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拜師那天,薑月絨做了一個恐怖的夢,醒來後心情欠佳。


    夢裏又迴到了那個魔窟。


    她一直逃跑。東躲西藏。


    手心冰涼沁出汗漬。雙腿沉重如千斤秤砣,身後是千萬魔兵。黑鴉盤踞在城牆之上,悲泣啼鳴,陰風陣陣。


    她聽到他在後麵喊她名字。


    不能迴頭,千萬別迴頭。


    因為恐懼,她的身子簌簌發抖,唿吸急促近乎喘不上氣,原本蒼白的臉憋著潮紅,雙耳轟鳴,嗓子湧出的腥甜快要把她淹沒。咬緊牙關強行咽下不適,向那道金光跑去,即將觸碰到希望。


    忽然膝蓋刺痛,腳步節奏不可遏製地絮亂,一個趔趄,她重重摔倒在地。


    心底生出顫栗,背後追魂索命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那是比惡鬼還要可怕的存在。


    她幾乎絕望跌坐在地上,臉上毫無血色,機械般慢慢迴頭。


    一個女人的臉湊到她麵前,剛飲足人血,紅唇妖豔可怖,森森白牙,惡魔般笑聲讓人血液瞬間冷透!一把刀猛地送入了她的心口!


    劇痛蔓延,血色綻放。


    咚咚咚!


    薑月絨倏忽睜開眼睛,心跳很快。門外的女子急急喚道:“絨兒,你醒了嗎?”


    少女環顧房內的陳設,雕花床榻,暖爐生香,她鬆了一口氣,這裏是淩雲門,十大修仙門派之一,而門外的人是眼前是薑月絨的“姐姐”薑越枝。


    “我醒了姐姐。”薑月絨答道,眼神裏完全沒有少女的稚嫩。


    她是一隻活了五百歲的妖怪,身中萬象咒,妖力逐漸衰竭。為了找到續命的方法,陰差陽錯冒名頂替了已經死去的薑月絨來到仙霞山淩雲門。


    當薑越枝看見披頭散發,衣著淩亂出現在門口的薑月絨時,想起前兩天與門主談到這孩子在外的這些年孤苦伶仃,流落花街柳巷,缺乏長輩管教,隨意慣了不受約束,驟然來到陌生的環境,一時難以適應。需得耐心加以引導。


    薑越枝溫聲道:“絨兒,你怎的不穿鞋?地上不冷?“


    薑月絨低頭看著光著的腳丫子,雪白剔透,就這麽大喇喇踩在地板上。


    “急著開門,忘了…”


    薑月絨腳上趿拉著鞋子,右手搭在膝上,坐在梳妝台前抖腿。


    薑越枝摸摸她柔軟的長發:“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啦?”


    今天?薑月絨眨了眨眼,一臉懵懂。


    薑越枝哈哈大笑,眼睛笑成了月牙,說道:“拜師大典呀,忘了沒關係,你才剛來不久,記不住這麽多也正常,往後你師父會慢慢教你。”


    “我也要拜師?你教我不行嗎?”薑月絨百無聊賴把玩著一隻步搖。


    薑越枝一邊給她梳發髻,一邊解釋道:“我還沒出師呢,不能收徒弟。不過你放心,靈碑一定會為你擇選一位合適的師父。再不行,我就求門主收你為徒。薑家好歹也是修仙世家,自小你便結出了靈核,是個可塑之才。”


    薑越枝不住感慨,失散這麽多年,自家妹妹竟已出落得這般好模樣。


    妖類大多容貌出眾,更何況她繼承了父母的美貌,銅鏡裏映出微微不耐煩的臉,淩虛髻如祥雲盤迴,淩托於發頂上,搖而不落。小山眉飄渺如煙雲,一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


    洗漱梳妝完畢,薑越枝帶著薑月絨去了吃貨堂用早膳。


    淩雲門的起名十分隨意,好歹也是十大修仙門派,吃貨堂聽上去像一群飯桶聚集的地方。


    如此粗鄙,雖然她不怎麽讀人間的書。


    她一個妖怪,要什麽文化。


    這淩雲門的創始者,比她還沒文化。


    以前跟隨父母親遊曆人間的時候去過的酒樓飯館也不少,什麽臨江樓,一品齋,多高雅的意境。


    她們一走進來,周圍就有人竊竊私語。


    “從幽州來的。”


