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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宮,太子學皇婚宴。


    持子之手,與子偕老。


    太子學皇握著夏影兒的手,點燃那盞祈福長明燈。隔著紅頭紗,夏影兒看著祝福燈冉冉升空,那時的她覺得是幸福的,心裏裝滿對未來的祈望。而後圍著太子湖四周的千名宮女,也放飛手中的祝福明燈。天空頓時明亮無比,紅綢飄飛,充滿希翼。似收到信號,禮花爭先恐後竄上夜空,絢麗綻放。正如那時她,隻想為他綻放。


    卻不料,她的幸福如曇花一現。


    後宮那場屠殺來得太過突然。先是坐在高處談笑風聲的七易皇突然仰天狂笑,笑得驚恐,最後眾人終於聽懂他嘴裏冒出的字句:“妖孽!妖孽啊!都是妖孽!”。而後他失心瘋般地跑出東宮,因手裏緊握寶劍,見人就砍。眾人不敢強硬阻攔,連太子學皇和艾氏皇親都隻能緊跟其後,小心關注。


    她擠在慌亂的人群裏,緊張地搜尋他的身影——大禮所成,從今相守的太子夫君。他去哪,她便要跟去哪。卻不知幾個時辰前,上百禁衛軍收到密令,聚集後宮北苑。所有未出席東宮婚宴者,皆強行給帶至北牆,未能反應何事已被亂箭射殺。


    據說弓箭手換了三批。最後一批領命時,七易皇正好瘋笑著趕到,嘴裏狂喊:“殺!殺得好!”


    從東宮跟來的眾人嚇得咬舌!連太子學皇都煞白了臉。尤其是柴郡公主衝入箭陣那瞬間,他飛身過去時,第三批射殺已結束。千人成屍,無一活口。血染宮牆,慘不忍睹。


    殺戮停歇,七易皇亢奮的神情忽然冷靜,曲扭的麵容恢複正常,隻聽他冷冷說句:“都燒了吧!亂葬窟怕裝不下。”而後拖著極其沉重的步伐離開。眾人早已雙膝俱軟,根本無法抬步跟隨,隻有艾氏皇親相伴他身側。


    空氣凝重無語。學皇抱著柴郡公主從屍體群走出時,眾人連滾帶爬退出百步遠。學皇癡狂起來,死的會不止上千。而這些,剛剛入宮的太子妃夏影兒又怎會知道?


    他抱著那滴血的美麗軀體走過她身前時,並未多瞧她一眼,隻是平靜道:“家中出些意外,你暫且去東院歇息。”


    當時她不知東院是何地。隨著幾個宮女步入院落時,心裏覺得環境還算清幽。幾間廂房相連,家具擺設雖不如東宮奢侈豪華,但和民間相比也算氣派。數月後,她才知東院既是冷宮,而這一歇就是三年!


    三年裏,她不許跨出東院半步。吃穿用度他不曾少她,筆墨紙硯應有盡有,宮女們也不敢怠慢。隻是他不再出現在她麵前。迴想起來自己都不相信,迷戀上他不過是入宮後那兩個月的事,她就這樣戀上他的沉冷。那兩個月裏,他每日都來陪她,話不多。偶爾會請她下棋,有時還讓她畫幾幅畫。幸得江南夏家也算有頭有臉,從小得父母疼愛,有專門私塾傳授琴棋書畫。這棋無法贏他,這畫倒入了他的眼。每次作畫,他都看得入迷。


    原來太子癡迷書畫。她第一次覺得自豪,學有所賞。女為悅己者容,她覺得她的畫就是為悅他而作。


    十五歲不過懵懂青春,還是躺母親懷裏撒嬌的年歲。若不是父母苦心規勸,她也不會跋山涉水,遠離家人,來到這座陌生的城池。她第一次見到他,其實是在歌宴之前。奉七易皇之令,宮女們帶她遊覽紫林苑,特別是那株神花。


    未靠近神花樹,已聽到一陣歡笑聲。隻見一女子藍帶遮眼,摸索著追逐身邊宮女們,笑語不斷。忽聽那女子撒嬌道:“哥哥,她們跑得太快!”


    “嗬嗬。你藍帶不要紮得太緊就成了。”接話的是斜靠樹下的矯健身影,他拉過女子,輕解藍帶,小心擦去她額間汗水,又細致地為她係上,故意透著光。


    那是她第一次遙望他,粉紅神花下那身深藍長袍特別顯眼。綢緞鑲銀,含帶玉石,帶著迷幻流光卻不入俗。他眼光柔美,卻似隻容一影。她們告訴她,那就是太子學皇和他最愛的妹妹柴郡公主。


    “早有倦意,這神花可下次再賞。”說著,她轉身離去。他們的故事她知道不多,隻是當時不願打擾他們的和諧。


    歌宴上七易皇突然宣布,她將以太子妃的身份入住東宮。當時她比他還要驚訝,隻是從小禮德教育,她已習慣平靜待物,不大怒大喜亦不會顯露憂傷。她臉上一直掛著溫和的微笑,即便他鎖她重樓三年。而她,至今都未能明白,那本該是場全城歡宴,為何最後變得陰冷恐怖,血染高牆?


