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鄭霍山沒有食言,這年秋天,果然給舒曉霽物色了一個對象。對方是鄭霍山的一名病人,據說腎功能不好。舒雨霏一聽說這個人腎功能不好,當即就找到鄭霍山把他罵了一頓。說鄭霍山你這個反動派安的什麽心?把一個腎病患者介紹給我們家老四,你想讓我們家老四守活寡啊!


    鄭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說,大姐你又不是院長,怎麽跟你們家老汪一樣犯官僚主義?那家夥患腎病那是不錯,可那是過去的事情了。我老鄭妙手迴春,治療男女功能手到擒來,女人我都能讓她長出胡子,還治不好一個腎病?


    舒雨霏說,你不要貧嘴,說說這個人的條件。


    鄭霍山說,姓名,夏易功;性別,男;年齡,四十二,括號,周歲;民族,漢;職業,人民教師;家庭出身,中農;政治麵貌,中**員,括號,正在申請加入;收入,工資四十二元;婚否,已婚,括號,離異。完畢。大姐你還有什麽要問的?


    舒雨霏說,搞了半天,原來是個二婚頭。


    鄭霍山說,舒老四倒是黃花閨女,括號,非處女。


    舒雨霏大怒說,他媽的鄭霍山,你簡直就是流氓,你怎麽知道我們家老四不是處女?


    鄭霍山說,你們家老四下麵做過息肉切除手術,當然不是處女。


    舒雨霏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下流,專門記住這些事情。


    鄭霍山說,我是醫生,我的所有語言都是專業術語,不存在下流不下流的問題。


    舒雨霏說,人品怎麽樣?


    鄭霍山說,婚姻這東西,要看緣分,什麽病吃什麽藥。人參是好東西吧,林黛玉吃了,一命嗚唿。所以說,人品好壞,與婚姻無關,關鍵是要對症。


    舒雨霏說,你亂七八糟地說什麽,難道這個人人品有毛病?


    鄭霍山說,我說過他有毛病了嗎?第一,不偷;第二,不搶;第三,沒有強奸婦女;第四,沒有欺行霸市。行了吧?


    後來舒雨霏拖著舒雲舒悄悄地到中醫科病房裏偵察了一下,發現那個名叫夏易功的病人還算順眼,五官端正,文質彬彬。臉色也不像想象的那樣蒼白,像個健康人。舒雨霏說,這個人不像腎病患者啊。


    鄭霍山說,當然不像,經過我老鄭的調理,他現在每周至少可以房事一至三次。


    舒雲舒叫道,鄭霍山,討厭!


    舒雨霏說,他病好了,你為什麽還要讓他住院?


    鄭霍山說,為了完成任務啊。我給他留了一點後遺症,讓他慢慢地耗在這裏。要是他和舒老四好上了,我立馬讓他出院。要是他看不上舒老四,我還把他的腎虧還給他。


    舒雨霏叫道,鄭霍山你缺德不缺德啊,有你這麽看病的嗎?我們家亦適要是知道了,不拿掉你的處方權才怪!


    舒雲舒說,大姐,他那張紕漏嘴說話你也信?


    鄭霍山說,還是局長夫人明白,我哪敢拿我的飯碗開玩笑啊!


    舒雨霏說,那他的病到底好沒好?


    鄭霍山說,要讓他徹底好,至少還得調養三個星期。你們說,我是接著下手還是讓他滾蛋?


    舒雲舒說,你看著辦。


    舒家兩姐妹目測之後下來商議,綜合情況看,這個夏老師條件還是不錯的,年齡稍微大了一點兒。但是對比舒老四,還算合適。


    達成共識,姐妹倆就往壽春去了一趟,乘坐的是醫院的吉普車。在用公車的問題上,汪亦適不像肖卓然那樣呆板。汪亦適的規矩是,救護車任何人不許動,吉普車可以鬆動。隻要交汽油錢,醫院主要領導私事用車,由程先覺批準。


    上午到了壽春,還沒到下班時間。到廣播站辦公室一問,一個記者模樣的小夥子說,舒司令今天沒有上班,可能在指揮部指揮作戰呢。


    姐妹倆嚇了一跳,才幾個月沒見,小妹怎麽就當上司令了?


    問那小夥子,指揮部在哪裏,小夥子咧嘴笑笑說,就在舒司令的宿舍。


    姐妹倆心裏直犯嘀咕,一路小跑到了辦公樓後麵的平房,老遠看見舒曉霽的單人宿舍果然開著門,走到門口一看,又嚇了一跳。舒曉霽坐在一張太師椅上,蹺著二郎腿,嘴裏叼著一根煙卷兒,足有三寸長。太師椅顯然是造反派抄家抄來的,上麵雕花很精致。


    舒曉霽吐著煙圈兒正在看一份文字稿,猛抬頭看見兩個姐姐從天而降,一骨碌跳起來說,哈哈,喜鵲叫,貴客到,局長院長夫人來查哨。說著,就撲了過來。


    舒雲舒站著沒動,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說,老四,你怎麽搞成這樣了?


    舒曉霽鬆開三姐的胳膊說,我搞成哪樣了?


    舒雲舒說,你抽煙也罷了,幹嗎要把煙接這麽長,兩根一起抽!你是癮君子啊?


