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這一年大雪紛飛,整個江津湖地區一片白雪皚皚,交通堵塞。皖西慰問團被滯留在705醫療隊,打算同傷病員一起過年。


    這個安排非常符合舒南城的願望。


    在705醫療隊的這些日子,老先生的內心波瀾起伏。白天看醫務人員和傷病員聯歡,包餃子,玩擊鼓傳花遊戲,老先生也會發出開心的笑容。但是,夜深人靜,萬籟俱寂,老先生就會大睜著雙眼,遙望漆黑的異國的天空。


    醫療隊駐紮在一個山村裏,舒先生打聽過,這裏離當初發生高栗營戰鬥的那個地方大約有六十裏路。然而這六十裏路對他來說卻是那樣的漫長、那樣的艱險。每天,他都在想象著那條路的形狀,穿過多少叢林,跨越多少山巒,經過多少溪流。


    想著想著,老先生的淚水就會無聲無息地流淌,就像他想象中的溪流。


    平心而論,他不是一個自私的人。舒氏藥行從祖上傳下來,已有很大的基業,始終一脈相承,信奉一個“誠”字。大別山裏遍地都是寶,天麻、皖參、何首烏、淩霄花、紫丁香,還有蟬衣牛黃、鱉甲麝香……日月天地賦予那方水土無窮的寶藏。舒氏藥行作為皖西最大的藥材商家,經營信條一是薄利多銷,二是急人所難。每逢災年,或是旱災,或是洪澇,或是瘟疫,舒家總是捐藥賑米,救民於倒懸。舒家的財富是大別山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養之於民。這種長遠的博大的經營胸懷,絲毫沒有影響藥行的發展,反而日漸興隆。人們信任舒家,依賴舒家,有病願意到舒家治,缺藥要到舒家買,薄利多銷贏來細水長流,終至財源滾滾。清朝末年,江淮巡撫薑永昌贈舒家匾額一塊,上書“首善之家”。民國元年,同盟會元老柏文蔚送舒家石碑一方,上書“妙手迴春山高水長”。抗戰期間,新四軍將領彭雪楓贈舒家錦旗一麵,上書“忠厚傳家久誠信繼世長”十個大字。到了皖西解放,又有新政權的專員陳向真親筆提匾。可以說,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舒家堅如磐石,就像深山老玉,越擦越亮。別說在皖西地區,就是整個江淮,像舒家這樣的不倒翁也是絕無僅有。


    舒南城感戴人民**海納百川的胸懷,感激新政權領導禮賢下士的作風,向往共產黨描述的人民當家做主、萬眾一心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美好前景,所以義無反顧地支持支持再支持,直至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女婿都送到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戰場上。


    可是,他的大女兒如今卻無影無蹤了。


    大女兒不是他最疼愛的。大女兒出生的時候,也是他最忙碌的時候。那時候他剛剛接手管理舒氏藥行,連續幾年輾轉於全國各地參加藥材貿易,采購名貴藥材,出售皖西珍品,鞍馬勞頓,方興未艾。等大女兒稍稍大了一點,又爆發了抗日戰爭,他和眾多的熱血青年一樣,義憤填膺,他的弟弟腦子一熱,棄商從軍,考進黃埔軍校,直接跟鬼子幹上了。要不是老父親苦苦哀求他留下來為舒家支撐門麵,那時候他也很有可能參加新四軍。他都已經跟彭雪楓手下的參謀聯係了,但是那個參謀認為,像他這樣的民族資本家的大少爺,要參加新四軍不是小事,必須有老太爺同意才行,而且他的年齡也偏大了一點。那一年他已經三十四歲了。雖然他後來沒有參加新四軍,但是抗戰的事情並沒有少做,舒家多次給彭雪楓的部隊秘密采購、運送藥材,甚至還做了一些分外的事情,送棉衣、送糧食。有兩次差點兒被鬼子發現,差點兒送了命。那時候他哪有時間當慈父呢?


