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上據城外,蠻軍北大營。


    “阿真啊,你今天可是來晚了。”


    金色的大帳裏,年輕而英武的男子坐在首座,貌似慵懶地撐著下巴,望向剛入帳門的兩個人。


    掀開帳門的,便是在兩國都赫赫有名、拓跋部的首領、在天燭城生活過七年的拓跋真。


    二十七歲的拓跋真至今看起來都像一個大夏人。


    甚至,他看起來比大多數朝堂上的公卿都更像一位“君子”。


    拓跋真眉毛修長,目光清澈,深邃的眸子裏閃動著一眼可見的知性。


    他麵容柔和,掀起帳簾時的動作凸顯出溫文的氣質。


    “一位侄子才從旭日原趕過來,我想帶他來見見世麵,故而晚了些。”拓跋真說話間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


    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


    少年身上穿著一件藍色的高領長袍,衣領和袖口上都用金線勾勒著花邊,和穿著甲胄的眾人截然不同。


    他看起來確實是剛剛才從草原來到軍營。


    這位少年不僅麵容和拓跋真有所相似,連舉止也像是被他帶著,沾染了幾分大夏讀書人的風格。


    “來,拓跋豐顏,拜見大君。”拓跋真一拍自己侄子的肩膀,溫和地說。


    被稱為“拓跋豐顏”的少年前行幾步,右腳前伸後屈下,右手放在膝上,左手搭住右手,行過了禮,說:


    “拓跋部,拓跋豐顏,見過大君。”


    少年聲音清澈,抬起頭來的模樣也稚嫩而清秀。


    帳中諸將微微皺眉,沒說什麽。


    “嗬,”唯有首座的男子麵無表情地笑了一聲,替所有人把話說了出來,


    “一個大的假大夏人,教出了一個小的假大夏人。”


    “哈哈哈哈……”拓跋真絲毫不以為意,隻是哈哈大笑,拉著侄子大步走了進來。


    他走起路來,那股端莊高雅的氣質瞬間就消失了。


    而是龍驤虎步,變成了一個威風凜凜的草原勇士!


    拓跋真走到首座旁的位置坐下,拓跋豐顏侍立在他身後。


    “昨天夜裏起,就再沒有大夏軍士出來應戰了,你們以為,這條計策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軍議正式開始,首座的男子敲了兩下桌子。


    他言語上是在問所有人,但實際上眼睛卻毫不掩飾地直直盯著拓跋真。


    這是拓跋真前幾日提出的一個計策。


    在城外擺幾桶水,宣稱請大夏將士出來和蠻族武士單挑,若是大夏將士贏了,可把水帶走。


    每日,僅限前三個人。


    這是壞我軍心的計策,上據城內自然是三令五申不可擅自出城。


    可是,水對一個極渴的人的誘惑,哪裏是能製止得了的?


    更何況,數萬人中,隻要有哪怕一個人沒能忍住,動搖軍心的目的就達到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每到夜裏,上據城內就會有人悄悄懸下繩索出城。


    單挑輸了,自然沒什麽好說的;


    如果贏了,蠻族倒也不耍賴,真的給了一桶無毒的水。


    這下更是屢禁不止!


    而昨天夜裏,上據城卻突然沉默,沒有人再出城了。


    莫非計策已被大夏人化解了?


    拓跋真聽見男子的發問,微微一笑,沒有親自迴答,而是別過頭說:“豐顏,你以為呢?”


    拓跋豐顏被他點名,臉上又驚又喜。


    少年鞠躬後說:“叔叔擺水求戰以消磨大夏軍士氣的策略,我也聽說了。”


    “我以為,這是一條陽謀,不怕大夏人化解的。”


    “陽謀?”有人不解。


    “隨勢而動,隨勢而發,即使明明白白地擺在敵人麵前,也無法破解,即為陽謀。”拓跋豐顏眼裏有自信的光芒湧動。


    “大夏人自昨日起不再出城,看似破解了我們的計策,保持了士氣。”


    “但實際上,城內恐怕是提高了每日供給水的配額!”