    舒曉霽說,反對鋪張浪費,厲行節約,我這樣可以省下一個煙屁股。來,先坐下說。我給你們沏茶,總算有好茶了,六安瓜片。


    舒曉霽大刀闊斧地涮杯子,然後點燃煤油爐燒開水,一邊忙乎一邊說,為啥不打個電話來?


    舒雨霏打量著舒曉霽的打扮,一頭卷毛不見了,也剪了個二刀毛,身上穿著黃軍裝,胳膊上箍了個紅袖標,上麵是某某戰鬥兵團字樣。舒雨霏說,老四,聽說你當司令了?


    舒曉霽嘻嘻一笑說,副的。


    舒雲舒沒好氣地說,什麽正的副的,土匪司令啊?


    舒曉霽撲哧一口把煤油爐吹滅了說,汙蔑革命運動,不給你們喝茶了。


    舒雲舒說,什麽革命運動?那都是十幾歲的毛頭娃子們幹的,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跟著起什麽哄!真是丟人現眼。


    舒曉霽嬉皮笑臉地說,這迴我總算可以下決心跟你們劃清界限了。老爸說我是敗類,老娘說我是孽種,你們說我是土匪,肖卓然說我破罐子破摔,汪亦適說我頹廢,這一切都證明了,我和你們是兩個陣營的。老爸老娘是資本家,你們兩個是當權派的臭老婆,而我是革命者,我們之間能有共同語言嗎?我閑著也是閑著,當個司令,能抄你們資本家的家,有好茶喝。看看我這太師椅,這是明代家具,紅木的呢。


    舒雨霏說,老四你正經點,我們是來跟你商量你的終身大事的,不是來跟你辯論的。你這麽大個人了,當什麽造反司令,造誰的反?造老爸老娘的反還是造你姐夫的反?簡直莫名其妙。


    舒曉霽哢嚓一聲把打火機撳燃,又把煤油爐點著了,說,我們要實行人道主義,雖然政見不同,茶還是要喝的。


    舒雲舒說,你不工作了?


    舒曉霽說,這就是工作啊,我們把老閻那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打便了,讓他靠邊了,大快人心,這不就是工作嗎?


    舒雲舒歎了一口氣說,老四,我怎麽也想不通,你是怎麽變成這樣的。你不能再野了,好好想想自己的下半輩子,不能這麽任著性子來。你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得替二老想想啊,他們都是過了六十往七十歲奔的人了,你在這裏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二老心裏是個啥滋味啊!


    舒曉霽說,我沒給他們丟臉,是他們認為我丟臉了。


    舒雨霏說,你跟我們迴皖西市吧,鄭霍山給你物色了一個對象,我們都看了,反複權衡,挺適合你的。


    舒曉霽說,你說什麽?給我找了個對象?


    舒雲舒說,是的,父親給你寫了親筆信,懇求你迴去跟人家見個麵。


    舒曉霽愣了,看著兩位姐姐,突然笑了說,哈哈,鄭霍山給我介紹對象?你們相信那家夥?他自己都那個德行,還有眼光給我介紹對象?你們迴去轉告二老,我舒曉霽今生今世不結婚了,我就當一個革命的女光棍,我把我的青春和生命都交給革命事業了。


    舒雲舒說,你說什麽鬼話?你們搞的那一套,算什麽革命,你以為革命是馬戲團啊?


    舒曉霽說,反正我不去見鄭霍山介紹的那個家夥。你們中午跟我去吃江南包子館吧,本司令請客。吃飽喝足了,你們滾蛋,我要繼續投入到我的革命事業當中。我不能被你們這些資產階級所腐蝕。


    舒雨霏終於忍不住了,站起來說,舒老四你過來。


    舒曉霽警惕地看著舒雨霏說,幹什麽?


    舒雨霏說,我有話對你講。


    舒曉霽說,說吧,幹嗎搞得那麽神秘?


    舒雨霏說,家醜不可外揚,我不想讓別人聽見。說完,出其不意地伸手扯掉舒曉霽嘴角叼著的煙卷兒,揚起巴掌,照舒曉霽的臉上就是一耳光。舒曉霽愣住了,捂著臉喊,你敢打我?本司令一聲令下,你就出不了壽春城!


    舒雨霏說,剛才那一巴掌是我打的,這一巴掌是替老爸打的,還有老娘的。說完,不由分說,又是兩耳光子。


    舒曉霽傻眼了,舒雲舒也傻眼了。舒曉霽迴過神來,發一聲喊,一頭撞過來。舒雨霏沒料到舒曉霽敢還擊,被撞了個仰八叉,一屁股跌在地上,抓住撲過來的舒曉霽。舒曉霽像猛虎下山,勢不可當,迅速把舒雨霏摁住,劈裏啪啦地扇開了耳光子。


    舒雲舒見狀不妙,衝上去拉架,扯開舒曉霽。舒曉霽大罵,你這個當權派的臭婆娘,你也來幫兇,那就來吧!三個人頓時扭成一團,一場混戰難解難分。


    這場戰鬥大約持續了十分鍾,打到最後,舒雲舒的衣服被扯破了,舒曉霽的鞋子踢飛了,舒雨霏的臉上被劃出了血口子。


    打累了,大家都鬆了手,坐在地上喘氣。舒雨霏有氣無力地說,對不起老四,我不該下手,我知道你心裏有苦,我不逼你了。從今往後,你要是認我這個大姐,有事說一聲。不認,那我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走,老三,我們走。


    舒曉霽披頭散發,坐在地上沒動。


    舒雲舒說,大姐,我們再好好說說。


    舒雨霏說,說什麽,哀莫大於心死,老四心死了,我們也仁至義盡了。人各有誌,誰也不能勉強。我們走!