    直到大女兒十二歲了,從皖西國立高小畢業,他才發現他必須為女兒的學業操心了。他征求好友宋雨曾和汪尹更的意見。宋雨曾勸他把大女兒送到教會中學,先讀英語,以後出國學習西醫。汪尹更也讚同這個意見。但是把這個意思跟老太爺說了,老太爺堅決不同意。老太爺說,什麽西醫?妖言惑眾,異端邪說。女孩子學那洋夷之術非驢非馬。還留洋?那不是往壞裏學嗎?老太爺這麽一說,他就沒有堅持,最後選擇了江淮醫學預科學校,攻習婦科。其實這是個折衷的選擇,因為預科學校的婦科專業此時已是中西合璧了。之後,他讓老三投考教會中學,是瞞著老太爺的。


    大女兒學非所用,參軍成了一名軍醫。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是戰爭的需要。好在基礎原理是一樣的,大女兒性情略微急躁,沒有別的愛好,是一個心無旁騖地做學問的人。過去在705醫院,後來在705醫療隊,其醫療技術都是名列前茅的。據說,她在朝鮮戰場上,多次跟汪亦適配合,其水平僅在汪亦適之下,而在三女兒和程先覺之上。


    可是,如今她在哪兒呢?


    無人之際,舒先生向南眺望,那裏除了白雪皚皚還是皚皚白雪,莽蒼蒼天地一色。而在那無邊無垠的冰雪的覆蓋之下,既有舒先生的悲痛,又有他的希望。有時候他幻想著冰雪消融,陽光普照,雲蒸霞蔚,在一片絢麗的彩虹中,他的大女兒戴著他給她帶來了厚厚的皮手套,張著兩手,哈著熱氣,喊著爸爸,款款飄來,撲到他的懷裏。


    雪終於停了。


    但是天氣的轉變並沒有給舒南城老先生帶來福音,而隨著雪過天晴,降臨在舒先生頭上的,居然又是一場災難。


    沉默了半個多月的美軍飛機又來轟炸了。他們似乎發現了這片山坳裏隱藏著一支厲兵秣馬的誌願軍部隊,或許得到了這裏還有國內慰問團的情報。一個上午,出動三批十八個架次,對一三五師駐地進行狂轟濫炸。一三五師地麵部隊倉促應戰,雖然缺乏防空火力,但是由於敵軍過於驕橫,低空挑釁,還是讓一三五師的步兵抓住了戰機,二團三營的一名姓初的副連長,把輕機槍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挑逗敵機,玩起了老鼠戲貓的遊戲,打下了兩架敵機。消息傳來,一三五師和705醫療隊一片歡騰。


    舒曉霽是新聞記者,這件事情對她而言又是近水樓台,她豈肯放過這個獨家新聞?她向慰問團長陳向真請求任務,要在第一時間采訪那位姓初的副連長。陳向真指示肖卓然做好保衛工作,肖卓然派出兩個警衛員,遭到舒曉霽的拒絕。後來程先覺自告奮勇,要陪同舒曉霽去,舒曉霽才沒有反對。


    程先覺現在的心態有點兒複雜。自從出現了“邏輯問題”之後,他就變得謹慎起來,這個謹慎主要體現在嘴巴上,不亂說了,不吹牛了,也不瞎表態了。凡事三緘其口,紮紮實實做學問,業務上有了很大的長進。


    他越來越明白了一個道理,在肖卓然的手下謀事,他是絕不能掉以輕心的。這就像魯迅先生說的,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想當初在風雨橋頭,在他舉棋不定躊躇不前的時候,肖卓然及時地出現了,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他都是暗自慶幸,這個人就是他的福星,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不這麽認為了。他開始分析肖卓然的動機,肖卓然帶著他走向新政權,這是事實。可是肖卓然對汪亦適的新生也是不遺餘力,甚至對於鄭霍山那樣人所共知的反動派也是苦口婆心,這是為什麽?肖卓然對汪亦適和鄭霍山的精神施舍,首先就讓程先覺減輕了對他的感激之心,因為他不是唯一享受到肖卓然的陽光雨露的。其次,肖卓然在解放後成為領導幹部之後,所暴露出來的自命不凡,所擺出來的一貫正確、一馬當先的架勢,越來越讓程先覺感到壓抑。同樣是江淮醫科學校的學生,同學一場,憑什麽他就頤指氣使,憑什麽都是他在發號施令?即使是在舒雲舒的麵前,他也似乎從來不給程先覺留情麵,動不動就訓斥:連這個問題都解決不了,你還配當業務股長嗎?或者是:這是常識問題,不懂你去問汪亦適!


