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起身,掀開門簾出去了。


    風雪依舊很大,淩峰西不由自主地往營地的方向看了一眼,這樣大的風雪,不知道吳老虎他們工程上有沒有什麽問題?還有那些機械都保護好了沒有?還有從隧道迴工地的路越來越遠了,這樣大的風雪工程車也不能在山上行走,要工人用雙腿迴到營地了吧?


    吃個飯都這麽艱難……淩峰西眉頭擰得更緊。


    他也不知道他走出來幹什麽,隻見天空黑沉沉,無星無月,可是視線裏的天地並不黑暗,可能是因為雪地的反射,總之他可以把周圍都看得很清楚。


    這麽大的西天山,這麽小的哈薩包,好像世界上沒有其他的東西了,隻有這幾個哈薩包,隻有後山的那些牛羊……


    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了幾步,想著要不要去後山看看這些羊,它們是怎麽過冬的?這樣的天氣裏,單憑著一溜擋風板,真的可以生存嗎?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到了一聲慘叫。


    是從最末尾的哈薩包裏傳出來的,是阿雅拉的聲音。


    他把衣服裹緊了些,到了那個哈薩包前,門簾是沒有完全搭死的,有一條縫兒露出光來,淩峰西就從這條縫往裏頭看,隻見阿雅拉的棉衣被扒掉了,露出裏麵單薄的衣服,哈納提手裏的鞭子就抽在她的身上,立刻就有暗紅色映出來,阿雅拉又慘叫一聲。


    淩峰西正準備衝進去,聽到阿雅拉忽然說話了,她的聲音很虛弱,但卻沒有憤怒,甚至是和氣的。


    “哈納提,我的阿亞勒,你聽我說呀,今天我替那位領導喝酒,並非覺得他英俊,或者說是男子漢,就要去討好他,相反,我是為了我們呀。”


    哈納提又一鞭子抽下去,“別狡辯了,我能看出來,我太了解你了,你的眼睛直勾勾在他身上呢嘛!我那些兄弟來時,你多一眼都不看的,這不是明顯了嗎?沒想到,你這個女人還挺能搞的……你想和他離開西天山,跑到遠遠兒的地方去是不是?”


    “哈納提,你還記得當初你是怎麽娶我的嗎?我們是在騰格裏(天神)麵前發誓要在一起的,而且我們在一起很多年,我們沒有分開過,記得嗎?前些日子,你還讓我在山下照顧孩子就行了,但我還是上山了,這是為什麽呢?”


    “對啊,為什麽呢?難道那時候你就看上了他?”


    “傻子,那時候我們和這位領導都不認識呢……”


    哈納提仔細想了想這個時間,確實是的,那時候還沒有發生丟羊的事,他其實是想讓阿雅拉在山下享福的,不用再到山上來熬著這個難過的冬天了,但是阿雅拉卻拒絕了,說在山上生活習慣了……


    哈納提手中的鞭子終於放下了,依舊氣鼓鼓地坐在旁邊,“你給別的男人代酒就是不對,你居然沒有為自己的男人代酒。”


    “這是因為我知道我的阿亞勒酒量好啊,是西天山真正的大丈夫,城裏人禁不住這酒,特別是那位領導,他身體是有病的嘛,萬一喝多了在我們這裏出了事,該怎麽交代?不是要把你的前途賠上了?你不是還想當村長呢?”


    哈納提的氣終於消了,阿雅拉因為被打,此時很虛弱,額上都有汗了,哈納提用袖子給她擦了汗,又把她抱起來扔在榻榻米上……


    “那我得試一下,你是不是心裏還有我,試一下才知道……”說著他就去親阿雅拉……


    淩峰西把自己的腦袋趕緊轉過去……


    阿雅拉大約是本能地躲避了一下,惹得哈納提說,“你看,你躲著我,你現在已經變心了……”


    阿雅拉把他的腦袋扳過來,吻住,“傻子……我沒有變心,我是疼的,你碰到我的傷口了,你這樣打我,我不疼嗎?我又不是鐵做的……”


    ……


    淩峰西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門口的,他像是在刹那間被人打斷了所有的骨頭,每走一步都痛。


    整個人甚至都佝僂下去,仿佛受了重傷般要被風雪掩埋。


    同樣被風雪掩埋掉的,還有他的腳印。


    ……


    淩峰西幾乎整晚沒有睡,天快亮的時候,阿雅拉來給爐子裏加煤,看到淩峰西坐在榻榻米上,眼睛烏青。


    她倒了一碗熱奶茶,遞到他的麵前。


    淩峰西沉默地接了過來。


    阿雅拉此時衣飾穿得好好的,動作麻利自然,絲毫看不出來昨晚挨打的事,甚至臉上的神情居然也是如常的,看不出愉悅但也看不出難過。


    淩峰西喝了一口奶茶,阿雅拉笑了笑,就走了出去。


    淩峰西跟了出來,隻見阿雅拉又在收拾院子裏的大土灶,大鍋裏的奶茶都已經熬好了,她早就起來了。


    此時天是青色的,沒有完全亮,但如白天一樣,所有的一切盡收眼底,看得清楚得很。淩峰西走到大灶邊看著鍋裏的奶茶,問,“他經常打你嗎?”


    阿雅拉的手一頓,抬頭看著他,臉上也不由自主地出現了難堪的神色,但是淩峰西並沒有看著她,他隻是盯著鍋中的奶茶,“如果實在過不下去可以離婚的。”


    阿雅拉愣了幾秒,然後又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往灶裏加火,“我不會和他離婚的,他是這西天山最強大的漢子,而且我離婚了又去哪裏呢?哪裏都不適合我,我已經習慣了西天山的一切,包括這裏的羊嘛,牛嘛,還有人。


    挨打的事,其實沒有什麽的,我們哈薩女人嘛,基本都是被丈夫打出來的麵團子,讓我們往東我們不能往西,但是嘛,我們哈薩漢子嘛,他們一輩子不會拋棄自己的女人的,你們或許覺得我們這樣生活很痛苦,其實不是這樣的。


    在嫁給他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要過什麽樣的日子,一切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我們被他們打,我們也被他們庇護,你知道西天山這地方多惡劣了。


    男人就是我們的神。”


    阿雅拉用這段話,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淩峰西反而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夠光明磊落了,目光轉到阿雅拉的身上,久久無法離開。


    阿雅拉隻是比記憶中的皮相老了點,但她還是她,沒有變。


    她就好像這山裏的一棵梭梭木,她或許生活得不好,也或許她的一切都很貧瘠,但是她依舊挺直著自己的脊背,依舊像樹一樣生活在這天地間,她有自己的堅強,也能看清楚自己的路,更尊重著自己麵對的現實。


    淩峰西知道,自己這時候做什麽都是多餘的,因為阿雅拉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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