    說完,起身,撣撣衣服,理理亂發,抬步向門口走去。就在她的手伸向暗鎖閂鈕的時候,隻聽身後一聲嗥叫,接著她的腿就被抱住了。舒曉霽跪在地上,抱著她的雙腿,號啕大哭,大姐,大姐,你別走啊,我跟你迴去,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的愛情破滅了,我的事業破滅了,我的信仰破滅了……大姐,我跟你走,我也不想破罐子破摔啊,啊啊,啊……


    02


    鄭霍山到死都不知道,在70年代的某一天,皖西市有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笑談之間就把他劃到庸醫的行列,要他這個“徒有虛名、在業務上沒有專長的人”把主要精力放在“抓革命”上麵,並建議肖卓然把他抽調到衛生局“抓革辦”,專門做敲鑼打鼓扛旗子喊口號的工作。


    肖卓然自然不會這麽做。且不說鄭霍山不是庸醫,就算他真的是庸醫,也不能公開地說他是庸醫,否則他一頭撞死在你麵前,那還不好收場呢。


    跟外科相比,中醫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做手術,很少遇到緊急情況。但是這一天,鄭霍山還是遇到了緊急情況——丁範生在抗洪搶險一線從大堤上暈厥摔倒,多處骨折,生命垂危。


    當時汪亦適正在省城參加一個重要會診。電話打到院長辦公室,程先覺抓耳撓腮無計可施,給汪亦適打電話。汪亦適下了幾道指令,病人原地不動,蓼城醫院采取應急處理,並上報應急處理方案;同時,第三醫院立即組織搶救,派出鄭霍山、陸小鳳等人先行奔赴蓼城橋頭公社,汪亦適本人則從省城飛馳前往,兩路人馬到橋頭公社會合。汪亦適並且明確,在他趕到之前,搶救工作由鄭霍山全權負責。


    滂沱大雨斷斷續續下了十幾天,造成史河內澇。蓼城縣數萬幹部群眾已經在抗洪大堤上奮戰,下遊天氣放晴,上遊暴雨仍然不停,洪峰一個接著一個,已經接近了最後的警戒線。


    因堤上擁擠了大量民工,吃喝拉撒全在一處,蒼蠅蚊蟲密布,雨後酷暑難耐,腹瀉感冒中暑等疾病流行。丁範生帶領橋頭公社衛生院全班人馬,連續數晝夜在大堤上巡迴醫療,並親自參加扛包築堤戰鬥,終因體力不支,突然暈厥摔倒,肩膀上一百多斤的沙包砸在身上,肋骨戳入腹腔,造成大量失血。


    鄭霍山等人趕到橋頭公社衛生院的時候,丁範生已經昏迷不醒,血壓微弱,唿吸微弱,脈搏微弱,命懸一線。鄭霍山當機立斷,吩咐就地手術準備。外科主任陸小鳳說,鄭主任你是中醫,這樣的手術,慢說你做不了,我這個外科主任也做不來,隻能等汪院長趕到。


    鄭霍山說,汪院長明確由我全權負責,手術由我來做。


    陸小鳳說,你開什麽玩笑!你是個中醫,你沒有外科處方權,出事誰負責?


    鄭霍山說,華佗還給關雲長刮骨療毒呢,你說他是中醫還是西醫?


    陸小鳳說,汪院長正在路上,我的意見還是等一等。萬一出事了,我們大家都負不了責任。


    鄭霍山說,再等兩個小時,老院長就沒命了,誰也不用負責了。說完,吩咐外科醫生宋江淮,準備器械。


    陸小鳳還想阻止,肖卓然及時趕到了,對陸小鳳說,陸主任,你不了解鄭主任,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我們江淮醫科學校外科的高才生,是國軍三十六師著名的一把刀。不過,這二十多年沒動刀了,老鄭你有把握沒有?


    鄭霍山說,有沒有把握,打開才能知道。當年我在三十六師做這樣的手術做過不少,應該還是有經驗的。不過,可能眼高手低了。江淮,你配合我一下。


    準備過程中,鄭霍山問宋江淮,知道你的汪老師為什麽指示病人原地不動,就地搶救嗎?


    宋江淮說,我分析,怕因血壓引起心髒問題。


    鄭霍山說,說對了一半。肋骨折斷後,戳入腹腔,說明骨茬非常鋒利,他擔心移動傷員,很有可能導致心髒損傷。目前看來,心髒還是好的。我們現在首要的問題是要保證血壓穩定,先排除斷裂肋骨的隱患。至於其他的傷口,先包紮止血,視情況再做處理。


    宋江淮說,好,我聽鄭老師的。


    手術的前半部分,由宋江淮實施,清理傷口,察看深度。到了最後的階段,移動斷裂肋骨,就由鄭霍山親自下手了。


    手術不複雜,前後隻用了兩個多小時。


    陸小鳳在旁邊一直提心吊膽,嘀咕說,讓一個二十多年沒有上過手術台的老中醫做外科手術,簡直就像殺豬。


    肖卓然說,你別擔心,沒有金剛鑽,他不會攬這個瓷器活的。


    鄭霍山吼道,血壓!