    很沒有麵子啊,很傷自尊啊!


    肖卓然為什麽悲天憫人,為什麽對所有的人都懷有惻隱之心,這原來是程先覺的一個不解之謎,但現在他好像有點明白了,肖卓然想當英雄,想當霸王,想當曹操,天下英雄盡入彀中,盡管他們現在還算不上什麽英雄。前提是,這些人必須俯首帖耳,必須唯命是從,必須唯他的馬首是瞻,必須是在他的麾下效力。這些人既不能是強者,不能蓋過他的風頭,又不能是弱者,英雄不能隻統治一群白癡和叫花子。


    “邏輯錯誤”事件使程先覺走過了一個漫長的反思過程,也促使他開始了從本能的“識時務”到理性的“領風騷”的探索。他不能久居肖卓然之下,那麽他的第一步就必須對肖卓然畢恭畢敬。這是一個悖論,這裏麵充滿了玄機。


    在最近的幾個月裏,程先覺充當了705醫療隊主力醫生的角色。他發現,汪亦適的失蹤,使他的才幹得以充分體現,使他的潛能得以充分發揮。他勤勤懇懇,謙虛謹慎,盡心盡力,對傷員如親人,做手術像專家。舒雲舒說他找到了自我。連肖卓然也在支委會上說,戰爭考驗了我們,也鍛煉了我們,戰爭使我們成熟起來了,程先覺同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程先覺過去同舒曉霽並不熟悉,僅僅是兩年前去探視鄭霍山的時候與其有過一麵之交。那時候的舒曉霽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像個沒有成熟的青果子,倏忽之間,小女孩長大了,滿嘴的理想信仰,文章寫得行雲流水,演講作得花團錦簇。這真是時勢造英雄啊!


    在一三五師三團,舒曉霽采訪了那位黑黝黝的初副連長和他屬下的機槍手,詢問他們在戰鬥中的表現,捕捉他們心靈深處的思想火花,挖掘他們革命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情操,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舒曉霽的問題是那麽得體,舒曉霽的采訪思路是那樣的清晰,舒曉霽切入問題的角度是那樣的巧妙,使得程先覺很有感慨。是的,我們大家都成熟了,肖卓然說得沒錯,戰爭考驗了我們,也鍛煉了我們。


    在舒曉霽采訪的時候,程先覺就在一旁觀看,靜靜地,一言不發,像是欣賞一場精彩的演出,目光裏有欣喜,有讚許,還有一點兒……慈祥。


    舒曉霽察覺到了這一點。采訪結束後,在返迴的路上,舒曉霽說,程大哥,你現在好像比過去說話少了許多,沒有那樣活潑了。


    程先覺說,是嗎,你采訪,我插不上話啊。


    舒曉霽說,不過,你這個樣子挺有風度的。男人啊,沉穩一點更有魅力。


    程先覺的心唿啦熱了一下,向舒曉霽看了一眼,很矜持地微笑,很矜持地點點頭。這個矜持,連他自己都感動了,也許他真的變得穩重起來了。


    舒曉霽在前麵走,程先覺靜靜地跟在後麵。遇到腳印被雪掩埋的路段,程先覺就主動上前,用的樹枝探路,還時不時地伸出手來攙扶舒曉霽一把,動作恰到好處,自然得體。有一次舒曉霽一腳踏空,嘰裏咕嚕從坡上滑了下去,舒曉霽嚇得大唿小叫,程先覺二話不說,縱身撲了過去,拽住了舒曉霽的胳膊,兩個人一起滾出老遠,直到程先覺用腳鉤住一棵鬆樹,這才停了下來。兩個人站起來,全都成了聖誕老人,兩人相視而笑。


    舒曉霽說,你們江淮醫科學校的“四條螞蚱”,差別真是很大啊!


    程先覺沉吟了一下問,怎麽個差別法?


    舒曉霽說,三個人成了誌願軍的醫生,一個還在勞教農場改造。那個反動派莫名其妙,居然提出加入共產黨,真是異想天開。


    程先覺詫異地問,你見到鄭霍山了?


