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就在705醫院黨總支升格為黨委、丁範生擔任書記之後不久,解放軍實行了軍銜製,丁範生為上校院長,於建國為中校政委,肖卓然被授予少校軍銜,程先覺任大尉業務股長,汪亦適為外科主任、上尉。


    一夜之間,軍人們的服裝漂亮起來了,校官們穿上了馬褲呢,肩膀上銀光閃爍,渾身上下筆挺。開始的幾天,有些人穿著筆挺的軍裝有些不習慣,一舉一動不自然。譬如丁範生。丁範生過去沒有穿過皮鞋,一直是草鞋、布鞋過來的,穿著皮鞋就邁不好步子,馬褲呢軍裝穿在身上,走路彎不下腰,坐下去蹺不起二郎腿。尤其受罪的是腳,穿著皮鞋走路很生硬,有點找不到路的感覺,好像地不平,走了幾天,八字步也出來了,腳上還打了幾個泡。最初他以為是號碼小了,就讓供給處調了一雙大的,豈料還是穿不進去,腳後跟倒是寬寬敞敞的,腳趾頭照樣被擠成一團,血泡照樣還是打著,走路照樣還是瘸著。


    於建國見丁範生樣子難受,給他出主意說,老丁你那雙腳不是穿皮鞋的腳,你走著難受,別人看著也難受,有損解放軍上校的形象。建議你幹脆買雙新布鞋算了。


    丁範生狐疑地看著於建國,於建國一身筆挺的馬褲呢挺合身,領口露出一圈雪白的襯衣,皮鞋擦得鋥亮。丁範生恨恨地、笑逐顏開地說,於政委,你是說咱大老粗就不配穿皮鞋?嘿嘿,從戰爭中學習戰爭,從穿皮鞋上學習穿皮鞋。擠腳不要緊,隻要有決心,擠了這一次,還有後來人。我這皮鞋是穿定了。


    於建國說,出身不由己,鞋子可選擇。你老丁不穿皮鞋也是老革命,也是戰鬥英雄,幹嗎要跟自己的腳過不去?


    丁範生說,我不是跟自己的腳過不去,我是要讓那些企圖看老革命笑話的家夥陰謀破產。國民黨一個排都沒有把我的蛋咬了,我就不相信一雙皮鞋就把我打趴下。於政委,你就等著吧。


    丁範生後來找到了肖卓然和汪亦適。丁範生說,我這雙腳是革命的腳,是戰鬥的腳,是勝利的腳。但是老革命的腳遇到了新問題。我雖然沒有參加過兩萬五千裏長征,但是這雙腳在抗日戰爭時期,在解放戰爭時期,也是跋山涉水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這雙腳對中國革命是有貢獻的。現在穿不上皮鞋,你們說怎麽辦?


    肖卓然和汪亦適麵麵相覷。肖卓然說,恐怕還是皮鞋不合適,丁院長,這個問題我們沒有辦法解決,唯一的出路就是換皮鞋。


    丁範生搖搖頭說,換過,換過四雙了,但是都不行。現在看來,不是皮鞋的問題,是腳的問題。我這雙腳,是為中國革命做出了犧牲的,爬山路,急行軍,那時候要同日本鬼子和國民黨的四個汽車輪子比速度,沒日沒夜,有路沒路都要跑,跑得前麵大後麵小,基本上是殘廢了。你汪醫生是皖西著名的“排雷大王”,我就不相信,我這雙腳的問題你就沒有辦法解決。


    汪亦適稀裏糊塗地問,丁院長,你說怎麽解決?


    丁範生說,做手術啊,你不是皖西一把刀嗎?


    汪亦適說,我現在是外科醫生,開腸破肚還可以,矯正骨骼我不行。你這個手術我做不了。


    丁範生眼一瞪說,這是什麽話?開腸破肚都行,還修不了個腳?


    汪亦適惱火地說,我是外科醫生,不是修腳匠!


    丁範生說,革命隻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尊卑之分。隻要我們對革命事業有感情,什麽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肖副院長你說是不是?


    還沒有等肖卓然搭腔,汪亦適唿啦一下站起來了,麵紅耳赤地說,丁院長你太官僚了。我是當醫生的,救死扶傷是我的職責,我沒有給你修腳的義務。


    肖卓然說,亦適你不要著急,丁院長並不是說讓你給他修腳,而是希望你能給他矯正畸形。


    汪亦適說,肖副院長,這是我的工作嗎?


