫好,反正也不需要他們掏半顆銅錢嘛。那些個下了賭注的,倒是相對要緊張,沒怎麽出聲,隻有看到押注人物打出好看的招術,才暗暗攥拳,看到落了下風就要揪心。


    莫寒沒什麽觀戰興致,但也沒流露出絲毫不屑,率先走下土坯牆頭,那小娘順勢牽起稚童的手,她生怕與這名公子呆在一起,會惹來市井巷弄裏最是能生根發芽的閑言碎語,哪裏敢在牆頭逗留,隻想著早早下了泥路,與孩子早些離開集市,她們母子所在村子就在邊上,不到一裏路。孩子感激這位哥哥的大方,笑著扯了扯莫寒袖口,莫寒迴頭,見孩子伸出手,似乎想要牽手,莫寒笑了笑,卻沒有伸手,隻是輕輕看了一眼微微張嘴滿臉漲紅的小娘,不想讓她難堪,故而隻是捏了一下稚童的臉頰,大踏步離去。


    小娘悄悄唿出一口氣,臉頰發燙得厲害,瞪了一眼孩子,後者到底是白如薄紙的孩子,隻覺得娘親比以往好看,是在害羞,卻不知道她臉紅個什麽。


    酣戰總算落幕,再不結束,那些個被十幾顆銅板雇來暖場的家夥就得把手掌拍紅腫了,個個嗓子沙啞,倒不是說他們如何敬業,隻不過這場比試委實打得精彩紛呈,黑炭漢子手中斬馬槍,嘿,那氣力可真算是可拔山河了,光是在上頭揮槍幾百下就讓人覺得敬佩,更了不起的是那名白衣劍客,一劍在手,衣袖飄飄,如遊龍驚鴻,讓人眼花繚亂。


    斬馬槍壯漢敗得心悅誠服,拱手認輸,由衷說了幾句稱讚劍客的好話,這份豁達氣度,有讓看客們豎起大拇指,而讓場下好幾位小家碧玉心生癡戀的高明劍士,劍歸鞘後,留下一句“行卻江南路幾千,歸來不把一文錢”,飄然而去,端的瀟灑不羈,有風骨。


    是一幅皆大歡喜的畫麵,不等耍大刀的下台,就有一位家境殷實的老翁上去籠絡示好。林煙正思量著如何出麵,才能與那頗有能耐的大刀漢子不落俗套地親近,一名千刀幫管事的中年人麵有憂色跑來,與她竊竊私語,林煙皺了皺眉頭,不知為何秦山關校尉竟然出麵攔下他們,說是官碟出了點問題,肖然都抬出了將門子弟的身份,一樣不管用。看來今晚注定要在關內留宿,這讓林煙有些不安,照理說秦山關隻是一座小隘,這裏官銜最大的副尉不過六品,千刀幫傾力辦事的那位,則是從四品,頭頂官帽子大了好幾級,雖說是武散官,不掌虎符兵權,但秦山關自成體係,抱成一團,順藤摸瓜,總能牽扯出各種沾親帶故的關係,小小關隘六品折衝副尉,在銀子沒少送出的前提下,沒理由不賣顏麵。林煙顧不上那名斬馬槍武夫,快步走向城頭,遇到沉著臉的肖然,顯然受氣不小,見到林煙,走到官道一側,低聲苦笑道:“有古怪,今晚夜宿,要不安生。咱們找家鬧市裏的店住下,貴就貴些,這筆銀子萬萬不能省了。每班十人,輪流值宿,熬過了今夜就好。”


    林煙本就不是小家子氣的女子,點頭道:“是該如此。”


    說話間,林煙瞥見那群馬販子徑直朝他們走來,擁簇著一位神態傲慢至極的豐腴女子,這女子歲數大不,以一塊精美貂皮作纏額的頭箍,這種裝飾秦山關邊境極為風靡,秋冬季節即可禦寒,也美觀,俗稱貂覆額或者臥兔兒,最早由北邙流傳出來,好像是大郡主最先如此巧妙裝束,性子活潑的秦山關權貴女子,都忙不迭跟風。


    貂覆額曼妙女子身邊都是一眼便知的老道練家子,氣態沉穩,唿吸遠較常人要來得綿長,尤其是女子身側一名老者,眼神陰鷙如老蒼鷹,雙手十指如鉤,不知修習何種功法,呈現出不合常理的淡金色,大抵是龍爪手這類霸道兇狠的外家套路。


    七八號赳赳武夫如眾星拱月著倨傲女子,除了她,瞧著最多餘的是一名胭脂氣濃重的敷粉男子,長得俊俏,就是過於女子陰柔,沒半點陽剛氣,他小鳥依人貼著女子,丟向林煙這夥人的眼神十分陰狠玩味。


    莫寒緩步行來,見到場麵有劍拔弩張的趨勢,就停下腳步,打算遠遠觀望,很不幸他這個細節,不僅被眼觀八麵的林煙撞見,惹來她的不悅,連那豐腴到了有點肥胖的女子都發現了,眼睛一亮,嘴角勾起,竟是連林煙都不管,直截了當朝莫寒勾了勾手指,一臉要寵幸莫寒的神色。


    女子能如此當街色迷迷看人,也算臉皮和本事都了得。


    莫寒往後退了一步,這在林煙眼中,幾乎已是該殺頭的死刑,心想這佩槍青年實在是讓人惱怒,怎的一點江湖兒郎的骨氣都沒有!繼而一想,林煙嘴角冷笑,掛滿了嘲諷鄙夷,這姓徐的本就不是江湖人士,不過是將軍大門裏一條跟主子搖尾乞憐的,寄希望於他能有何種擔當,未免太高看他了。


    那敷粉俊哥兒見身邊女子動了春心,嫉妒到眼紅,撒嬌一般嘀咕了一聲:“小姐,那小白臉帶槍哩,這些蠻子多粗俗。”


    女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這男子臉上,後者捧著臉,眼神幽怨,泫然欲泣,看到千刀幫林煙一夥人都是毛骨悚然,隻覺得反胃作嘔得一塌糊塗,如此一來,對那姓徐的惡感倒是減輕了許多。


    養麵首如養貓狗的富貴女子麵朝莫寒,又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一張春意熱臉,她可是一眼就鍾情了這位身材修長的年輕人,吃膩了身邊脂粉堆裏冒尖的小白臉,總需要換換味道才能養胃舒心不是,她正要說話調戲那,隻見莫寒眼光望向她,眼中殺意正濃,就像是再告訴她,在說話,就死!雖然這名女子不是什麽習武之人,但是她家中老人有很多都是從軍武之中出來的,她很早就見識過,她知道莫寒這人是個長年於軍武之中殺伐之人,而且還是個不小的官呢。想到這裏,富貴女子就不敢在說話了。冷著臉帶人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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