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之眼角抽搐,像是有一條毒蛇在那裏跳動。


    他看著拜在地上的少年,一絲戾氣湧到臉上,但又轉瞬即逝。


    自從當上了正將,張平之有許久都沒有被人忤逆過了。


    就算是一城太守,也不曾如此明白地,在大庭廣眾之下折他的麵子。


    他心中像是有一條怒龍竄上來,嗆到他的嗓子眼。


    但,也正是當上了正將以來,張平之學會了壓抑自己的情緒,喜怒不形於色。


    他知道,現在對著葉揚發怒不是一個好的選擇,而且——


    有其他人會幫他這麽做的。


    “葉揚啊,你是昏了頭在說胡話吧?!!張將軍的義子,不知道多少人搶著想當啊!快快!你把剛才那些話收迴去,張將軍還是你的好義父!”


    “姓葉的,你也忒不知好歹了吧!!張將軍收你做義子,是看得起你!!你還挑上了?!!”


    帳中的漢子們反應過來,圍著葉揚破口大罵,他們發出的聲音比之前還要大,雨聲又一次被掩蓋了。


    “這小子以為自己祖上是個百年前的將軍,就把自己當什麽人物了?哈哈!”


    “將軍息怒,小的現在就替您教訓他一頓!!”


    他們話說得一個比一個狠,實際上卻都在悄悄看張平之的臉色。


    張平之不做表示,誰也不敢私自動手。


    而張平之的臉上,現在卻沒什麽表情,隻有一絲疑惑。


    暴怒其實容易壓製下來,但有另一種情緒是無論如何也壓不下來的。


    那就是好奇。


    張平之現在非常好奇。


    以他的人生經驗,很容易就判斷出,葉揚擰巴的性格,多半是由自幼失怙,受人欺負,太過孤獨導致的。


    那麽,帶他去自己家住一住,多感受感受大家庭的溫暖,讓他和自己的兒子交上朋友,讓自己的女兒和他說說話,他的內心自然軟化。


    昨天之前,張平之也能看得出來,自己的方法奏效了,這個少年確實是很喜歡在自己家待的。


    可為什麽今天又……


    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麽,讓這個少年對自己的態度完全相反起來?


    張平之想不明白。


    到現在這個局麵,如果還想將葉揚收入麾下,隻好由他親自問了。


    張平之擺擺手,讓周圍所有人收住言語。


    “揚兒……”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伏著身體的葉揚,正開口時,卻被打斷了。


    “我說了我有軍令!外頭大雨不好出示,讓我進去先!!”


    帳篷門口有爭執的聲音傳來,所有人都是一愣。


    軍令?


    這時候能有什麽軍令?


    張平之皺起眉頭,對帳篷門口的方向揮了揮手,自然有人出去,不一會兒,把人引了進來。


    來人不急不緩地摘下蓑衣鬥笠,露出一張年輕將官的臉。


    他微微屈膝,拱手,行了一個軍禮:


    “在下虎行營參將劉彥,有趙太守軍令帶到。”


    張平之臉上古怪的神色更甚。


    一個參將專程來送信?


    莫非是什麽大事?


    可如果是什麽大事,為何之前沒有找我商量過呢?


    張平之有些隱隱的不安,懷疑自己可能被排除在權力中心外了。


    劉彥行過了軍禮後,從貼身衣物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封信。


    他大步走上前,遞給張平之。


    張平之接過,拆開封泥,抽出其中的紙條一看,臉上表情瞬間凝固住了。


    出兵?!


    突然出兵?!


    怎麽會……


    為什麽呢?!


    “這……”


    他驚呆了,腦袋裏塞滿了問號,下意識抬頭看向那個送令的虎行營參將。


    年輕將官像早有準備一樣,看著他的眼睛解釋起來:


    “太守命令今夜出兵,夜襲,劫蠻子的大營!”


    張平之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這麽突然?”


    “看似突然,其實太守大人早就定下了出兵的計劃,不過沒有廣而告之,隻與林少將軍等寥寥幾人討論過。”


    林少將軍……


    姓林的小子早就勸服趙鳴了?


    我看趙鳴前兩天那樣子也不像啊?


    張平之琢磨著,沒說什麽。


    劉彥接著說:“如此隱蔽,是為了防止有奸細給蠻軍報信,走漏消息。”


    “張將軍應該也知道,如今城內人心惶惶,有人想要投降、給蠻軍立功也不足為奇。”


    張平之點點頭。


    這話倒在理,我就是一個。


    “可是,這外頭大雨怎麽劫營?”他皺著眉又問。


    “林少將軍觀過天象,以為雨一兩個時辰後會停,將軍可以先整備軍隊,雨停後出發,打蠻子一個措手不及!”