    肖卓然說,不是,當然不是。丁院長,我建議你還是從鞋子的問題上考慮,而不要打腳的主意。


    丁範生說,鞋子我已經試了四雙,你還要我怎麽樣?我隻能從腳的問題上打主意。


    汪亦適說,這算什麽老革命老英雄?仗勢欺人是第一,削足適履是第二。你這樣的老幹部,不配當705醫院的院長。


    丁範生頓時火了,桌子一拍說,汪亦適你放肆!我隻不過是請你來幫我想想辦法,並沒有命令你給我做手術。我怎麽就不配當院長啦?我隻是提出給自己的腳做手術,既沒有犯官僚主義的態度,又沒有耍軍閥,你為什麽要上綱上線?豈有此理!


    汪亦適說,不可理喻!


    丁範生沒聽明白,瞪著眼睛問,你說什麽?


    肖卓然說,汪醫生的意思是,這個手術不在他的業務範圍。


    汪亦適看了肖卓然一眼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丁範生說,有事,你有什麽事?上班時間,你有沒有事我比你更清楚。你要是不服從命令,我可以讓你馬上就沒有事情做。


    汪亦適已經走到門口了,聽見這話,站住了,緩緩地迴過頭來,臉色鐵青地看著丁範生說,丁院長,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丁範生見汪亦適滿臉怒氣,一觸即發,也有點緊張,但還是強作鎮靜說,汪醫生,我們是軍隊,一切行動聽指揮。你不要動不動就耍你的知識分子臭脾氣。


    汪亦適說,我們是軍隊,是人民軍隊,不是占山為王當土匪。你也不要動不動就耍山大王的威風。


    說完,摔門而出。


    汪亦適離開之後,丁範生看著肖卓然,肖卓然看著天花板。丁範生說,肖副院長,你看見了吧,你們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倚仗肚裏有墨水,誰也不放在眼裏。


    肖卓然說,丁院長,話也不能這麽說。汪醫生的脾氣是大了一點,但是他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是個外科醫生,你讓他給你治腳,這本來就是牛頭不對馬嘴的事情。讓一個醫生修腳,對他的自尊心是有傷害的。


    丁範生說,我讓他治腳,並沒有讓他修腳。再說,就算修腳又怎麽啦?我們現在是新社會,隻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難道修腳就不是為人民服務了嗎?還是封建殘餘在作怪。我看要整風,要在知識分子中間進行思想整頓。要教育我們的醫生,放下架子,一切從最基本的開始。隻要是為人民服務,不管做什麽事情,都是無上光榮。你說是不是?


    肖卓然說,丁院長你說得對,但是用人得用在地方。你讓一個木匠去打鐵,也是為人民服務,但是他打不好鐵,為人民服務就很難落到實處。


    丁範生說,笑話!木匠怎麽就打不好鐵了?我原先是放牛娃,我還會打仗呢。隻要我們端正思想,木匠可以打鐵,鐵匠可以打仗,炊事員可以當醫生,醫生自然也可以修腳。什麽樣的人間奇跡我們都能創造。


    肖卓然怔怔地看著丁範生,半天才說,丁院長,你說放牛娃可以打仗,這是事實。可那是在戰爭時期,是特殊情況,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們不能把特殊情況當做普遍情況處理。


    丁範生說,你說沒有辦法的辦法是什麽意思?誰也不是天生打仗的料,誰也不是天生當醫生的料。我知道現在流行辦軍校,講究科班出身。但是我跟你說,這些東西沒有用。國民黨的軍官多數上過黃埔軍校、保定軍校,可是照樣被我們打得屁滾尿流稀裏嘩啦。小鬼子投降了,國民黨逃跑了,我們這些放牛娃成了新中國的主人。從戰爭中學習戰爭,我們共產黨能夠打天下坐江山,靠的就是這個!


    肖卓然不吭氣了。他現在越來越發現這個丁範生不是過去那個丁範生了,不再是那個槍林彈雨身先士卒的解放軍團長了,也不是那個在醫院初創期間艱苦創業的工農幹部了。這幾年,隨著條件的改善和醫院的擴大,醫院越來越像醫院了,院長也越來越像院長了。院首長的小院裏,不僅配備了勤務兵,還配備了首長小灶。丁院長甚至還抹上了雪花膏。醫院裏辦起了軍官俱樂部,晚上燈火通明。丁院長穿著一雙鐐銬似的皮鞋,也抱著女護士大踏步前進。一二三四,四三二一,左衝右突,耀武揚威。盡管腳上打著血泡,但丁院長的眉頭都不皺一下,跳得精神抖擻紅光滿麵。


    肖卓然說,丁院長,如果僅僅是你的腳的問題,我覺得讓汪醫生做手術的確不合適,我再給你想想辦法。


    丁範生說,難道你還有更好的辦法?