    舒曉霽說,見到了,還寫了一個專訪。勞教農場的人說這個人改造得很徹底,不僅積極參加勞動,還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聽說土改中把他家劃成富裕中農,他主動糾正說,他們家有錢有田有店麵,至少也是個富農,算是剝削階級,應該清算。


    程先覺愕然問,啊,還有這種事情,奇怪了,不可能啊!鄭霍山哪裏會有這樣高的覺悟?


    舒曉霽說,我也覺得奇怪,我懷疑他是不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可是你跟他談正經事的時候,也看不出有什麽不正常。農場的領導也說他是正常的。他好像對我二姐情有獨鍾,每次見麵,色迷迷地盯著看,也不知羞恥。從這一點看,倒是真有點不正常。


    程先覺說,恰好這個現象是正常的。這個人就是這個品性,做什麽事都是直來直去,**裸不加掩飾。過去追你三姐就是這樣明火執仗,差點兒跟肖卓然決鬥。他現在是把你二姐當做你三姐了。


    舒曉霽說,他鄭霍山一個勞教犯,居然還惦記上我二姐了,真是癡心妄想。


    程先覺說,小妹,這話可不能妄下結論。以他現在這個身份,看起來是沒有可能,但是你不能不讓他想。再說,鄭霍山現在這樣積極表現,沒準就是愛情的力量在起作用,他是不是想提前釋放,放開蹄子追你二姐啊?


    舒曉霽嘎嘎地笑了起來,可能嗎,你覺得可能嗎?我們家怎麽會接納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家夥,我們家又不是神經病!


    程先覺說,愛情這個東西,往往不是我們用世俗的眼光能夠看明白的。怎麽沒有可能呢?或許在你認為最沒有可能的地方,恰好隱藏著很大的可能。


    舒曉霽不笑了,停住腳步,傻嗬嗬地看著程先覺說,啊,你說的還真……挺哲理的。要是真的這樣,那就有好戲了。我聽我三姐說,我大姐對汪亦適就有點朦朦朧朧的意思,如果有一天他們突然出現了,成雙成對,那我們家就熱鬧了。舒氏三姐妹嫁給了醫科學校的三條螞蚱,還有一條螞蚱……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舒曉霽的臉撲哧一下漲得通紅。


    程先覺恍然大悟,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怎麽說。本能告訴他,他可以接著舒曉霽的話茬說下去,還有一條螞蚱和一個小妹,順理成章啊!也許舒先生當初說的一根繩子上的“四條螞蚱”,那根繩子指的就是舒家也未可知,沒準還真是一種暗示呢。


    但是理智告訴他,不能這樣說,這樣說太唐突了。舒曉霽隻是在政治上追求進步,在愛情上,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如果唐突了,把話說僵了,把小丫頭惹惱了,沒有退路了,那就麻煩了。那他麵對的不僅是肖卓然的輕視,還有更嚴重的後果。


    在那個重要的時刻,程先覺站穩了腳跟,保持了應有的風度。他扶扶眼鏡說,小妹,天色不早了,我們得趁天黑之前趕迴去。


    舒曉霽恢複了常態,羞赧一笑說,好的。


    此時天色將晚,西邊出現了暗紅色的晚霞。程先覺擔心再晚了看不見腳印會迷路,一個勁兒地埋頭疾步前進,舒曉霽則在後麵一路小跑。


    快要抵達705醫療隊駐地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一個蒼老的身影煢煢孑立,舒曉霽認出來那是她的父親。自從來到朝鮮,知道大姐失蹤的消息之後,短短的十幾天工夫,父親就顯得格外蒼老,而且多愁善感。這時候他一定是擔心小女兒的安危,不知道在這裏已經守候多長時間了。舒曉霽心中一陣酸楚,叫了一聲爸爸,就飛奔過去。


    舒南城看見女兒安然無恙,舒心地笑笑,對隨後而來的程先覺說,謝謝你啊小程,老四給你添麻煩了。


    程先覺說,哪裏,我陪小妹走一程,聽她講國內社會主義建設情況,耳目一新,受益匪淺。


    舒南城說,我們皖西的變化是很大。這該死的戰爭早點結束吧,讓我們的孩子都平平安安迴到祖國建設新皖西吧!