    陸小鳳馬上瞥了一眼監視器,報出了數字。


    鄭霍山說,三號。


    陸小鳳馬上遞過去一把三號手術鉗。


    鄭霍山又喊,止血帶。江淮你來撐住這塊突出的部位,用力!


    宋江淮帶著哭腔說,鄭老師,我怕撕裂了老院長的胸腔。


    鄭霍山繼續喊,稍微用點力!


    宋江淮手下用了力,腹腔破裂處開了一個口子。鄭霍山咬牙切齒地挪動雙手擠壓,終於把戳進腹腔的肋骨移了出來,將其對接之後,吩咐陸小鳳,止血。


    陸小鳳剛把斷裂的血管接上,鄭霍山就交代宋江淮全麵檢查傷口,然後直起腰吩咐輸血和消炎。等幾個輸液瓶都掛上之後,肖卓然問,能不能脫離危險?


    鄭霍山說,我能做的,就是讓老院長暫時脫離危險,爭取時間。這個手術不能保證隱患完全排除,隻能保證延長老院長的生命,徹底排除危險還要等老汪下手。


    陸小鳳驚愕地問,你是說,老院長的手術還要做一次?


    鄭霍山說,是的,而且從內傷來看,汪院長擔心的心髒和包膜損傷已經排除了,我最擔心的是腰椎神經損傷,可能會造成癱瘓,嚴重的話可能會全身癱瘓甚至危及生命,輕的可能導致半身不遂。


    陸小鳳說,那你為什麽不處理?


    鄭霍山說,你以為我是神經病嗎?如果能夠解決我為什麽不解決?已經損傷了,就是神經外科專家來,他來也隻能維持。醫生不是萬能的。


    四個小時之後,丁範生的血壓逐步上升,唿吸也有了好轉。鄭霍山說,可以動地方了,運到第三醫院,等汪院長進一步手術。


    肖卓然說,汪院長正在往這裏趕。


    鄭霍山說,給沿途鄉鎮打電話,請他們通知汪院長返迴。陸主任,你打電話通知你們外科,今晚還有一台大手術。


    後來的情況表明,鄭霍山的處理和判斷都是正確的。當天夜裏,在第三醫院外科手術室,汪亦適組織神經外科專家、骨科專家、心血管專家,再次將丁範生的腹腔打開,果然發現了被損傷的脊椎神經。經過從容處理,丁範生終於熬過了死亡大關。


    這件事情後來在皖西醫療衛生係統有很多說法,一種比較普遍的說法是,中醫主任做手術,外科主任當護士,衛生局長扛擔架,醫院院長搞複查。


    這個說法並非貶義,其實是在說明一樁奇跡。不管過程怎麽樣,丁範生活過來了就是好事。誠如鄭霍山所言,醫生不是萬能的。丁範生的後半生,基本上是個植物人,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03


    舒曉霽和夏易功見麵,是在皖西長途汽車站東邊紅星商店門口。按照約定,舒曉霽應該左手拿著《毛主席語錄》,夏易功右手拿一本《紅旗》雜誌,這就是接頭暗號。


    夏易功提前十分鍾到達,在此之前他被告知他將要會麵的這個女同誌是個很有個性的人,才華橫溢。當年是《皖西新生報》記者,後來是皖西人民廣播電台的節目主持人。人長得漂亮,聲音悅耳動聽,文章寫得行雲流水,就是脾氣差點。鄭霍山特意提醒夏易功,要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說話要特別注意,在關係沒有確定下來之前,絕不能有輕浮的舉止,否則很有可能吃耳光子。從鄭霍山嘴裏描述的約會,簡直就是赴湯蹈火,這大約是欲擒故縱,先讓夏易功把期望值降下來。


    夏易功靜靜地聽完鄭霍山的介紹,表情變得很怪。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激動,兩眼放光地說,我能不能問問她的名字?


    鄭霍山說,那怎麽行,舒曉霽這個名字是保密的。


    夏易功半晌不語。鄭霍山還以為他後悔了,暗罵自己說得太多了,說,也許這個名字你過去有所耳聞,但是她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建議你們還是見一麵。


    夏易功說,鄭主任,謝謝你,我希望盡快見到她。


    夏易功在等待的時候,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閃現著當年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孩的形象,耳畔迴響著那副雖然稚嫩但是很有韻味的嗓音。十多年過去了,她的情況他也斷斷續續地知道一些,最初他是麻木的、淡漠的,認為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妻子潘小雨終於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地去世,過了一年又一年孤獨傷感的鰥夫生活,他後來越來越多地想到了她,也越來越發現當年他的行為貌似忠貞而實為缺德。輕輕一掌,他把那個女孩子推向情感的深淵。是的,這一切都不怪他。莫名其妙,他跟她有什麽關係?就是一般的同事關係同誌關係,她單相思自作多情並且橫刀奪愛,錯誤全在她自己那裏,他沒有任何責任。


