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天燭城,夏瞬殿。


    拓跋豐顏站在三丈高的大殿前,不停地深唿吸著。


    他穿著北陸蠻族最華貴的衣物:


    以最精細的手法用羊毛織成的長袍,質地柔軟,光澤亮麗。


    領口和袖口都是燙金的滾邊,長袍的正麵和反麵都用金、銀線繡著複雜的圖案。


    正麵是逐日的白狼,反麵是北陸極北的雪山。


    他腰間是以寶石裝飾的腰帶,腳上是一雙嵌著金屬紋飾的高筒皮靴。


    拓跋豐顏以金帳國使節來到天燭城,已經是第三天了。


    名義上,他來議和的。


    說是議和,其實雙方也沒有什麽好議的。


    裝模作樣地用牛羊求一個宮女去草原上當公主供起來?


    寫一張廢紙一般的文書?


    ……倒不是不行,但雙方都知道,沒多大的意義。


    而有意義的事情——比如交換俘虜等——北陸和幽州方麵單獨商議就足夠了。


    不過話說迴來,既然有這樣一個機會,拓跋真還是執意讓拓跋豐顏來一趟天燭城。


    一來,自然是見見世麵,知己知彼。


    二來,即使寫下的紙條毫無用處,也不代表他們不能趁此機會達成一些別的目的——


    比如讓大夏皇帝輕敵。


    比如挑撥離間。


    拓跋豐顏深唿吸了幾口,又把叔叔傳授給自己的言辭在腦海裏過了幾遍。


    “宣,北陸金帳國使節拓跋豐顏!”


    大概是收到了殿內的命令,站在拓跋豐顏麵前的內監高聲叫道。


    尖銳而嘹亮的聲音傳入拓跋豐顏的耳朵,他沉下心,理了理身上的衣物,步步拾階而上。


    隨著他移步,景色在眼前流離:


    先是寬闊而無瑕的白玉階梯,然後是宮殿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金黃琉璃瓦,再到殿前雕著龍紋、塗有金漆的大柱。


    邁過朱紅色的門檻,是寬敞大殿中悄悄注視著他的文武百官,最北端高高在上的龍椅、與坐在龍椅上的人。


    南陸皇帝的寶座後,寬大的屏風繪著龍與山水。


    時隔多年,又一名北陸的蠻子踏上了這座大殿。


    當今皇帝雖然素來討厭拓跋真——因為他在奪嫡時站在自己對立麵,並且至今還在大肆宣揚自己得位不正。


    但如今可是一場己方的大勝,拓跋真的侄子以失敗者的姿態前來覲見。


    皇帝心情愉悅。


    拓跋豐顏越過一排又一排的官員,一路走到最首,而後穩穩站定,昂然挺立,筆直如戰場上的旗杆。


    八年過去,朝堂上的官員早已換了一批又一批,記得拓跋真當年風采的人已然不多了。


    人們以為會看見一個茹毛飲血的野蠻人,或許他身上還會散發著刺鼻的羊膻味,都做好了準備,心想即使那味道再難聞,也要強忍著不皺一下眉頭。


    而此時,他們都驚異於這個少年的溫婉清秀,別說異味了,仿佛是有一股青草的芬芳跟在他的衣擺後。


    拓跋豐顏右腳前伸後屈下,右手放在膝上,左手搭住右手——這是草原上對長者的禮節。


    “金帳國求和使節,拜見大夏皇帝陛下。”


    “尊敬的陛下啊,我代表北陸金帳國的大君,向您表達我們對和平的渴望。”


    他的華族語言咬字清晰,聲音中不算十分有中氣,但也能充盈整個大殿。


    皇帝高傲地微笑著,點點頭,卻不意討論議和之事,而是問道:“你叫拓跋豐顏,是拓跋真的侄子?”


    “是。”拓跋豐顏平視前方。


    皇帝的禦座比所有人都要高。


    未經允許,拓跋豐顏也不敢主動抬頭去看。


    他心想這就是南陸皇帝的威嚴嗎,難怪大君總是惦記著南下。


    拓跋豐顏隻聽得見大夏皇帝的聲音,覺得其實和自己叔叔有幾分相似。


    大夏皇帝的語調也是舒緩而有貴氣的,如沐春風或許誇張了些,但聽入人耳中,也能讓人感到溫暖而舒適,讓人覺得說話之人富有涵養。


    拓跋豐顏看不見皇帝,目光所及,隻有三組人。


    左側最首之人站姿極有氣勢,好似即使忽然刮起狂風也能一動不動,儼然是習武多年。


    右側是留著胡須的中年文人,氣度儒雅,令人自然生出好感。


    右前方是坐著的三位皇子公主,氣質麵容都不必多說。


    唯一讓拓跋豐顏心中古怪的是,那位麵如冠玉的大皇子一直在微微笑著看他。


    那笑容讓他覺得……渾身一寒。


    仿佛自己是在草原帳中奉酒的少女,被那些眯著眼睛酌酒的家族主人看上了。


    “你叔叔想著和我大戰一場,已經多年了吧?”