    肖卓然苦笑了一下說,我再想想吧。


    丁範生說,那好,肖副院長你就動動腦筋。我這也不完全是為了自己。我軍中高級幹部多數都是從戰場上摸爬滾打下來的,我估計,實行軍銜製之後,多數人都是腳大於鞋,不是前半截大就是後半截大。造鞋廠是根據號碼生產的,我們不能給國家增加負擔,不能要求按照每個人的腳生產皮鞋,隻能是腳適應皮鞋,不能讓皮鞋適應腳,這也是為國家分憂。再說,就算我們改了皮鞋,但是你也不能眼看我們這些老革命一輩子長著一雙蒲扇腳,還有個階級感情在裏麵嘛,你說是不是?


    肖卓然木著臉說,是。


    丁範生說,最好讓外科研究一下。當年汪亦適——汪亦適這個同誌嘛,有缺點也有優點,不能一棍子打死,你說是不是?汪亦適同誌當年就是在沒有做過外科手術的情況下,勇挑重擔,敢吃螃蟹,首發命中,一舉成為名振江淮的“排雷大王”。還是那句話,隻要我們有為人民服務的思想,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這件事情做好了,為我軍廣大官兵改造蒲扇腳,同當年為戰爭創傷排雷同樣重要、同樣光榮。你說是不是?


    肖卓然說,是,丁院長高瞻遠矚,你說得對。


    丁範生說,那我就不多說什麽了,你們再想想辦法。


    肖卓然說,好,我一定好好想辦法,想出一個最好的辦法。肖卓然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和聲音都很奇怪,都有一點咬牙切齒的味道,但是丁範生並沒有察覺。


    07


    對於授上尉銜,汪亦適倒是沒有太大的異議。他覺得這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他當的是醫生,即便不給他授銜,他也可以照樣看他的病。但是舒雨霏卻耿耿於懷,舒雨霏找到政治處主任李紹宏說,憑什麽?我們家亦適同肖卓然和程先覺都是同時參加革命的,我們家亦適在朝鮮戰場上還立過二等功,憑什麽肖卓然授銜少校,程先覺授銜大尉,而我們家亦適才授銜上尉?是他們的貢獻大,還是他們醫術比我們家亦適高明?


    李紹宏耐心地解釋說,舒雨霏同誌,你說你們家亦適和肖副院長、程股長他們同時參加革命,這不是事實。肖副院長過去是地下黨,他參加革命從1947年就開始了。程先覺同誌是皖西解放時主動起義的,而汪亦適同誌是投誠的。按照授銜條令,原則上起義人員比投誠人員高一階軍銜。


    舒雨霏說,什麽叫投誠?程先覺起義就是我們家亦適動員的,我們家亦適不僅動員了程先覺,還去動員鄭霍山。都是鄭霍山這個頑固不化的國民黨拖累的,我們家亦適才耽誤了起義的時間。你們組織上為什麽不實事求是?


    李紹宏說,我們組織上隻看事實,不聽胡說。你講的沒有事實依據。


    舒雨霏火了,拍著李紹宏的辦公桌嚷嚷,說你們組織上難道都是雙目失明?我們家亦適是什麽樣的人,難道你們不清楚?為什麽明明知道我們家亦適冤枉,不給他平反昭雪?


    李紹宏好脾氣,不急不躁地說,關於人的問題是一項嚴謹的工作,我們製定任何標準,都是以事實為準。我個人不否認你反映的情況有真實的一麵,但是我們做幹部工作必須量體裁衣,依據就是幹部履曆的記載。這個問題你找我沒有用,組織上早有結論,我個人無能為力。


    舒雨霏說,有眼無珠,你們都是有眼無珠。


    李紹宏苦笑著說,沒有辦法,現在組織上讓我這個有眼無珠的人來當這個政治處主任,我也覺得確實有眼無珠。你舒雨霏同誌有能耐,你讓組織上把我這個政治處主任交給你來當,我求之不得。