    “長得這麽標致。跟薑師姐不太像。”


    “聽說在勾欄院救出來的。”


    “別瞎說,讓薑師姐聽到就不好了。”


    “……”


    薑越枝的歉疚又深了幾分,在夢華坊倒塌的廢墟裏找到妹妹的時候,眼神空洞茫然,甚至記不起她的姐姐和父母,她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補償妹妹。


    薑月絨對議論的弟子置若罔聞,揀了幾樣吃食,端著托盤到空位落座,薑越枝坐在她對麵。


    “落衡尊上今年一定會收我為徒!”


    一道響亮男音從門口傳來。


    薑月絨從豆漿氤氳的熱氣中抬眸望去。


    眉目星朗,藏不住的傲氣,少年皮膚略黑,正是門主嚴鬆竹的獨苗苗,幾個弟子忙恭維之,什麽今年嚴師兄一定達成所願雲雲,少年的尾巴都到天上去。薑月絨覺得這人有點好笑,像隻驕傲的公雞,昂首闊步,卯足了勢頭,冒著熱乎的傻氣。


    “難呐,尊上從不收徒,不知道今天會不會出席呢。而且靈碑從來沒有出現過尊上的名字。”隨行的一個女弟子說道,微微蹙眉。


    秋水伊人在水一方。


    美人兒!


    難得的美人兒!


    溫婉秋波眉,盈盈秋水剪瞳。眉眼間有點熟悉,大抵好看的人都相似吧。


    薑月絨暗歎,此美人兒可排在修仙界美人圖鑒裏前五名了。


    美人圖鑒是她閑來無事編撰的一個榜單。分美人榜和美男榜。


    她向來好色。啊呸,是喜好欣賞美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喂,你就是那個薑什麽絨?”


    不知啥時候這隻大公雞站在薑月絨麵前打量她。


    本座不叫喂。


    薑月絨沒吱聲。沒禮貌的家夥。老娘我比你爹的年紀都大,你祖奶奶都得叫我一聲祖宗。


    “越枝師姐好,月絨師妹好。”衡仙葉溫溫柔柔地問好,聲音軟軟的。


    薑越枝點點頭:“衡師妹,嚴師弟早啊。”


    大公雞炸毛了:“問你話呢。”


    “你是在跟我講話嗎?我還以為是哪隻大公雞在叫呢。”薑月絨咬了一口桂花糕,沒好氣地說。


    氣氛一時呆滯,嚴望辰從小是在門主和長老們的寵愛下長大的,還沒遇到過這麽囂張的人,淩雲門誰敢惹他,一口氣沒憋住正欲發作。


    “你個野丫頭…”


    薑越枝忙打圓場笑道:“我妹妹月絨剛來不懂事,我代她向你道歉,師弟別生氣,快坐下用膳,今天可是拜師的大日子。”


    嚴望辰鼻子發出哼的一聲,不情願地坐下,惡狠狠地盯著某人。


    薑月絨自顧自吃,不理會那隻大公雞。一看便是自小嬌養慣了,沒吃過什麽苦頭,目中無人得勁兒頭擺得這麽足,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圍著你轉,麵對虛假地恭維,還沾沾自喜,適用得很。


    倒是坐在斜對麵的衡仙葉,對她微微一笑,如脈脈春風,冰雪消融。


    薑月絨一怔,微彎了嘴角。這位小輩懂禮貌。長得也好。


    仙硯台廣場上,人聲鼎沸。


    長老們禦劍而來,如謫仙般在坐席上飄然落座,互相寒暄。


    淩雲門主嚴鬆竹問旁邊的花影長老:“你看見落衡尊上了嗎?”