    “此次大敗,可服氣啊?”


    殿上傳來聲音,打斷了拓跋豐顏的思緒。


    他立即迴應道:“叔叔說,此次他輸得心服口服。”


    “大夏果然人傑地靈,叔叔戰敗後坦言,是我草原人小覷了幽州英雄,小覷了大夏天威。”


    這些話,以及這之後的話,都是拓跋真教他說的。


    “哈哈哈哈……”皇帝爽朗地大笑起來。


    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即使知道別人隻是假意恭維,還是會控製不住地開心起來。


    皇帝一抬眼,目光從拓跋豐顏身上移開,掃向右丞相華澄空和奉常令袁惜。


    “好一個幽州英雄!”


    “好一個大夏天威!”


    “幽州邊軍既然能各效死力,保家衛國!那我等端坐中樞之人又怎能吝於嘉獎呢?!”


    “武威將軍林起峰作為三軍之首,指揮有方,後更是戰死沙場,居功至偉!”


    “朕意追為鎮北大將軍,加公爵,賜國葬!”


    “華愛卿和袁愛卿以為呢?”


    這些其實都是板上釘釘的事,皇帝這麽一說,也就是走個過場。


    華澄空和袁惜各自端正身姿,正要應聲,卻忽然有嘲弄的笑聲響起在殿中。


    “林起峰將軍雖名重一時,實則虛有其表而已!”


    話語擲地有聲,聲音堅定如鐵。


    沒人能料到會有這樣的話被說出來,眾皆駭然,望向殿中出聲的那個少年。


    拓跋豐顏心裏……其實也很慌,不過他還是堅持著大聲把背下的話說出來:


    “林起峰有所威名,不過欺我草原過往二十年未曾團結而已,實際上其人勇不足,智不達!”


    “前日與我軍的對陣中,表現堪稱伶優!”


    “我叔叔不過略施小計,便輕易將其斬殺,若不是另有其人力挽狂瀾,我金帳國在幽州險獲全功……”


    見他要滔滔不絕,總是眯著眼睛的華澄空久違地目冒精光,往旁邊使了個眼色。


    典客左副使謝然然當即出列,麵顯怒色,大喝道:


    “住口!”


    “你一個黃口小兒,北陸蠻賊,如何敢在我大夏朝堂肆意詆毀國家大將!”


    他怒斥完拓跋豐顏,又對著上首恭敬作揖道:


    “臣請陛下斬此蠻賊,以正人心!”


    不料,明明是少年的拓跋豐顏不但沒有被嚇住,反而不卑不亢,更加大聲地爭辯起來:


    “我雖年少,出身北陸,也明白‘實事求是’、‘名與實,不可不辨’的道理!”


    “夫君子之道,貴乎實也!”


    “名不副實,雖高而不尊;實至名歸,雖卑而自重!”


    “豐顏不過以實相告,何來詆毀一說?!”


    “更何況,我們草原從來都尊敬強大的人,從不諱敗為勝,粉飾太平。”


    “勝了就是勝了,敗了就是敗了,隻是不希望真正的勇士被南陸所謂的禮法埋沒罷了!”


    他模樣正言厲色,仿佛真的占盡了道理。


    大家總不好說“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也不可以在外麵大聲講”吧?


    謝然然舉起手,隻能說:“賊子還在妖言惑眾……”


    而拓跋豐顏居然猛地往前踏出一步:“豐顏隻是想說,此戰真正居功至偉者,並非林起峰,而是另外的大夏少年英雄!”


    “即使陛下要斬了豐顏,也請讓豐顏將勇士們的名稱聞於陛下的耳中!”


    “不然,豐顏死不瞑目!!”


    他捂著自己的心口,言辭懇切。


    “哦?”皇帝眼神雖冷,卻也被他勾起了興趣。


    他眯起眼睛:“那你便說說吧。”


    “是何等少年英雄,讓你草原如此拜服啊?”


    拓跋豐顏一抖長袍,恭敬道:


    “有少年將軍林塵,弓馬嫻熟,智勇雙全,敢為常人不敢為之事。”


    “其人先以夜襲解遼水城之圍,後百裏奔襲上據城至我軍後方,兩麵夾擊致使我軍大敗……”


    “每戰必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所向披靡……”


    “萬軍叢中斷我大君一臂,勇略俱是驚人。”


    “若非此人,幽州已在我金帳國手中!!”


    皇帝聞言,眼皮一跳:“林塵這個名字,我確有印象。”


    “當真如此過人?”