    舒雨霏說,狗屁,你以為我稀罕你那個官?你屁也不是。別看你是少校,你連我們家亦適一根手指頭都不如。


    李紹宏說,那是當然,要不,你怎麽會嫁給汪亦適同誌而不是嫁給我呢?我當然連你們家汪亦適同誌的一根手指頭都不如。


    舒雨霏和李紹宏吵架的事情汪亦適並不知道。


    戴上軍銜的第三天上午,汪亦適受皖西第一人民醫院的邀請,作為專家去為一個疑難重病患者會診。參加各大醫院會診,已經成為汪亦適的家常便飯,如果是大手術,會診之後,汪亦適還得親自操刀。這次也不例外。患者是皖西行署的民政局長,汪亦適看了透視片子,又詢問了患者的情況,初步診斷為胸積水。手術之後證明,汪亦適的診斷是對的。


    做完手術,已是下午兩點,匆匆吃完工作餐,正要返迴705醫院,離開病房,迎頭遇上舒南城和鄭霍山。舒南城說,亦適,換了軍裝,人精神多了。你這是什麽官階啊?


    汪亦適還沒迴答,鄭霍山陰陽怪氣地說,三個豆,上尉。汪亦適你進步不快啊,1949年你就是中尉了,忙乎了六七年,在朝鮮差點兒弄了個殘廢,隻加了一個豆。


    汪亦適冷冷地看了鄭霍山一眼,沒有理睬他,轉向舒南城說,世叔,這段時間我和大姐都有點忙,沒有迴家看望二老。


    舒南城說,忙好啊,忙著說明工作重要,忙著充實。你們也不用惦記我們。我們也有很多工作要做。逢年過節迴去看看就行了。


    汪亦適說,世叔到醫院來做什麽?有病人在這裏嗎?


    舒南城說,這話要問鄭霍山。鄭經理跟幾家大醫院都訂了合同,中醫藥材基本上都是我們舒皖藥行供應。為了確保誠信,我們每半個月就要到醫院調查臨床情況。


    汪亦適笑笑說,哦,是這樣啊。鄭霍山這個國軍醫科學校的高才生,自命為未來皖西外科第一把交椅的西醫天才,居然成了中藥販子,真是時也命也。


    正說著話,皖西第一人民醫院的姚副院長從老遠迎過來了,握著舒南城的手熱情地寒暄,招唿大家到會議室喝茶。汪亦適想走,舒南城說,亦適,你是醫生,也聽聽我們舒皖藥行的情形嘛,不要走,一起喝茶。


    汪亦適覺得不好迴絕,隻好說,那好,我也長長見識。


    到了會議室,坐定,姚副院長就開始向舒南城介紹情況,無非是藥材質量上乘,價格合理,薄利多銷,供貨及時,醫護人員和患者都很滿意,感謝舒先生一如既往為病患著想。


    趁姚副院長和舒南城談得熱烈,汪亦適壓低聲音對鄭霍山說,你這個狗腿子,還真是無孔不入,幫資本家把生意打點得不錯啊!你想以此討好我嶽父,打我姨妹的主意,我跟你說,休想!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這話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應該是咱們的泰山說了算。


    汪亦適說,無賴!什麽叫咱們的泰山,那是你的泰山嗎?


    鄭霍山說,現在不是,暫時不是,將來必是。汪上尉你別神氣,別看你現在穿這身小孩屎一樣的黃皮,肩膀上扛著三個豆,可是老泰山不一定總是寵著你。當我正式成為舒家乘龍快婿之後,老泰山的家我能當一半,你信不信?連肖卓然都不是我的對手,總有一天,我會讓老爺子對我言聽計從,那時候,我就是你們的半個老泰山。


    汪亦適說,你這個反動派,狼子野心不小啊,可是你在做夢!不過,看在你還披著一張人皮的分上,鄭霍山先生,我得提醒你,為人民醫院提供藥材,不是一件隨便的事情,不能當奸商哦!抗美援朝戰爭中,有的藥材商向誌願軍銷售藥材,以假充真,以次充好,那是要槍斃的。


    鄭霍山說,汪亦適,你可以小看我,但是你不能小看舒皖藥行。你講這話,其實就是詆毀咱們的老泰山,我把這話轉告老爺子,沒準他會照臉扇你兩耳光子。


    汪亦適說,哈哈,你這個反動派,不是造謠生事,就是告密點火。悉聽尊便!


    鄭霍山說,我犯不著去告你的密。不過,我也得提醒你,我鄭霍山現在不是什麽反動派。我雖然在公私合營企業工作,但我是皖西行政公署正式錄用的國家職工,從一定程度上講,我是國家政權的代表。用你們當年的那一套說法,你甚至可以認為我是組織上派遣到私營企業裏的地下工作者。


    汪亦適說,哈哈,我這個人是無神論者,過去一向不迷信,但是我現在總算相信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鬼了。


    鄭霍山說,莫名其妙,你什麽意思?