    花影長老手裏揣著一麵鏡子,娘裏娘氣道:“沒見到,哎,我這頭發咋有點亂呢。”


    “……”


    “一天到晚照你的鏡子,不見得照出一朵花來。”咬金長老實在看不下去了,自戀狂。


    “哼,要你寡。”


    兩人一把年紀了還幼稚地都鬥起嘴來。


    辰時三刻,低沉的鍾聲迴蕩在淩雲門。


    門主嚴鬆竹清了清嗓子,開始了一段蹩腳的開場白。


    “……各位遠道而來,嚴某喜不自勝,願大家在淩雲門吃好喝好睡好…”


    薑月絨站在新弟子堆裏,垮著個臉。


    這些人來這裏是為了吃喝睡的麽。修仙門派果然是一副墮落之象。


    “請靈碑!”


    薑月絨聞言,眼眸微眯。


    地麵顫動,隻見中央廣場從地上升起一座柱體,呈現藍色的光澤,底部有個手掌形的凹槽。


    “接下來,新弟子們按照抽簽順序上台測驗靈力,調動靈力,凝於掌心,與靈碑相觸。靈碑會留下你的師尊名字。沒出現名字的說明你根骨奇佳,不適合修煉,可做領取仙霞山備下的禮包自行下山。若對評測結果有異議,可在兩天內另選師尊,隻要人家長老肯收你。相遇即是有緣,大家細細思量,不要錯過你的命定姻…緣…”


    在座的弟子和長老當場哄笑。


    什麽狗屁姻緣,拜師搞成了相親大會,薑月絨扶額,她到底來了個什麽地方,卷鋪蓋跑路是不是還來得及。


    在場新弟子麵麵相覷,顯然沒見過這場麵。不過這場笑話倒緩了緩他們緊繃的神經。


    “安洛溟。”嚴鬆竹打開一卷花名冊念名。


    第一個弟子,是個膽怯的少年,皮膚蒼白,他將手貼在靈碑的凹槽上,淡淡紫光縈繞在少年四周。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嗯?”


    薑月絨以為自己幻聽。靜默了一會。


    “似乎有些奇怪。”


    見鬼!這靈碑還會講話,不會識破她吧。薑月絨捏緊了手指,隱隱擔憂。


    隻見靈碑上出現“雷均長老”四個字。


    少年顯然很滿意,如釋重負地下去了。


    一個個弟子上去又下來。


    “薑月絨。”


    薑月絨站在原地沒動,長睫垂落,不知在想什麽。


    底下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


    “怎麽還不上去啊。”


    “好像是薑師姐的妹妹。”


    薑越枝以為她怯場,在耳邊叮嚀:“絨兒,別怕,去吧。”


    本座怕個毛!她活了五百年,什麽場麵沒見過。


    薑月絨在眾人目光注視,快步走上階梯。把手貼在凹槽裏。靈碑發出吼叫!


    “啊啊啊啊…”


    藍光變成猩紅,強大的靈力衝上雲霄。


    他媽的怎麽迴事???不可能,她佩帶著不妖玉。此物能遮蓋妖息。


    難道這破碑神通廣大真能識破她真身?


    靈碑在顫抖!


    薑月絨想把手從靈碑上撤下,怎料手掌似黏住般紋絲不動,一時僵住。


    “什麽情況?”嚴鬆竹緊緊擰著眉心。


    低修為的弟子陣陣頭暈眼花。


    眼看著場麵失控,倏忽一道雪影從天而降,薑月絨身後落下一人,男人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手腕上傳來強大的靈力!


    這人絕不簡單。


    修為遠在她之上。


    “抬手。”低沉慵懶的聲音。


    那人唿吸聲很近,幾乎湊到她耳邊。淡淡的杏花香氣鑽進薑月絨的鼻子裏。


    薑月絨輕抬起手腕,咦,可以了。


    靈碑瞬間恢複正常,蒼老的聲音笑道:“哈哈哈老了老了,一時靈力釋放過猛,各位見笑了。”


    “……”


    “……”·


    “……”


    在場的看清楚來人,募地如滾水般沸騰起來。


    神華尊者!


    淩雲門門主嚴鬆竹不得不使用了幾次曠音術:“各位請安靜。”


    嗡嗡的討論聲又歸於寂靜。


    “拜見神華尊者。”


    眾人這才紛紛拱手行禮。


    沈落衡抬了抬手。


    有新弟子按耐不住喊道:“我的天爺啊,曾經的絕境八荒神之一!我還以為是傳說.....”