    可是,年複一年,他不斷聽到她的情況。被下放,被勒令寫檢查,被調到窮山惡水的環境中工作……他的心裏終於有了歉疚,有了同情,也有了補償的願望。是的,從表麵上看,他是沒有責任,他當時拒絕她,捍衛自己的愛情,保護自己的愛人,這沒有錯。可是他哪裏想到,一個女孩子的初戀是那樣的執著、那樣的義無反顧、那樣的無遮無攔。他不僅向她推出了拒絕的手掌,而且重拳出擊,把她的初戀、她的隱私大白於天下,於是乎,她那顆脆弱的心凋零了、破碎了,她的自尊喪失了,她的意誌坍塌了。她玩世不恭,她放蕩不羈,她膽大妄為,她好吃懶做,這一切,他都有脫不了的幹係。妻子在世的時候,他不敢流露。妻子是他的恩人,是他生命的燈塔。那座燈塔因為患有先天性心髒病,隨時都有可能熄滅,所以他必須全力以赴地嗬護她。然而她最後還是走了。驀然迴首,他才發現,今生今世,他愛過一個女人,也被一個女人愛過;他愛的女人撒手而去,愛他的女人迎麵走來。


    到了約定的時間,舒曉霽出現了。她沒有按照約定,她的手裏和肩膀上什麽也沒有,這倒讓夏易功有些羞慚。她特立獨行,我行我素,依然如故。在離夏易功還有十米遠的地方,她站住了,很奇怪地歪了一下腦袋。她的立姿有些鬆鬆垮垮,身體的重心落在一條腿上,而另一條腿則斜斜地向前伸出,就像魯迅先生描述的圓規。


    怎麽是你?她問。


    是我,我來遲了。他說。


    你怎麽叫夏易功了?


    我本來就叫夏易功,鴻聲是我的藝名。


    她還是站著沒動,從衣兜裏摸出一盒煙卷,抽出一根,把前端撚撚,倒去少許煙絲。左手捏著煙卷兒,往右手拇指蓋上一上一下磕了幾下,磕出三四毫米的空段,然後再摸出一根煙卷兒,很熟練地同前麵一根接在一起,哢嚓一聲撳燃打火機,把長長的煙卷兒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像一滴水落入沙漠,那煙一點兒也沒有飄散出來。


    他看著她,向她走去。她說,別靠近我,我不是來相親的。


    他說,我知道,你是家命難違。我也不是來相親的,我是來見你的。


    一陣秋風掃過,卷起的塵土落葉漫天飛揚。她趕緊轉過身去,他把手絹遞過去。她冷笑一聲說,我還剩下什麽了?


    他說,你還是你,我已不是我。


    她說,你沒有錯,我自作自受。


    他說,別這麽說,是我傷害了你。


    她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圈說,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了,我已經不是那個愛情至上的女孩了。你看,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你要是找老婆,最好還是找一個淑女。


    他說,曉霽,我們從頭開始,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說,我的心中,沒有愛情,沒有理想,沒有事業,隻有活著。


    他說,那就讓我們一起活著吧,相濡以沫,相依為命。


    她笑了,狠狠地抽了幾口煙,把煙蒂往地上一扔,用腳踏滅,抬起頭來問,你現在在做什麽?


    他說,我已經改行了,在技校當老師,月收入近五十元。一個孩子,一個老娘,月負擔二十元。


    她說,你們家上公共廁所嗎?


    他說,我已經攢了一筆錢。在你進門之前,我要安一個抽水馬桶。


    她說,那好,等你的抽水馬桶安好之後,我們再談。


    他說,難道你需要的僅僅是抽水馬桶?


    她說,我現在要解決的,一個是進口問題,一個是出口問題。這兩個問題不解決,婚姻就談不上,愛情更談不上。


    他茫然地看著她,半天才說,我們能不能換個地方細細聊一會兒?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她說,我不想聽你痛說革命家史。


    他說,我們可以去電影院。


    她說,哈哈,那太資產階級情調了。不過,我餓了,你要是請我吃飯,我是不會拒絕的。


    他說,那好,我們往前走吧。


    他想拉著她,她紋絲不動說,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這是什麽時代?這是火紅的革命時代,你還想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別臭美了。


    他歎了一口氣,東張西望一番說,那我們到小東門去吧,就在前麵,有個工農兵飯店。


    她說,你先走,我跟著,保持距離十步。


    到了工農兵飯店,裏麵亂哄哄的,好像有一群造反派在裏麵吆五喝六地猜拳。沒有菜單,服務員愛理不理,夏易功隻好跑到廚房去偵察,結果被廚師攆了出來。說是廚師,又不像廚師,沒有穿衛生製服,而是穿著黃軍裝。黃軍裝廚師指著油漬斑駁的黃門說,眼瞎啦,廚房重地,閑人免進。


    夏易功說,我想問問,都有些什麽菜。


    黃軍裝說,雞蛋西紅柿,黃瓜炒肉片,白菜燉豆腐,海帶唿啦湯。完了。


    夏易功瞪著眼睛問,就這?