    汪亦適說,一個活生生的鬼就坐在我的身邊,就在我的耳朵邊上說著鬼話。你也算地下工作者?你要是地下工作者,那我嶽父成了什麽?我嶽父難道是國民黨?你說話要放尊重點!


    鄭霍山說,這個你嚇不住我。咱們的泰山是什麽人?咱們的泰山當然不是國民黨。咱們的泰山是紅色資本家,身在曹營心在漢,他老人家才是我黨最大的地下工作者。


    汪亦適說,閉嘴!什麽我黨,國民黨嗎?


    鄭霍山說,我黨是共產黨。雖然我現在還不是我黨黨員,但是我寫了入黨申請書,我已經是我黨的外圍同誌了。


    汪亦適說,鄭霍山,我跟你說一句真心話你聽不聽?


    鄭霍山說,你說吧,你就是說鬼話我也照樣洗耳恭聽。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汪亦適說,你要是能夠入黨,我就把這個茶杯吃下去。除非共產黨的眼睛被鬼蒙住了。


    鄭霍山眼睛一骨碌,做鬼鬼祟祟狀,然後貼在汪亦適的耳邊說,汪亦適,我可以把你這話理解為反黨言論,我報告給你們705醫院,可以判你八年刑你信不信?


    汪亦適說,你報告吧,但願有人相信你的鬼話。


    這邊一直嘰嘰咕咕,那邊舒南城和姚副院長也談得投機。聊了一陣,舒南城說,啊,你們這兩個老同學好久不見了,還真有不少話啊。


    汪亦適說,世叔,你們有公幹,我可以走了。


    姚副院長說,汪醫生你急什麽急?你是我們第一人民醫院的救星,今天正好令尊大人也來了,晚上請你賞個光,一起吃頓飯怎麽樣?


    汪亦適為難地看著舒南城,舒南城說,吃飯倒是不必了。不過,我想讓亦適跟我們一起聽聽醫院對舒皖藥行藥材的使用情況。亦適,方便吧?


    汪亦適連忙說,好,我聽世叔的。


    08


    肖卓然為丁範生想的辦法有兩個,一個是向政委於建國反映,丁範生院長的思想現在已經腐化墮落了,已經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了。要挽救同誌,要教育幹部,要改變風氣,要阻止丁範生同誌繼續向貪圖享受腐化墮落的泥坑繼續滑下去,要對他大喝一聲,懸崖勒馬迴頭是岸。肖卓然想出的第二個辦法是向皖西警備區黨委寫信,還是反映丁範生的問題。


    當天夜裏,肖卓然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反映丁範生的問題,他的決心是下了。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共產黨員,革命軍人,反映問題,光明磊落。一想到這裏,肖卓然就有點激動,就有點天地正氣凝於心間的衝動和豪邁。這是上半夜的感覺。


    到了下半夜,肖卓然的想法又有一些變化。他想到了後果。後果是什麽呢?如果丁範生的問題反映上去了,被上級重視了,丁範生受到處理了,輕則批評,重則處分,再重則被撤職查辦,那麽,別人會怎麽看他肖卓然?忘恩負義,過河拆橋,搶班奪權,邀功討賞?這些也許都無所謂,他是按著一個革命者的原則來決定自己的行為,他不在乎別人說什麽,他不能看別人的眼色行事。


    這段時間肖卓然每天都是很晚入睡,醫院裏的事情太多,醫療上的,人事上的,還有科室建設、人員培訓、後勤供給。丁範生倒是放權,甚至在中層領導會上說,你們隻要對肖副院長負責就行了,請示匯報一律找肖副院長。看起來肖卓然的權力很大,但是他的權力僅僅限於雞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說修建院牆、給後勤更換爐灶、給醫護人員發放勞保、維修醫療設備,等等。但凡大一點的舉動,還是得向丁範生匯報,尤其是人事權和財務權。


    這兩年705醫院進了一批從醫科大學畢業的學生,但是一直當實習生,跟在老醫生的後麵當助手,有些甚至就是當護士用。事實上經過半年的考驗,有些已經完全可以勝任主治醫生的工作,肖卓然非常希望盡早把這些人放到一線去鍛煉,報了幾次方案,都被丁範生束之高閣。丁範生說,這些洋娃娃懂啥,紙上談兵差不多。各個科室的老醫生,多數都是從戰爭年代過來的,經驗豐富,先帶一帶再說。


