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昏昏然醒轉過來的時候,正被兩位鬼差脅迫著,走在一道昏暗枯黃的長路上。


    前路漫漫不見盡頭,身後渺茫同樣沒有窮盡。


    除了路邊濃墨一樣的河流中,那些猙獰兇惡的蛇蟲不停掙紮的詭異聲響,整個世界沉寂如死;除了河流兩岸,那些通紅如火的彼岸花讓這暗無天日的大地增添了一抹恐怖的色彩,其他盡是昏暗,如同洪荒中的世界。


    “這是哪裏?”


    “自然是幽冥界的黃泉路!”鬼使指指前方一團妖嬈的黑暗:“穿越這片修羅墳場,跨過修羅道,前麵就是冥界鬼國,很快你就到地方了!”


    “黃泉?……冥界?……我終於死了?”


    兩隻鬼差相覷一眼:接來送往那麽多亡靈,破天荒的竟有一個卻以這種看破生死、甚而是心願達成的語氣用了一個“終於”。看來這個可以與那真神爭勝的猴頭,確實不太一般,我們還是趕緊把他恭恭敬敬地送入鬼國了事。


    遠處的墳場中,漸漸升起一股詭異的迷霧,隱約又似有陰森的聲響傳來,兩位鬼差不覺心驚肉跳。這片修羅場雖然孤立於鬼國之外,處在人間與黃泉之間的交叉地區,又是整個幽冥結界的邊緣地帶,但畢竟都是幽冥界的地界,屬於閻羅王的地盤。然而這裏究竟隱藏了多少兇悍的惡靈,沒有人能夠說的清楚。傳說曾有神通廣大的天人,就在這裏被一些不知名的生物撕成碎片,最後也是不了了之,修羅道因此被認為是“地獄中的地獄之路”,縱使閻羅王到了這裏也不敢掉以輕心,更別說我們這樣低微的勾魂使了。於是,兩位鬼差都有些莫名的緊張,想要將這猴頭快點帶離此地。


    但那猴頭卻是一動不動:“怎麽不見二郎神?”


    鬼差哈哈大笑道:“你也說他是神仙了,豈會不知神仙超脫輪迴的道理?”


    另一隻鬼差往兩側的修羅場上努努嘴,遞了個眼色去,那鬼差頓時收住笑容,匆忙道:“閑話少說,我們快些趕路吧。”


    但那不知死活的猴頭又是如鐵鑄一般立住,甚而將那勾魂鎖鏈絞在手上,做出抵抗的架勢:“不說清楚,就不走!”


    兩位鬼差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卻再將他拖不動。


    眼見迷霧越發濃重,鬼差無可奈何,隻得和盤托出道:“好好好,我們說清楚!你該知道,無論是在哪裏,都有規矩。因為有道是‘事可從輕,亦可從權’,即便他是死了吧,那也是叫做‘假死’,可以還陽的;就算真的死了,軀體不存,灰飛煙滅,也是可以重生的。隻要你有舉足輕重的身份地位,縱使你真的敢死,閻王爺也不敢收你;但凡你有足夠強大的身世背景,天庭讓你三更死,地府也能保你五更生。隻要惹到的麻煩能夠很好地抵消,凡事都逃不脫‘商量’二字!……所以,閣下若是真有那些扭轉乾坤的本事,到了鬼國地府裏,可以早點亮一亮相,免得會吃一些無謂的苦頭,墮成惡鬼無法再迴頭!爺爺可都懂了?我們該走了吧,爺爺?”


    悟空忽然有股衝天怒氣無處發泄,那勾魂鐵鉤死死咬住自己,變化不得;摳摳耳朵,金箍棒不在,讓他心間咯噔一下,身上的怒火不由得越發澎湃起來。


    兩隻鬼差看見那洶洶火焰一般的眼睛,悚然嚇了一跳。


    “你們可知玲瓏是在哪裏?”


    兩位鬼使麵麵相覷,戰戰兢兢道:“陰曹地府那麽多的亡魂,我們……確實有所不知。尊駕不妨請到鬼國去看看?”


    “那就快點帶我去!”


    毛猴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似乎每一個字尖都躥著火花。


    鬼差膽戰心驚,生怕他能突然發飆,掙脫勾魂鎖,於自己不利;而此時修羅場的迷霧與怪聲也已越發駭人,於是趕緊打起精神,加足馬力,迅速穿越修羅場,當下飄到鬼國城門外。


    偌大一座冰冷的城池聳立河畔,密雲籠罩不泄,寒風環繞不出。城頭上飄著些許鬼魄旗幟,門樓前掛著叢叢魂靈燈籠。深不見底的陰暗中,城門洞開,猶如張開血盆大口,漆黑一片的縫隙間,鑽出鮮豔欲滴的血紅,更讓這座鬼城越發的陰森詭異。