    舒曉霽說,爸爸,又傷感了吧!別在這兒凍著了,我們迴去吧。


    舒南城笑笑說,好。


    幾個人剛剛往駐地村莊走了十幾步,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先是聽到一陣嗡嗡的聲音傳來,程先覺搭手遮住晚霞餘暉,循著聲音看去,發現有兩架飛機如同蒼鷹向駐地村莊俯衝過來,程先覺驚叫一聲,不好,快跑!拉著舒南城就跑。沒有跑到三十米,**就落了下來。這時候擔任警戒的幾個戰士也往這邊衝,一邊衝一邊大喊,臥倒,趕快臥倒!


    舒南城完全沒有經驗,不知道臥倒是怎麽個臥法,正在茫然四顧,一顆**落在近處。就在即將爆炸的一瞬間,程先覺猶如猛虎下山,縱身撲了過去,把舒南城壓在身下。


    敵機唿嘯而過,遠處騰起一連串的火光。舒曉霽驚叫著撲到父親的身邊,哭喊著、搖晃著。舒南城睜開眼睛說,我沒事,趕快看看小程怎麽樣了。


    這時候才發現,程先覺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不久就搞清楚了,敵機這次行動,是一次蓄謀的報複計劃,在誌願軍意想不到的地點和意想不到的時間內實施偷襲。偷襲的結果是一三五師後方部隊受到了很大的損失,傷亡了一百多人。舒南城先生躲過一劫,也負了輕傷,腿上嵌進兩塊彈片,額頭也被擦傷了。程先覺背部中彈,好在不在致命處,右肋骨打斷一根,右手掌被削掉一塊,丟了小指、無名指和半截中指。


    09


    美軍利用日暮偷襲一三五師的消息,汪亦適是聽王二樹說的。


    這年秋季,爆發了舉世矚目的上甘嶺大戰,戰爭形勢發生驟變,迫使美軍再次舉行板門店談判。


    在這樣的形勢下,美軍決定撤銷維麗基地,計劃將集中營被俘人員轉移到漢城。機會終於來臨。


    汪亦適從王二樹處得到情報已是下午了,這天夜裏美軍守備部隊一個營將秘密前往青木川搬運掠奪的朝鮮皇宮財物,至少有三個小時維麗基地兵力空虛,隻有兩個連分五處把守。王二樹對汪亦適說,我把這個情報出賣了,我也就沒有退路了。這是最後一個機會,我跟你們一起行動。


    汪亦適從身上摸出一包藥粉,要求王二樹送到三號監舍,不久三號監舍就傳出唿救聲,美軍看守跑到醫療所向克拉克西報告說,一名被俘人員突發急症,大汗淋漓,滿地打滾。克拉克西不耐煩地說,密司特汪,去割掉他的闌尾。你們中國人的闌尾,總是這麽脆弱。


    汪亦適求之不得,背起藥箱,堂而皇之地進了三號監舍,向安至深作了匯報。安至深分析,以敵人留守的兵力,衝出維麗基地的把握很大,關鍵是衝出之後,敵人必有追兵,方圓二十裏,都是敵人的防線,若要取得暴動全麵勝利,還必須有接應部隊。據安至深掌握的情報,我軍距離維麗基地最近的部隊也有三十多裏路,派人前去聯係沒有可能,因為在暴動之前,這裏飛出一隻麻雀都會招致炮擊,而且容易打草驚蛇。


    商量的結果是,不能等待接應部隊,自己單獨幹,見機行事,逃出一個算一個。


    當晚,美軍守備部隊一個營果然出動,為了防止關押在集中營的誌願軍官兵察覺,敵人采取的是細水長流的辦法,以排為單位,製造巡邏的假象,一個排一個排地轉移,另以一個排環繞基地,遮人耳目。


    此時,集中營地下組織負責人安至深指揮兩百名由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組成的“神州突擊隊”做好一切戰鬥準備。


    汪亦適從醫療所裏拎出了十瓶酒精,交給了相對自由、活動在監舍外麵的難友。十二個人組成突擊隊先遣班,分四路同時行動,打掉了美軍的四處崗哨,同時對敵人的軍火庫和汽車進行爆破,吸引敵人的注意力。