    “這樣一來,雖然不再有人出城,軍心不再消磨。”


    “可上據城內水消耗得卻比原來更快了!”


    “他們能堅持的時間變得更短,待到無水之時,就是城破之日!!”


    少年聲音越說越響亮,最後鏗鏘有力,席卷大帳。


    帳中眾人不由自主地點頭,露出微笑。


    “其實,我還有一些淺見!”拓跋豐顏沒有按捺住自己的表現欲望。


    在解釋完計策之後,他居然沒有沉默,而是又一振聲!


    他繼續說道。


    “我以為上據城等已是萬無一失的死地,與其想盡辦法盡快攻下上據城,不如為更長遠的事情未雨綢繆!”


    軍議的召開本就是討論如何攻下上據城,這少年卻說討論早日攻下上據城毫無意義,眾人臉上的笑容褪去,或麵有怒色。


    唯有拓跋真依舊微微笑著。


    首座的英武男子依舊麵無表情,隻是眼神中悄然帶上一絲戲謔:


    “那你的意思,什麽事才更重要?”


    拓跋豐顏再一鞠躬:


    “迴大君的話,我以為,既然我們已經占據了南陸的國土,而且以後會占據更多的南陸國土,就必須開始考慮——”


    “如何‘統治’!”


    這兩個字擲地有聲。


    “如今的半座幽州,除了三座城池之外,其餘村縣都盡在我金帳國的掌控之中。”


    “而在這些土地上,不僅是其餘軍紀不嚴的六部,就連我拓跋、叱雲兩部的人,都在四處燒殺擄掠,將從前的大夏子民作為奴隸對待。”


    “我認為這並非是‘統治’之道。”


    “未來幾年,我們還會攻下更多的大夏領土,青州、淳州,乃至中州、揚州,難道我軍每到一地,都要燒殺擄掠一空嗎?”


    “這絕非上計!”


    “我以為,這樣隻會激得大夏百姓同仇敵愾,人人視我軍為不死不休的仇寇!”


    “現在的當務之急,應該是定下規定——對占領的大夏領土,應當如何處理。”


    “以軍法約束部隊,懷柔以待,將大夏的百姓吸納為我國的子民,我國將來才能更好地入主南陸!”


    少年目光如炬,竟然大膽地直直盯著首座的男人。


    他說的話都是眾人未曾思考過的,現在人人都若有所思。


    帳中一片沉默。


    這時,忽然有騷動的聲響從外麵傳來。


    首座男子擺了擺手,自然有門旁的護衛出去看看。


    不一會兒,外頭的騷動居然愈演愈烈。


    出去的那名武士猛地掀開帳簾衝進來,竟然直接跪拜在地。


    “大君,遼水城下三麵大營同時被大夏軍火攻夜襲,已經全軍潰敗了!”


    “現在外麵正有源源不斷的人從東南方向逃迴來!”


    此話一出,帳中滿座皆驚!


    座椅被拉動的刺耳聲連連響起,好幾名將軍都站了起來,臉色驚懼地想問到底是怎麽迴事。


    拓跋豐顏也是萬分驚訝,他才說過“三城已是囊中之物”這樣的話,現在麵色如遭雷劈。


    他下意識去看首座的男子的反應。


    可拓跋豐顏沒想到,叱雲部的首領此時也正在看著他。


    草原大君叱雲槐,三十一歲,氣度雄偉,麵容如鐵,眉眼如鷹。


    他銳利的目光隻和拓跋豐顏對上一瞬,就讓這個少年下意識低下了頭。


    “你剛才說的這些話,大多是一派胡言!”叱雲槐冷冷的聲音直接壓平了帳中所有人的喧囂。


    “唯有一個主意還是不錯的——”


    叱雲槐手按在桌上,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那就是要定下一個規定,占領了大夏的領土該怎麽辦。”


    “傳我的令下去!要讓我軍的所有的人,乃至大夏所有的人都知道——”


    他一揮手,身後的白袍無風自搖:


    “不降而破的城池,長過馬鞭的男子,皆殺!”


    響聞於天的冷笑聲連帳外潰兵的喧嘩都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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