    怎麽又是那個姓林的?


    不過細想下來,幽州本就雨少,越大的雨停得越快,這倒不一定是在胡編。


    張平之又看了一眼那張軍令,發現了端倪。


    “這上頭怎麽印著趙大人的私印‘鳴魚居士’啊?”


    他抖了抖這張紙:“軍令上不印太守的官印,隻怕不妥吧?”


    劉彥再一拱手:“這畢竟是入夜之後的奇襲,官印按例留在府上,太守大人以為兵貴神速,就不取了,暫時以私令為號。”


    “太守大人如今就在北邊城樓上督戰,將軍若還有疑慮,自可一邊起兵,一邊派人去問!”


    “嗯……”張平之沉吟著,臉上的橫肉抖了抖,沒想出更多的問題來。


    這……


    怎麽全給他防出去了?


    見張平之不再有言語,劉彥沉聲道:


    “還請將軍速速動員柳葉營兵馬,切莫貽誤了戰機!!”


    “將軍既已得軍令,那末將就先行告退!”


    他說完,戴上蓑衣鬥笠大步走了。


    留下張平之在帳中思考人生。


    劉彥說的這些話,當然都是林塵教給他的。


    所謂的“有心算無心”正是這麽一迴事。


    我方早已將每一個細節都構思得清清楚楚,而敵方是突然應對,措手不及。


    哪一方能占優勢,不言而喻。


    ……


    真他娘的不對勁。


    這是張平之收到這張軍令後的第一反應。


    但是自己提出的幾個問題,那個小將還真都迴答上來了。


    嘶——


    他突然起身,鑽出帳外。


    “將軍!將軍!外頭還在下雨呢!”


    有人這麽說,但張平之沒搭理。


    他的大帳坐北朝南,他出帳後往旁邊走了幾步,迴頭眺望,看見了北城樓上確實亮著火光。


    火光明亮,透過風雨也清晰可見。


    長胡子老趙還真在?


    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張平之眉頭鎖成一個“八”字,迴到了帳裏。


    “將軍,咱們真去叫兄弟們準備嗎?”有人在旁邊小心地問。


    “不急。”張平之沉思著,沒看他,直接擺了擺手。


    然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麽,猛然看向旁邊那人:“你,就你,去城樓上看看長胡子老趙是不是真在。”


    “別他娘的是姓林的在這狐假虎威,假傳軍令,擺了個空城計來嚇唬老子!”


    張平之扭頭再看向帳中時,葉揚那小子居然不知何時已經悄悄離開了,隻留下那件淳州鋼打造的寶貴胸甲。


    娘養的,今天晚上老子就想安心吃頓肉,喝頓酒,怎麽他娘的這麽多事!!


    不會是有誰在害老子吧?!!


    ……


    “末將柳葉營百夫長孔青山,拜見趙大人。”


    從柳葉營趕來的將官單膝跪地,拱手行著軍禮,氣喘籲籲地說。


    他是一路不停,以最快的速度攀上了城樓,身上難免淋了雨水,此時不斷滴在地板上。


    “說,何事?”太守趙鳴穿著甲胄,在椅子上坐得筆直,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張將軍見軍令上隻有趙大人的私印,有些古怪,特地讓我找大人您確認一遍。”


    這位孔青山能被張平之派出來做事,也不是蠢蛋。


    盡管張平之沒說明白,他還是自己編了一套像模像樣的話來。


    趙太守聽過後,拈了拈胡子,沒有第一時間說話。


    如果要反悔、終止計劃的話,這就是最後的機會了。


    坐在城樓上的這段時間裏,趙鳴突然想到這個計劃有一點不妥。


    我在這裏肯首之後,如果張平之真的出兵了,自己再喊停的話——


    在士卒間,他固然能將罪責推給林塵,無損威信。


    可張平之肯定能猜到,這是自己在試探他。


    就算最終結果是好的,自己和張平之之間也會產生一些隔閡。


    我怎麽沒早點想到這一點呢?


    都是林塵賢侄催促得太緊了!


    唉!


    我身為太守,要是和張將軍起了嫌隙,恐怕也是林塵賢侄不希望看見的吧?


    怎麽辦?


    事已至此了,要喊停嗎?