    肖卓然說,早一天讓他們獨當一麵地工作,就能早一天充實業務力量。像這樣老是讓他們當助手、當護士,那他們永遠也沒有提高的機會。


    丁範生不以為然地說,你沒有打過仗,你不知道戰爭有多麽鍛煉人,戰爭中鍛煉出來的醫生,都可以以一當十,連衛生員都可以做手術。


    肖卓然心裏說,我怎麽沒有經曆過戰爭?我在朝鮮戰場上是705醫院的醫療隊隊長,戰場醫療我比你懂得多得多。但是這話他沒有當著丁範生的麵說,跟丁範生基本上沒有道理可講。


    還有一件讓肖卓然如鯁在喉的事情就是軍官俱樂部。705醫院還不富裕,設備和住院條件都很差,但是軍官俱樂部卻被丁範生收拾得花裏胡哨、張燈結彩,還配備了皮沙發,購買了留聲機。晚上跳舞的時候,還有牛奶、麵包、汽水。丁範生這個土包子本來吃不慣牛奶、麵包,但是為了跟上形勢,硬著頭皮往下灌。為了打造這個俱樂部,丁範生還穿著皮鞋跑到南京參觀了幾支部隊的俱樂部,迴來後就要重新裝修,振振有詞地說這是按照蘇聯老大哥的模式,要學習社會主義的先進做法。


    肖卓然在會上說,蘇聯老大哥有很多好的傳統,蘇聯衛國戰爭最艱苦的時期,斯大林連自己的口糧都限量了。我們中國紅軍長征的時候,彭德懷的部隊搞到了一碗豬肉,彭德懷舍不得吃,送給了朱總司令,朱總司令舍不得吃,又送給了毛主席,毛主席也舍不得吃,又送給了傷病員。我們為什麽不學這些好的呢?


    丁範生說,你說得對。抗戰的時候,在魯西南反掃蕩,我三天三夜沒有吃飯,警衛員搞到了一塊煎餅,我沒有舍得吃,一塊二兩重的煎餅分給七個戰士,我連挨都沒挨。可那是戰爭年代艱苦時期。現在全國解放了,新政權像鮮紅的太陽一樣照亮了東方的地平線,巍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我們有了營房,有了汽車,有了電,有了糧,難道你還想讓我們繼續忍饑挨餓?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我就是要改善我們的生活,讓我們的敵人看著我們這些土包子、看著我們這些革命的功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讓那些看不起我們的、想壓榨我們的家夥們見鬼去吧!


    丁範生自己搞了一個規定,醫院首長灶每天補助三斤肉二斤雞蛋。起先於建國也不同意,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麽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當時規定的團首長小灶標準,每人每天平均二兩肉,在小灶就餐的團級幹部,總共隻有七個人,一下子超出了一斤六兩。怎樣解決這一斤六兩豬肉和額外的雞蛋呢,小灶管理員絞盡腦汁,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挖出來。當然他自己的肉丁範生不吃,那他隻好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了。他的聰明才智也很簡單,那就是跑到各科室甚至榮軍病房的二類灶化緣,大家輪流攤派。管理員對各科室和榮軍病房的司務長也有話說——大家都是從戰爭年代裏過來的,戰爭年代咱們丁院長是怎麽對待大家的?丁院長的腿疾是怎麽得的?不就是那次在渡淮河的時候凍得嗎?他自己的狗皮褥子都給傷病員了。你知道丁院長的痔瘡是怎麽得的嗎?抗戰的時候,沒有糧食吃,吃玉米秸,拉不出屎,把**兒都掙破了,才落下個痔瘡。這樣的領導,也沒有別的嗜好,難道不應該多吃二兩肉嗎?


    戰爭年代過來的司務長們,對丁院長都有深厚的階級感情和同誌友愛,二話不說,就割一塊肉交給小灶管理員。


    小灶的餐桌上,基本上保持四菜一湯,兩葷兩素,湯是雞蛋小菜湯。肖卓然每次在小灶吃飯心裏都受著煎熬。別的姑且不說,單是想想舒雲舒那張營養不良的臉他就受不了。舒雲舒現在正在妊娠階段,她在醫護食堂就餐,那個食堂的標準是每個幹部每天平均半兩豬肉,三天一個雞蛋。就這點東西,還要經常被組織號召捐一點給重病號,時不時地被首長小灶的管理員割走一點。舒雲舒迴家對肖卓然說,基本上半個月見不到豬肉,平時菜裏連油星子都見不到。因為工作忙,又不能老是迴娘家。就算迴娘家,也不能大吃大喝,不能讓二老知道他們在醫院裏連起碼的營養都得不到保障。