    兩位勾魂使與幾個青麵獠牙的鬼怪攀談幾句,隨即勾起悟空跨入城門,見到一個正在翹著二郎腿優雅品茶的守城鬼將。


    那鬼將一派羸弱書生模樣,臉色煞白如雪,城中沸沸揚揚淒厲無比的哀嚎慘叫不絕於耳,他卻充耳不聞,悠然自得。


    悟空看了一眼那盞仿若鬼魂鏤刻而成的茶杯,裏麵竟是腥氣四溢的新鮮血液。


    悟空心頭一顫,卻在此時突然發現:原本自己的身體輕盈透明,如同冥界的水母,若是沒有勾魂鎖鏈的鉗製,或許早已不知飄到哪裏去了;可是就在進入這座鬼城的刹那間,整個身體忽而變得沉重了,輕盈的變得衰頹,透明的變得陰暗,心中更是多了幾分難以名狀的嘈雜,仿佛先前的漠然無感已被取而代之地重新注入了情感與羈絆,甚至還憑空多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欲望,著實讓人驚奇。


    悟空還在愣神間,守城鬼將就懶洋洋地抬抬眼皮,將他整個打量一遍,隨後伸出白骨一樣的手臂,接過一旁勾魂使恭恭敬敬遞上來的朱筆和書簿;就著幾個哈欠拖遝半刻,終於大筆一揮,懶懶散散、不情不願地在那書簿上畫了個押,隨後將那書筆一把丟出去。兩位勾魂使仍舊嬉皮笑臉,小心翼翼地撿起紙筆,立時收起勾魂鎖,心滿意足地飄出城去。


    “姓孫,名叫悟空?”守城的書生鬼將高高在上地坐在幾案前,傲慢地撩起眼皮,再將悟空看上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無論平生做了什麽孽,結過什麽緣,入得此間,既已告別人間。這鬼國的規矩你可懂得?”


    孫悟空正旁若無人地看著鬼城之內的茫茫鬼海,半句都沒有搭理他。


    鬼將身側一個獠牙怪意欲上前一步,將這毛猴的腦袋擰過來乖乖答話。


    書生鬼將卻攔下他,捋一撮秀發,不吝氣力站起身來,與毛猴一道看著城中漫天飛舞的孤魂野鬼,聽著席卷天地的鬼哭狼嚎,冷哼一聲,別有深意地笑道:“進入鬼國的每一個靈魂必遭鬼噬之苦。憑你生前再要無法無天,到了這裏,若然沒有暢通無阻的人事手段,就會永遠淪為萬鬼咬噬的獵物,直至油盡燈枯,榨幹最後一絲靈氣。聽著這些弱者的嘶吼,閣下是否對於‘規矩’二字,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聽到這書生鬼將那怪異瘮人的笑聲,悟空猛然轉身,發力如迅雷閃電一般,電光火石間,就以臂膀橫到他的頸下,將他推出幾丈外,逼迫到了牆角上。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書生鬼將瞠目結舌,幹巴巴地呆成了木雞。旁邊幾個獠牙怪反應過來,趕緊發功救駕,卻被悟空一拳撞飛、兩腳踹癟。


    此猴確實出手不凡,在這陰間鬼域竟還保有如此法力,真讓人大跌眼鏡。


    書生鬼將的臉色不由得雪上加霜,立時就將姿態一軟,慌忙求饒:“想必尊駕非神即仙,定是那倆不懂人事的鬼差抓錯了人!……尊駕放我下來,我即刻安排您重返陽間!”


    “看來無論什麽人事手段,非神即仙的法力才是最為暢通無阻的硬通貨,簡單粗暴的拳頭卻是最為直接有效的潛規則。可怕的不是地獄,而是在這本該公正嚴明之地,仍舊會有你們這種欺軟怕硬之徒混水摸魚、兩麵三刀之輩陽奉陰違!……”


    “是是是!……上仙所言振聾發聵,我等定將洗心革麵,引以為戒,引以為戒!……”


    “我且問你:玲瓏究竟身在何處?若有半點隱瞞,老孫自會扒開你這鬼將的肚皮,真正替你洗心革麵!”


    那剛毅堅決、無懼一切的目光讓這書生鬼將凜然一觸,心底深處似有什麽掩藏已久的東西不由自主地泛了起來。


    毛猴見他竟自出了神,再次發力。那鬼將迴過神來,竟換了一副靜如止水的語氣,再不見任何波瀾起伏,淡然說道:“上仙神通廣大,在下豈敢隱瞞?隻是上仙說的‘玲瓏’,在下確實有所不知。……”


    “休要唬我!古往今來,浩浩蕩蕩的魂魄入你鬼國,竟然沒有記錄?你這迎魂使和守城將,竟然不知道?”


    “古往今來,入我鬼國的靈魂確實浩浩蕩蕩。但是我們隻管接收,有名有份的那些都是注定在了冥王那裏的生死簿上,然後就由勾魂使帶來,我們原樣報上去銷賬。在下並無名冊,接來送往那麽多的亡靈自然也都不能過目不忘不是?況且在這鬼國裏還有許多來曆不明的……”


    “何謂來曆不明?”