    黃軍裝廚師說,就這。你還想吃什麽?大家都在大幹快上幹革命,你還有心思惦記吃?吃魚翅燕窩啊!


    夏易功一臉晦氣,迴到桌邊說,算了,什麽東西都沒有,胃口已經敗了。我們換家地方。


    舒曉霽說,走遍皖西市,也就是這幾個菜,我不想走了。你要是舍不得糧票,就給我來碗唿啦湯吧。


    夏易功隻好屁顛屁顛地又去找黃軍裝廚師,要了兩碗唿啦湯,雞蛋西紅柿和黃瓜炒肉片、白菜燉豆腐各點了一份,然後看著舒曉霽旁若無人地吃喝。


    舒曉霽說,開始吧。


    夏易功說,開始什麽?


    舒曉霽說,痛說革命家史。


    夏易功說,算了,都過去的事情了。


    舒曉霽說,你們的曆史已經過去,我的曆史才剛剛開始。


    夏易功想了一會兒說,曉霽,我沒想到,由於我當年的粗暴,給你的心靈造成這麽大的傷害。這些年來,每每想起,我的心裏也很不好受。我那時候年輕,風華正茂,我深愛我的恩人小雨,不敢讓她受到任何傷害,所以……


    舒曉霽說,所以你就傷害別人?


    夏易功說,當我聽說那份惡毒的打油詩是你的惡作劇之後,我確實怒不可遏,情緒非常衝動。我找到了領導,堅決要求處理你。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打油詩不是你寫的。


    舒曉霽說,按我當時的心情,我能做得出來。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麽對潘小雨那麽一往情深。


    夏易功長歎一聲說,這是個久遠的故事了。想聽嗎?


    舒曉霽說,我聽著哪。


    夏易功說,其實很簡單。我是個保姆的兒子,潘小雨是雇主的女兒。我媽在他們家掙錢供養我上學,我和小雨又是一個年級。後來同學們知道了我們的關係,經常嘲笑我是她的狗,是下等人。我穿的衣服,多數都是她穿剩下的,女孩子穿的。你想,在舊社會的學校裏,那是個什麽感覺?有年冬天,我沒有棉襖,她家管家扔給我媽媽一件紅花棉襖,是她穿舊的,暖和倒是暖和,可我穿不出去啊,我穿到學校,那些富家子弟不笑掉大牙才怪。自尊心受不了啊。那年我十歲,她十一歲。我沒想到十一歲的女孩子會有那麽好的心腸,她居然要求她家裏給她縫製一件男孩棉襖,她說她喜歡。可是在上學的路上,她就把那件棉襖脫下來給我,她仍然穿那件舊棉襖。小孩子長得快,她穿那件棉襖已經十分緊巴了,可她堅持要那樣做。那件棉襖我穿了三年,直到安慶解放。後來我們雙雙考上了師範學校。我和她在學校晚會上朗誦艾青的詩,被班主任認為有朗誦天賦,一起被保送到省城的廣播學校學習,再後來我們又一起被分配到皖西人民廣播電台工作……我參加工作拿到第一份工資,就是給她買了一件棉襖。


    舒曉霽支著下巴,靜靜地聽,見夏易功不說了,問道,她那時候就那麽醜嗎?


    夏易功苦苦一笑說,曉霽,別那麽刻薄。她不漂亮,可是她有一顆善良的心啊!她本來是不醜的,可是後來在廣播學校讀書的時候,她突然生了一場病,風濕性心髒病。我一直懷疑是因為那件棉襖造成的,當然不是。你後來見到的潘小雨,臉色發青,嘴唇發烏,而且由於病痛,五官都有些變形了。那時候我心疼啊,除了攢錢為她治病,就是向她求愛。可是她拒絕了我。


    舒曉霽問,為什麽?因為那時候你已經才華漸露,她認為她配不上你?


    夏易功說,不是。是因為她那種病,不適合生育。


    舒曉霽說,哦,原來是這樣,是挺感人的。那你們後來怎麽又有了孩子?


    夏易功說,說來又是悲劇。你知道的,江淮地區的傳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後來瞞著我懷上了,她說她不能讓我絕後。


    舒曉霽說,當年你們在師範學校朗誦的是什麽詩歌?


    夏易功問,你想聽嗎?


    舒曉霽說,是的,我很想知道。


    夏易功說,曉霽,跟我走吧。


    舒曉霽說,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夏易功說,我記得,當年你曾經跟我說過,那樣的台詞應該在明月之下、在河水之岸朗誦,才能產生韻味。我們去史河公園吧。


    舒曉霽坐著沒動。直到很久才說,現在不去,今天是八月十五,我們明天晚上在史河公園會麵。


    第二天晚上,天上一輪明月高懸,萬籟俱寂,早已凋零的史河公園一前一後地走進兩個身影,橫園而過的史河在月色中夢幻般蕩漾,垂柳如煙,桂花飄香,史河岸邊傳來一個深沉嘶啞的男中音——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麵。