    後來肖卓然就知道於建國為什麽不堅持反對小灶了。於建國三十多歲的人了,進城後娶了個女大學生,女大學生吃不了粗茶淡飯。有一次吃飯的時候,於建國鄭重其事地說,我們吃小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我的這一份,我隻吃一半。留下一半,我帶迴家。


    於建國講這話的時候,丁範生正在吃油條,半截在嘴裏,半截在嘴外。丁範生看了於建國一眼,想說什麽,又沒有說。肖卓然注意到了,於建國碗裏的飯菜果然比別人少一些,差不多就是一半的分量,早餐最明顯,別人是兩個雞蛋,於建國的盤子裏是一個雞蛋。


    肖卓然心裏很有感慨,覺得於政委還真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他也很想效仿於建國的做法,每天省下幾塊肉、省下一個雞蛋帶迴去給舒雲舒增加營養,但是又覺得抹不開麵子。對小灶餐廳進行補助,他是持反對意見的,要不是因為沒有地方吃飯,他連小灶的門都不願意進,他怎麽能把小灶的東西拿迴家呢?


    但是他的心理很不平衡。有時候他甚至想,既然已成事實了,抵製也抵製不了,我為什麽還要充當正人君子?舒雲舒也是對革命有貢獻的,現在有孕在身,我為什麽就不能把我的一份分給她?


    想是想了,但是做不到。他畢竟不是於建國那樣的老幹部。後來有一天他發現,於建國的盤子裏的食物並不比別人的少,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於建國的盤子裏也是兩個雞蛋了。他聽一個炊事員說,丁院長有交代,說於政委雖然顧家重了一些,但他是老革命。對於老革命,還是要講感情。於政委娶了一個大學生很不容易,讓大學生多吃一個雞蛋,算不上什麽原則問題,以後就不要從於政委的定量中扣除了。


    知道了這個情況,肖卓然就徹底地打消了從小灶往家裏帶東西的念頭。有一迴舒雲舒妊娠反應重了,忍不住對肖卓然說,想吃蘋果。她說她後悔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怎麽不多吃一點蘋果,朝鮮的蘋果多好啊,含糖量大,水分充沛,咬上一口,哎呀,滿肚子都是甜的。


    肖卓然那天下了決心,騎著自行車跑了三十多裏路,把皖西城大街小巷快跑遍了也沒有買到蘋果,隻買了二斤酸杏子,就那也被舒雲舒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這件事情後來被丁範生知道了。丁範生居然讓自己的老婆齊秀芬送來了十斤紅彤彤的蘋果,把舒雲舒激動得熱淚盈眶。齊秀芬說,吃吧,這都是組織上給的,人民給的。你們家肖副院長也真是,口口聲聲說為人民服務,難道我們這些當家屬的就不是人民?該吃的還得吃,想吃的就要想辦法吃。


    舒雲舒發自肺腑地說,謝謝啊謝謝齊大姐,也謝謝丁院長。


    齊秀芬說,先別說謝。這件事情呢,你最好不要跟肖副院長說,免得肖副院長說我們多吃多占。


    舒雲舒怔了一下,馬上堆起笑臉說,怎麽會呢?我們家肖卓然又不是沒心沒肺,還不知道人情世故嗎?


    齊秀芬說,舒大夫我跟你說啊,我們老丁就是認為你們家的肖副院長不懂得人情世故。成天原則黨性的,好像全705醫院就他一個是布爾什維克,別人都是絆腳石。你得勸勸他,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


    這些話舒雲舒本來是不想對肖卓然說的,但是後來一琢磨,齊秀芬的話裏有話,尤其是後兩句,還有點分量,舒雲舒就警覺起來了。


    肖卓然當天晚上迴家,看見家裏有蘋果,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看見了雞蛋長出一條腿來。舒雲舒起先還有點猶豫,支支吾吾地說是娘家派人送來的,肖卓然說,那太好了,幫了大忙了。等這一段忙完了,咱們進城好好謝謝二老。


    舒雲舒說,你還有個忙閑的時候?全705醫院就你是大忙人,日理萬機啊。我身子重了,你迴家就晚了。


    肖卓然訕訕地笑著說,雲舒,你是知道我的。我當個常務副院長,壓力大啊。再說,丁院長是個甩手掌櫃,加上業務不熟,我得把這一攤子支撐起來啊。


    舒雲舒說,卓然,你以後不要再說丁院長業務不熟的話了。他怎麽不熟了,他都當了五六年院長了,怎麽不熟?再說,他是當院長的,你讓他拿聽診器做手術就算業務熟了?他是一把手,會領導就行了。你呢,是個業務領導不錯,但是也不能自以為是,你還得尊重丁院長。


    肖卓然聽舒雲舒一連串說出這麽多話來,有點意外,說,怎麽,你是不是聽說什麽了?