    拓跋豐顏不假思索地答道:“當居首功!”


    天燭收到的官方戰報,情況當然是經過了些許潤色的。


    比如首功是戰死了的林起峰;又比如林塵的許多功勞,要給“指揮若定”的趙鳴分一份。


    倒不是說誰貪了他的功勞,這樣的分配也是林塵自己認可了的。


    要把林起峰往後排,不說別人,林塵就第一個不同意。


    至於趙鳴,林塵也確實是在他的管轄之下,奉他的命令行事。


    說人家是完全的吉祥物吧,也不合適。


    總而言之,不當這個出頭鳥,同時讓出一些功勞,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林塵也很滿意。


    皇帝微微點頭:“好!林塵此人現居何職啊?”


    他望向右丞相華澄空。


    華澄空以博聞強識見長,朝廷命官的信息皆被他記在腦中,具體到武職,是參將往上的所有人。


    參將往下的職務,地方上可自行任命。


    華澄空作揖答道:“林塵其實就是林起峰之子,現為副將。”


    皇帝略一思索:“我第一個想法是讓他頂他父親的位置,不過就算真有大功,直接提為有名號的將軍是否太過了?”


    華澄空苦笑道:“何止太過,林塵此子才十九歲,大夏開國以來,從未有如此年輕的名號將軍。”


    皇帝沉吟片刻:“那就中郎將吧,我記得百年前成武帝北征時,是給十八歲的楚青封的中郎將?”


    “是……可那也是因為楚青將軍是宗室的緣故……”


    “無妨,林大將軍既已殉國,幽州正是用人之際。”


    “可還有嗎?”皇帝望向拓跋豐顏。


    拓跋豐顏無聲地吸了一口氣。


    按叔叔教他的話,現在是重頭戲了。


    “有的。”他開口說,


    “有大夏白燭公主,天資無雙,叔叔與她戰場相逢,一時間竟戰不下她……”


    他一句話沒說完,就感覺到殿中氛圍異常。


    大部分官員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在大夏朝曆史上隻存在過短短一日的封號,而少數知道這個封號的人,也隻是默然不敢言語。


    然而,殿中異樣的安靜隻存在了短短的一瞬,就被咆哮聲終結了!


    拓跋豐顏忽然感覺到有一陣毫不掩飾威勢迎麵襲來。


    大殿最上方的皇帝陛下竟猛地站起,如虎般大步衝到他麵前!!


    “你說誰?!!!”


    大夏的皇帝就站在他麵前,雙手鐵鉗一般抓住他肩膀。


    拓跋豐顏終於看見了那張須發怒張、簡直像是要把他吃了的男人的臉。


    “大夏……白燭公主……”他強忍著顫抖著說。


    “你叔叔和她在戰場相遇?她在幽州軍中?而不是在什麽村子裏?”皇帝帶著怒氣的口水噴在拓跋豐顏臉上。


    拓跋豐顏臉上毫無血色,隻能點頭。


    他麵前這個之前表現得涵養極好的華族男子隻在一瞬間就變了。


    像是變成了一頭噬人的野獸……不,不是野獸……


    更像是一個懷中抱滿了不義之財的守財奴,一旦有人瞥了一眼他的金子,他就會渾身炸毛地暴起,盯上那人的性命。


    拓跋豐顏忽然想起,叔叔來前除了讓他背下那些言辭,還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去見見南陸最高的那個人吧,你就會意識到,華族所謂的禮義廉恥,都不過是給旁人看的罷了。”


    “她怎麽會在幽州?怎麽會在幽州軍隊裏?!”皇帝的手從拓跋豐顏肩頭放開,左右搖頭自言自語,聲音劇烈顫抖。


    而這時,旁邊的華澄空卻盯著虛空喃喃道:“是的,是幽州……八年前流放她們的地方……就是幽州!!”


    時間過去了太久,即使是華澄空也是才想起來,在大夏最北方,還有這樣一樁事。


    “她們趁亂逃出來了!”皇帝立馬轉而去抓住華澄空的雙肩,麵色猙獰,瞪大的眼睛中幾乎全是血紅色的,


    “現在在軍中,之後會去哪裏?!”


    “殺了!快去把她們殺了!”


    和皇帝完全相反,華澄空竟是極平靜地直視著皇帝,氣定神閑,連胡須也不曾淩亂分毫:


    “我當時就說了要把她們殺了。”


    他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聲說著,話語中帶著一絲嘲弄:


    “是陛下你彼時年輕,虐玩之心上來,非要說如果她親手挑斷妹妹的腳筋,就放她們一條生路……”


    ……


    那兩人說著令人膽寒的話時,大夏雅平長公主楚司楓仿佛漫不經心地後仰,雙臂環繞著托起了飽滿豐碩的胸口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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