    如今她出落精細,美若芙蓉。特別是那雙眼睛,望物知意,很多時候無需言語亦可表達。這三年的寂寥,她日日作畫。那日他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她抖落手中的畫筆,而他望著那幅未完結的圖案,久久不能移開雙目:


    千年神花常開不敗,花樹下的少年輕解藍帶,少女含羞低眉。落花幾欲飄出畫外,而空中似傳來陣陣笑語。


    他禁不住觸摸畫布,良久才緩緩道:“可否送我?”


    “三日可取。”她輕聲迴答,臉上掛著甜美的微笑。隻是此時她不知道,三年後的她,笑的時候多出些許嫵媚。


    他居然有些失神,沉靜片刻後,才沉聲吩咐身後宮女:“這些精品茶特賜夏妃。”留守東院的宮女即刻上前,接過一精美茶盒。


    那日他多停留幾個時辰,小有興致地與她對戰棋局。出乎意料,她居然贏了首局。


    “你,為何不問?”臨行前,他突然望著她,略微驚訝。


    “有何可問?”她反問。想要的不過是見他一麵。如今他就在眼前,何須追問三年前?


    他沉默轉身,猶豫片刻後,才挪步離去。


    那夜她喝下他送來的茶,甜中帶苦,似副良藥,醫治修補他們間本就清淡的迴憶。有時她想,若是柴郡公主還活著,他是不是才會快樂?


    三日後他入東院取畫。她長發披肩,笑含眉間。一襲長裙,白淨如畫布,窈窕立於畫架一側。佳人如斯,寂寞如雪。晚風送涼,春宵可奈?他突然攬她入懷,狂吻不歇!吻過全身,指尖所過全是印痕……


    仿佛愛了千年?


    該是初夜,她卻覺得他們相識久遠。他每個細小的撫摸和溫存,她都能心領和融和。他們之間的和諧讓她詫然,更讓她享盡那夜的甜美!從瘋狂的占有到溫柔的相擁……


    次日,她被接迴東宮,正式享有太子妃的權貴和夜的溫柔。而那以後,他似喜歡上凝視她端杯喝茶的身影。


    之後兩年,她沉迷在奇異愛裏。受寵的是她,似乎又不是她,迷迷糊糊中總覺得和別人在分享一樣很重要的東西。直至那日,花間裏和他嬉鬧的分明是自己的身影,卻又清楚地感覺隻是旁觀,耳邊隱約聽見個聲音:


    “哥哥,她們跑得太快!”


    “嗬嗬。你藍帶不要紮得太緊就成了。”


    那是柴郡公主的記憶之聲,卻似從她體內發出。她突然一陣暈眩,想抓住身側的花樹,卻無法抓牢,指尖似乎可穿過樹皮……


    “夏影兒!夏影兒!”一陣急唿,她睜開雙眼,看到學皇那雙熱情漸退的雙眸。這些歲月,她越來越讀不懂他,有時熱情如火,有時又冷若冰霜。


    “你,太累了。”說著,他抱起她,往寢宮走去。她確實太累,有時候累得都忘記自己是誰。


    他把她放到床上,她攬著他不想讓他離去。他雙眸突然泛紅,似利刃割斷她雙手。她嚇得躲在被子裏,不敢再注視他半刻,眼淚默然滑落,連哭泣的勇氣都給抹殺。原來,她沒有資格提出要求,隻有在他賜她一杯苦茶後,她才可擁有他的溫存。


    深宮後院,無處可逃。她跪於神花下,夜夜祈禱。如若真有神靈,可否多憐惜她一眼?


    “如此為他祈願,他可會感知?”


    數月長跪後,她忽然聽到一男子略帶嘲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看他的第一眼,她就覺得他與眾不同。他黑發披肩,頭戴一頂尖草帽,披風垂地,似是從神花裏飄然而出,又似乎早就立在遠處,看她千遍。


    “可知我喝的是什麽?”她怯聲問。


    “定魂茶,可鎖定七魂六魄,隻剩殘軀空殼。夜夜與他尋歡的,可真心是你?”他答得淡然,她聽得心寒。


    “為何告訴我?”她前言不搭後語,想知卻怕答案。


    “我若不說,你淒怨之氣要折殺這株花樹。”他飄到她身前,笑道,“我可不能看著它死。”


    她起身,點頭致謝,而後舉步離開,卻走得不穩,一頭栽倒在地。他急忙扶起她,搖頭輕歎。


    “我不會再拒絕他的茶。”她淒然,吃力地撐起弱小的身體,蹣跚走迴深宮。


    原來,他要的不過是她這具身體,借給一個遊魂!


    那夜,她笑著接過他手中杯,卻未喝盡。真實的自己,靈魂和肉體不再被剝離地感受他的存在,愛得透骨也傷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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