    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04


    肖卓然接到嶽父的電話,家裏來了幾位重要客人,要他當晚迴家,有要事商量。


    肖卓然騎車迴到舒家老宅,客廳裏並沒有見到人影。現在舒家已經沒有傭工了,老宅也被分成幾塊,前後院都住上了街坊,舒家隻留下原先的五間正房和一幢繡樓。這已經算是非常優待了,據說是省革委一名重要領導特別關照要保護舒南城這樣的民族資本家,才沒有把舒家老宅悉數沒收。舒南城所在的皖西工商聯早已名存實亡,他這個主席也不用去上班了,天天在家看報紙帶孫子。天倫之樂不缺,運動衝擊不大,平常無事,一般不主張女兒女婿們迴家。突然叫迴肖卓然,使肖卓然的心裏莫名其妙地有些忐忑。這年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什麽事情。


    正在躑躅,嶽母從廚房過來了,麵帶喜色,壓低聲音說,卓然,有貴客,都在廚房裏等你呢。


    肖卓然跟著嶽母走進廚房,不覺得吃了一驚。廚房裏擺了一張八仙桌,桌邊坐著的,居然是兩年沒見的陳向真,更令他意外的是,還有邱山新。邱山新現在是二把手了,擔任市革委會的常務副主任兼革命領導小組第一副組長。


    肖卓然說,陳書記,這是做夢嗎?


    陳向真說,來來來,坐下說。


    肖卓然說,不敢相信啊,陳書記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陳向真說,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邱山新同誌把我接過來的。我這個靠邊幹部,來會會老朋友,還真的不容易啊,要驚動市革委的邱主任,秘密押送。


    肖卓然說,邱主任給我們衛生醫療係統的革命運動指明了方向,才使我能夠正常工作,謝謝邱主任。


    邱山新說,謝什麽?不是你肖卓然當機立斷,我老邱的墳頭恐怕都長樹了。不過,我們革命幹部不搞個人感恩戴德那一套,我們今天要聽老書記談談你那份節製生育給我們帶來的麻煩。


    肖卓然又是一驚,忐忑落座,抬頭向嶽父看去。舒南城笑眯眯的,吸著水煙說,卓然,革命運動再怎麽搞,明白人還是有的,正經的事情還是要做的。陳書記常講,天地之間有杆秤,你又沒有抵製運動,你擔心什麽?


    肖卓然囁嚅地說,怕跟不上形勢啊。


    舒南城說,老婆子,上菜。今天倉促,沒有什麽好東西,都是家常小菜,陳書記和邱主任多包涵啊。


    陳向真看著舒太太一盤子一盤子往桌子上布菜,笑笑說,是啊,舒公館今非昔比,是沒有過去排場了。擠在廚房裏吃飯,恐怕還是第一次吧。


    舒南城說,這都是革命運動成的果啊,這樣更好,更像過日子。


    邱山新說,吃家常菜,喝家常酒,聊家常話,親切。舒老,開始吧。


    然後就開始喝酒。酒還是舒家窖藏的臨水老窖,醇香撲鼻。舒南城說,我先敬遠道而來的陳書記,再敬首次光臨寒舍的邱主任。說完,雙手舉杯,一仰脖子幹了。


    陳書記站起來,把酒喝幹,坐下去說,舒老,在皖西,不,就是在整個江淮地區,我遇到過很多紅色資本家,但是像你這樣深明大義,始終把我們這些黨政幹部作為親密朋友,一次又一次地給予支持的人,還是很少見的。把自己的全部家產基本上都交給人民**了,這一點,我們很多公仆都相形見絀。


    舒南城說,陳書記過獎了,我這一生信奉一個真理,功名利祿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嘴巴再大,吃不掉一頭牛;活得再長,喝不完一河水。我舒南城的一切,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陳向真說,說句唯心的話,這就是好人有好報。現在有多少民族資本家都被掃地出門了,變成牛鬼蛇神了,舒老卻是省委主要領導親自圈定的重點保護對象,我們對此也感到稍稍安慰一些。


    邱山新說,舒老在皖西,德高望重,我們必須保護,絕不放任自流。


    陳向真說,在這個問題上,省、市主要領導都很關注。


    邱山新說,舒老不僅仗義疏財,重要的是家教忠厚,培養的幾個女兒都是出類拔萃的。兩個女婿,肖卓然和汪亦適,更是皖西醫藥界的翹楚。這一點,也是別的民族資本家望塵莫及的。


    肖卓然說,我算不上翹楚。真正說在醫藥界有影響的,我的連襟汪亦適可以算一個,鄭霍山也可以算一個。


    邱山新做驚訝狀,端起的酒杯放下了,問肖卓然,怎麽,鄭霍山也是舒家的女婿?


    肖卓然不知道他是裝蒜還是真不知道,迴答說,他是二姐夫呢。


    邱山新哈哈一笑,轉向舒南城說,啊,舒老,我還真不知道鄭霍山也是舒家的乘龍快婿。說實話,我對這個人的印象不太好,感覺這個人好像沒有什麽真本事。


    舒南城說,跟卓然和亦適比,霍山性格有點孤僻,但是就本質而言,也是善良之人,就醫術而言呢,在中醫方麵造詣很深,老朽已是望塵莫及啊。


    邱山新做更驚訝狀說,是嗎,這麽厲害?啊,是了,既然是舒老的女婿,想必也是出手不凡,看來我對他有些誤會,要重新認識。舒老,為了您培養出這麽好的女兒女婿,對皖西醫療衛生作出的巨大貢獻,我敬您老人家一杯。邱山新腆著肚子站了起來,動作很大,聲情並茂,很是虔誠。