    舒雲舒憋不住,最終還是把齊秀芬送蘋果和齊秀芬的話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了。


    肖卓然聽了,半天不語,雙手枕著腦袋,看著報紙糊的天花板,突然就歎了一口氣。舒雲舒說,怎麽搞的,這麽心事重重的?


    肖卓然說,雲舒,我跟你說,我現在真的有些糊塗了。這個丁院長,你說他不是個好幹部吧,他在戰爭年代英勇作戰,為中國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就是來當院長那幾年,也是艱苦樸素,一心想做對國家對人民有益的事情。可是這兩年,我發現他變了,變得很啊,變得讓人不能相信。多吃多占,占到了醫護人員和榮軍病號的頭上了,太過分了!


    舒雲舒說,你不要這樣想,這樣想很危險。老幹部們在戰爭年代吃盡了苦頭,現在條件好了,享受一點也是應該的。


    肖卓然說,對了,你這樣說我就似乎找到答案了。你說,他是不是因為過去有功,過去吃苦太多,就有點吃虧的感覺,要把這個虧補迴來?


    舒雲舒說,他不一定想得這麽多,但是補償補償也是應該的。


    肖卓然說,什麽叫補償?我們幹革命,不是為了個人,大道理上講是為了解放全人類,至少要讓全中國人民過上好日子。可是現在我們的老百姓並沒有都過上好日子,他們就這樣迫不及待地補償自己,這不是過分是什麽?毛主席在解放前夕就告誡全黨,不要當李自成,不能當陳勝、吳廣,可是我看丁院長這個樣子,真的有點像李自成。你說說看,他這蘋果是從哪裏來的?是他自己掏腰包買的嗎?絕對不會。我跑遍了皖西城的大街小巷都沒有買到蘋果,這蘋果肯定不是正常渠道來的。他們在搞特權。我要在民主生活會上提他的意見。我不能允許我們的領導同誌搞特殊享受。


    舒雲舒緊張了,捂著肖卓然的嘴說,卓然,這話怎麽能這麽說啊,禍從口出啊!


    肖卓然拿開舒雲舒的手說,雲舒,你擔心什麽?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謹小慎微,像個家庭婦女似的,瞻前顧後,患得患失。要知道,當年你也是熱血青年,也宣誓要拋頭顱灑熱血,為人民大眾不惜犧牲自己一切。


    舒雲舒被刺痛了。肖卓然居然說她是家庭婦女,這使她分外傷心。她當年是慷慨激昂過,是有過要為人民貢獻一切的決心。可那與其說是一種信仰,不如說是被愛情點燃的理想。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是青年人的重要的行為準則,而肖卓然居然完全不理解這一點。舒雲舒坐起來說,卓然,是的,那時候我是熱血青年,是不管不顧,是有無所畏懼的精神。可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那時候我還是衣食無憂單槍匹馬的學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身為**,將為人母,我要過日子,我希望有一個幸福的家、安定的環境,我不希望你在外麵橫衝直撞,我需要安全。


    肖卓然愣愣地看著妻子,驚愕地張大嘴巴說,雲舒,你怎麽啦?難道,難道,你認為我們現在不安全?


    舒雲舒半天沒說話。


    肖卓然說,雲舒,你太多慮了。我們現在是新社會,人民的天下,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我無非就是對個別同誌有點看法、有點意見。同誌之間工作中有點矛盾,是很正常的。我們黨的民主集中製原則,也是提倡同誌之間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完全是光明正大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舒雲舒說,卓然,聽我一句話,不要鋒芒太露。做事還是要講循序漸進。特別是要尊重老革命。


    肖卓然想了想說,雲舒,我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認為丁院長是一個壞人?


    舒雲舒說,你怎麽會這麽想,我認為丁院長是一個好人。


    肖卓然說,那不就行了嗎?丁院長是個好人,好人就不會打擊報複。我給一個好人提意見,就是幫助好人,有什麽不對的呢?


    舒雲舒語塞。過了一會兒才說,好人也是有缺點的。你是一個常務副院長,你老是盯著好人的缺點幹什麽?你難道真的是迫不及待搶班奪權?


    這迴輪到肖卓然語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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