    沙沙雨聲中,趙鳴陷入了思考。


    ……


    褚司白雙手籠在袖中,悄悄往趙鳴身後挪了一步。


    起初,在她和林塵商量計策時,林塵認為,如果趙鳴在這一步反悔的話,那計策就隻能宣告失敗了,沒有任何的方法能夠挽迴。


    褚司白當時也在表麵上點了點頭。


    對的,“表麵上”。


    背地裏,她有自己的一個預案。


    一根淡紫色的針從她指間露出來,針後懸著一張小紙片,紙片上用極細的筆跡畫著一隻精細的蠍蟲。


    之前林塵問過她,司月有沒有能使用的秘術。


    她迴答說,司月還需要休息。


    ——


    此乃謊言。


    實際上,褚司月現在就正在房間裏隨時準備施法。


    秘術,“蠱”,是一種邪惡的秘術,能操縱屍體。


    雖然持續時間很短,隻有幾刻鍾,而且也隻能讓屍體做一些簡單的動作,說一些簡單的話。


    但用在當下也足夠了。


    褚司白的計劃中,如果趙鳴有任何想要反悔的跡象,這根針就會從他的後腦勺紮進去。


    隻要司月動作夠快,就能不顯端倪地殺死趙鳴,並控製他的屍體。


    她要做的,隻是讓趙鳴點點頭,說個“是”,就行了。


    可當褚司白將針握在手中時,那個年輕人微微笑著的影子從她腦海裏跳出來:


    這樣做,他會高興嗎?


    他那樣一個……怎麽形容呢?


    那樣一個救人也不需要理由的人……


    如果他知道我這麽做了,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


    ……


    等等……


    他高不高興關我什麽事?!


    我發的誓是幫他渡過難關,從來沒有保證他笑口常開吧?!


    “嗯。”


    趙鳴開口,發出聲音,將她從思考中喚醒。


    不好!


    我錯過了時機!


    褚司白手一抖,差點就把針插進去了。


    還好她及時反應過來,趙鳴不是要阻止計劃。


    趙鳴思慮過後,還是厲聲說道:“這正是我為了掩人耳目,出其不意下的軍令!”


    “你迴去讓張平之速速準備吧,就說延誤了戰機,我絕不饒恕!”


    孔青山得令匆匆下樓。


    褚司白把蠱針收起,在麵紗下不為人知地長唿了一口氣。


    趙鳴凝望著滿城風雨,沉思著這個計策究竟會何去何從時,絲毫不知道——


    自己方才已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圈。


    ……


    孔青山趕迴來,掀開柳葉營主將大帳的帳門時,隻覺得熱氣和濃密的汗臭味撲麵而來。


    他一來一迴的時間裏,裏麵的人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多了不少。


    張平之召集了更多的人,恐怕都是他所栽培過、提拔過的親信。


    人們坐得比之前開宴會時還要緊湊,幾乎是摩肩接踵。


    他們交頭接耳,吵鬧得像是教書夫子進門前的私塾。


    張平之獨自坐在最前麵,麵向眾人。


    這段時間裏,他像是已經有了主意,現在臉色沉穩,大有不動如山的大將風範。


    他看見孔青山進來,對他招招手。


    孔青山便穿過人群走到他麵前。


    “太守真在城樓上?”張平之神色冷靜地問。


    “真在,還催我們速速出兵。”孔青山屈膝拱手答道。


    張平之也隻是輕輕點了點頭,仿佛這也在他的意料之內。


    他揮揮手,讓孔青山入座。


    然後,張平之輕輕拍了拍桌子,力道不重,卻像是有一層看不見的漣漪擴散開來,帳中的人們由近到遠地被漣漪觸碰,閉上了嘴巴。


    等到帳中完全安靜下來,他緩緩開口道:


    “長胡子突然下了道軍令,讓我們今夜出兵,大家都知道了吧?”


    台下紛紛點頭,或者輕聲應和。


    張平之拿起軍令一角,在眾人麵前晃了晃:“我剛拿到這張軍令時,也覺得萬分蹊蹺。”


    “又這麽突然,又是下雨天,又是一枚私印——”


    “簡直疑點重重!”


    台下的應和聲變大了,眾人紛紛稱是。


    “當時,我完全搞不懂長胡子老趙想幹什麽。”


    “他是真有什麽取勝的錦囊妙計?還是突然昏了頭?還是說被那姓林的小子忽悠傻了?”


    “但現在,我想明白了!”張平之忽然提高聲音。


    “這他娘的是一個圈套!”


    “他是在試探我等!!”


    “他想看我們聽不聽他的調令,願不願和蠻子作戰。”


    張平之粗大的手突然重重拍在桌子上,他目光一一掃過麵前的漢子們,眼裏冒出兇悍的精光。


    “如今,就看我等該如何應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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