    在修仙界,築基後結出靈核,進入洞玄鏡。突破洞玄十階即破鏡,曆第一道劫飛升成仙,入仙籍。再到青玄鏡,修滿十階,曆三道天劫入絕境,即可封神。


    昆侖八荒神的修為都在絕境之上。修滿十階絕境,曆六道天劫入神海鏡,再往上就是很難達到的無為境界了。


    迄今為止,隻有幾位在世的神祗修到這境界,一位便是昆侖神山,妙智天尊。


    那弟子心緒過於激動,竟兩眼一翻,咚的一聲暈倒在地,隨即被人抬了下去。還有幾個女弟子爭相暈倒。


    ............


    嚴鬆竹打破尷尬:“咳咳,尊上,你來了。”


    沈落衡道:“嗯,得空過來瞧瞧。”


    底下人新弟子又開始交頭接耳。


    “嚴門主看上去比神華尊者年紀還大,卻好像是尊上的晚輩。”


    “你懂什麽呀,落衡尊上曾是昆侖的神祗,早已長生不老。跟門主相識的時候,門主還是個尿褲子的小娃娃。”


    薑月絨隻抓住了某個重點:這男人是昆侖的。


    心念一動,斜倪了他一眼。


    這麽年輕的神?


    二十四五歲的的青年模樣,背薄如刀削,青竹般筆直遒勁,神情淡漠傲然,下頜線剛美,潑墨濃眉,眼瞳凝著一汪深藍湖水,平靜無波。


    真真一冰山美男。


    薑月絨看呆了。腦中浮想聯翩。


    “那是什麽?”不知誰喊了一聲,靈碑上浮現字跡:神華尊者。


    一陣沉默。


    隨即全場又炸鍋了,這姑娘撿大便宜了。


    靈碑道:“薑姑娘跟落衡尊上有緣。”


    羨慕啊…


    幾世都修不來這福氣。


    嚴望辰要氣炸了,這幾年的努力都白費了!


    薑月絨樂了,這下不用拜那粗鄙門主為師了,還撿了個美人師尊。


    怎料那冰美人瞟了薑月絨一眼,緩緩道:“我,不收徒。”


    薑月絨急了,下意識迴道:“你可別想賴賬!”


    眾人替她捏了把冷汗。傳說這位神華尊者的脾氣可不好,他一個不高興,用神武千鶴把你扇飛下山。


    近年某些膽大的女弟子因仰慕尊上絕色容顏,每每往尊上的殿前蹲守窺伺,被扇飛的摔得鼻青臉腫,哭的梨花帶雨。


    薑越枝在台下心焦如焚又不好出言,生怕妹妹再說出什麽膽大妄為的話來。


    沈落衡挑了挑眉:“哦?你有什麽資格當我的徒弟?”


    薑月絨理所當然道:“尊上說反了,是靈碑選了你,有資格當我師尊。再說了,您占著淩雲門洛子峰長老的頭銜,總要遵循淩雲門的規矩,門主適才講規則的時候,可沒說被選做師尊的,還能撂挑子不幹的。”


    聽上去像是女子相親宴上相中了對方男子,人家卻反悔不從。


    花影長老帕子捂臉,隻露出一雙眼睛滴溜溜來迴轉。


    有些長老倒吸冷氣,這姑娘不要命了。門主都得客客氣氣跟落衡神尊講話。全淩雲的人都得敬他七分。


    一個新來的小姑娘倒敢讓神尊守規矩。佩服佩服,初生牛犢不怕虎,弟子一代比一代出息。


    沈落衡寒刀般剜了嚴鬆竹一眼。


    後者冒冷汗,小聲道:“確實忘了講……”


    沈落衡道:“罷了,明日破曉前,你將上山的石階清掃得一塵不染,我就收你為徒。”


    “尊上說話算數,不許反悔。”薑月絨勉強接受。


    那天散會後,嚴望辰氣得飯都吃不下,臭丫頭,搶了我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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