    汪亦適的具體任務是在醫療所裏放火。醫療所大火燃起來之後,爆炸聲不斷。“神州突擊隊”借機衝出監舍,同一個連的美軍展開近戰肉搏,最終奪取槍支五十餘支。


    到此,勝負已見端倪。這些昔日在槍林彈雨中縱橫馳騁的戰士,在集中營裏過了將近半年,猶如困獸一般,一旦脫離樊籬,便爆發出不可遏止的戰鬥欲望。手裏有了槍,而且是美式機關槍、美式***、美式特種槍,那還了得?如魚得水,如虎添翼。


    戰鬥隊形是早就暗中操練過的,前麵有機關槍開路,中間有***護衛,傷員有擔架,病號有攙扶,打的打,跑的跑,有條不紊,井然有序。這情景不像是暴動越獄,而很像是一場勢均力敵的陣地戰。


    汪亦適最後一眼看見克拉克西,是在他即將離開維麗基地的二道防線之前。在一片衝殺聲中,克拉克西茫然不知所措,傻乎乎地看著兩軍交戰,任憑身邊彈如蝗飛。後來一個美軍少尉把他拖到夥房裏,很快就被洶湧而來的誌願軍戰士俘獲了。


    汪亦適看到克拉克西的時候,他正被兩名戰士推搡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克拉克西看見汪亦適,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嘴裏不停地喊,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快來救救我,這些野蠻的人,不尊重我!


    汪亦適走近了,對扭住克拉克西的戰士說,鬆開他。


    克拉克西說,密司特汪,請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怎麽迴事?


    汪亦適說,克拉克西先生,對不起了。謝謝你教給我很多東西,也謝謝你給了我很多方便。但是,你不能給我自由,不能給我中國人的尊嚴,不能給我們和平,所以,我們要戰鬥。


    克拉克西說,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和平的信仰是沒有國界的。你們不應該這樣對待一個上帝的孩子。


    汪亦適說,用你的和平思想去教育你們的那些士兵吧,想想那些畜生的所作所為,上帝會厭惡他們的。


    克拉克西說,我理解你們,但是你不應該,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恩將仇報。


    汪亦適說,我們之間沒有恩怨,隻有戰爭。如果你真的追求和平,請跟著我們走,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


    克拉克西說,你們是逃不掉的。不要忘記了,這是聯合國軍的天下。


    汪亦適說,這裏是朝鮮的土地,現在是誌願軍的地盤。


    部隊已經快要全部通過了,安至深從後麵走了過來。安至深問汪亦適,汪醫生,你打算怎麽處置這個美國佬?


    汪亦適說,帶著是累贅。


    安至深說,那就消滅。說著就拔出了手槍。


    克拉克西驚恐地看著汪亦適,藍色的眼珠子都變綠了,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地亂叫。


    汪亦適說,他是醫生,而且放下武器了。根據《日內瓦公約》,我們不能加害俘虜。


    安至深猶豫了一下說,那怎麽辦,帶走?


    就在這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原先當過戰俘小隊長的敗類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此時義憤填膺,似乎對眼前的這個美國鬼子有著深仇大恨,橫起一杆槍瞄準克拉克西說,什麽《日內瓦公約》?這些狗日的什麽公約都不遵守。為了給兄弟們報仇,我斃了這個狗日的!


    說著,就要扣扳機。汪亦適來不及多想,伸手架起了這個小隊長的步槍,子彈擦著克拉克西的頭皮飛了出去。克拉克西翻了一下眼珠子,咕咚一聲癱倒在地上。


    汪亦適說,安政委,我請求放了克拉克西。畢竟,他不是一個拿槍的軍人。


    安至深猶豫了一下,看看汪亦適,再看看克拉克西,然後說,好吧,我們中國人應該比美國人有風度。


    汪亦適說,克拉克西先生,你聽明白了,我們既不殺你,也不帶你走。你自由了。但願我們今後不要在戰場上見。


    克拉克西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拍著屁股喊,ok!ok!密司特汪,但願我們能在美利堅或者美麗的中國相見,我會邀請你到我的家鄉得克薩斯州,那裏有透明的葡萄酒和美麗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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