    舒南城慌忙站起來說,邱主任禮重了。舒家子女都在邱主任的領導下,還望多多培養。


    邱主任說,互相學習,互相進步。


    陳向真說,酒要喝,事也要辦,本人不勝酒力,像這樣你一杯我一杯,恐怕很快就醉了。邱主任,說正事吧。


    邱山新說,那好,卓然同誌,我們可是要拿你開刀哦。


    肖卓然已經看出來了,今天這個氣氛,顯然不是鴻門宴,心裏安定了,神色自若地說,邱主任,是福跑不脫,是禍躲不過。我肖卓然參加革命,就抱著一個信念,紮紮實實做事,勤勤懇懇工作。失誤難免,問心無愧。


    邱山新說,哈哈,你心裏有底啊,嚇你是嚇不住的,那我就先表揚你吧。革命運動已經搞了幾年,成果輝煌。這幾年,考驗了我們很多幹部,有的經不起考驗,變質了,蛻化了,龜縮了。但是也有一些幹部,堅持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產,肖卓然同誌就是這方麵的典型代表。你為皖西市做了很多很好的事情,功不可沒。來,我敬你一杯。


    肖卓然慌忙站起來說,邱主任突然表揚,誠惶誠恐啊,難道我又遇到什麽麻煩了?


    邱山新說,你是遇到麻煩了,麻煩大了。你的那份提倡節製生育的報告,通過老書記巧妙運作,已經到了省革委主要領導手裏。首長批示,節製生育,控製人口,優生優育,利國利民。此報告呈國家衛生部,同時在皖西地區開展試點。怎麽樣,你說麻煩大不大?


    肖卓然說,我認為這是天大的好事,不知麻煩從何而來?


    邱山新說,首長還指示,年底之前要全麵鋪開這項工作,可是談何容易?我們現在正在革命運動的深入階段,突然來了這麽一項聲勢浩大的節製生育工作,革命運動勢必會受到衝擊。同時,生育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你讓皖西的老百姓一對夫婦最多隻生兩個孩子,你讓他們吃藥戴套,他們答應嗎?他們一百個不答應。你派工作組下去試試,他們跟你拚命的心都有,這不是你的麻煩嗎?


    肖卓然說,邱主任,沒有麻煩,還要我們這些公仆幹什麽?我這個局長,職責就是對付麻煩。隻要市革委支持,我肖卓然就是被老百姓掘了祖墳,我也要把這項工作推下去!


    邱山新看看肖卓然,又看看陳向真,笑著說,老書記,你看,這個同誌不撞南牆不迴頭。我的麻煩也來了。


    陳向真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古人尚且有此胸襟,我們共產黨人還做不到?卓然這個同誌我了解,做事目的性很強,計劃性也很強。我看他那個報告,不光有觀點有思想,也有方法有步驟。當然,阻力是有的,不僅是市裏,就是省裏也有不同看法。一個最突出的問題是這樣聲勢浩大的工作會衝淡政治運動,這恐怕是中央領導小組都不允許的。再一個問題就是思想工作,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幾千年都是老百姓的頭等大事,現在一下子來了這麽個節製生育,恐怕很多人思想轉不過彎。就算你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支持率,百分之五的反對率,皖西兩百五十萬人口,十幾萬人反對你,你也不好辦。


    舒南城說,百分之九十五的支持率是不可能的,我看這個比例要反過來,百分之五支持你就不錯了。


    肖卓然說,這個我有思想準備,群眾在這個問題上,因落後而愚昧,因愚昧而更落後,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為此我們將進行長期的艱苦卓絕的工作。


    邱山新說,問題還不是這些。我也跟你交底,你已經看出來了,我個人是大力支持的,但是我個人不能代表市革委,市革委也肯定不會公開支持你們衝淡革命運動。所以,這項工作還不能沸沸揚揚。


    肖卓然說,那怎麽做,難道還搞地下工作?這種事情不可能啊!


    陳向真說,卓然,你別著急,這就是我們今天親自來並且私密地跟你交流的原因。在這個問題上,你要聽邱主任的指示。邱主任是靈活掌握機動運用政策的老手,他有辦法。


    肖卓然明白了,心裏一熱,端起大碗說,邱主任,我明白了。那次你去衛生局視察,就衛生局的革命運動給了我很多啟發。我借鑒那一次的經驗,迴去集思廣益,認真研究工作方案,力爭促生產不影響抓革命,力爭兩手都抓,兩手都硬。


    說完,仰起腦袋,把半碗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邱山新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有個消息披露給你。市革委已經研究過了,準備上報提升你為市革委常委兼文教衛領導小組組長,這個職務相當於以往的副市長。如果你在近期沒有什麽紕漏的話,你的提升就是鐵板釘釘。有經驗的人在這個時期什麽事情都不做,平穩過渡。但是如果你把這項工作推動起來,大量的工作組下鄉,老百姓鬧事抵製,或者醫療手術方麵出了問題,那你不僅提升無望,還有可能遇到麻煩。你要想好。


    肖卓然說,我不用想了,我現在就給首長表態,可以不升官,但是不能不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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