    毛猴的目光有如利箭,書生鬼將不敢藏私,使勁吞了口唾沫道:“就是說……有些孤魂野鬼是自己無緣無故飄到這裏來的。……他們究竟都是什麽路數,又到底什麽時間來的,怎麽來的,勾魂使不清楚,我們也並不清楚,隻是看著他們一天天地多起來,卻也無力查究。……”


    “無緣無故?”悟空臂上悄然加力,把個書生鬼將一副白臉蛋憋得通紅勝似彼岸花。“誰會無緣無故飄到這種地方來?快說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個‘無緣無故’法?”


    書生鬼將臉也紅,脖子也粗,言語間卻仍舊保留著那份波瀾不驚:“瞞不過上仙!……偶爾確實有些……無緣無故,但是這裏……聚集的絕大部分……分明都是些‘黑戶’。……就是生死簿上並無到達死期,卻被硬生生地安排下來的。……”


    “既然並未注名生死簿,就說明並不是大限已至,為何隨便被人安排,還要囚禁於此,受盡折磨,為何非得要死?就真的沒有人搭理,沒有人追究?本不該死的,就真的還是要死?”悟空心間忽然被一種說不出的鬱悶和悲涼塞得滿滿當當。


    “都是些螻蟻之命……誰會關注……再說上麵有了意思,誰敢違逆?……即便關注,又能如何?……”書生鬼將嗓音微顫,語氣間竟自有些不易察覺的傷感。


    “原來‘萬物存亡,皆在一本生死簿上’,竟是騙人的鬼話!所謂早已注定的天命,非但能改,還能改得徹頭徹尾?”悟空滿腔悲憤,卻又失魂落魄,仿佛心中矗立著的什麽東西坍塌了一般。


    玲瓏駕鶴西去之時所說“天命如此,斷不能改”,究竟會是怎樣的天命,如今又是魂歸何處?……


    毛猴臂力禁不住一鬆,書生鬼將身不由己地滑脫下來,氣喘一陣,而後就是悵然若失地與悟空一道坐著歎氣。悟空忽覺手上有些黏黏糊糊的液體,這才發現竟是這鬼將灑落的幾滴眼淚,悟空為之一觸,不由得刮目相看。


    “那些所謂的‘天命’,非但能夠徹頭徹尾地大動幹戈,即便最後麵目全非,仍舊可以冠冕堂皇。很多時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麵臉色都比那正兒八經的生死簿還要好用。淩駕於生死簿之上的,正是那些有時稱作‘天命’的意誌。生死簿麵前我們必須俯首聽命,而在那些天命裏,我們仍舊隻能唯命是從。”書生鬼將悵然感歎,每一個字都說得雲淡風輕,卻又仿佛都帶著不能承受之重。


    “我猜……玲瓏是你的心上人吧?”許久,書生鬼將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悟空,而後就自顧自地輕聲細語道,“比起讓你還陽,你更加願意留在這裏,直到找到她的魂魄,哪怕這裏就是人人恐懼的冥界地獄。”


    “你是如何猜到?”


    “你的眼神。”


    不知怎的,悟空恍然從這鬼國鬼將的眼睛裏,讀到一種久違的感同身受與惺惺相惜。難道在這無情的煉獄裏,也會有那可貴的同病相憐?


    “多少年前,我如你這樣初來乍到之時,或許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眼神吧?……”書生鬼將望著遠方虛空中的黑暗,自顧自地娓娓道來:


    “我本名叫做‘蘇護’,原本隱居冀州,還與妻子過著清苦卻也悠閑的生活。有一天雨夜,來了個遊方的張天師,見他雨中狼狽就請他舍內暫住。誰知妻子的姿容勾起他的狼子野心,我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命喪於此。那張天師以我之名李代桃僵、招搖過市,妻子威逼利誘之後隻能忍辱負重、委曲求全,我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來到鬼國不能還陽,苦苦哀求無濟於事,我隻願能夠盡快轉世投胎,若能再見妻子,哪怕讓我變成六畜,隻要可以留在她的身邊,我都願意。……我終於在這鬼國立足,崔判官也答應我隻要我能安頓一萬隻靈魂進入鬼國,就能如願以償。……那時候的我是多麽的激情澎湃、幹勁衝天啊。然而……”淚流滿麵,痛心疾首。“然而一萬隻之後是新的一萬隻,新的一萬隻之後還會有無窮無盡的一萬隻!……我早已死心塌地,唯一擔心的就是哪一天在這鬼國城門口見到的是我妻子的亡魂,然後看她如這鬼國所有亡靈一樣受盡折磨,或者如那些孤魂野鬼一般神誌無存,隻知相互欺淩,瘋狂撕咬;或者如我一樣雖無魄散之憂,卻也禁錮冥府,再也沒有轉世為人的機會。……”


    悟空淚流成河。那“蘇護”仰頭將淚流幹,嗬嗬笑道:“我真是昏了頭了,跟你說這些鬼話!……”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即便作鬼,我們也得向前看。”他站起身,長舒一口氣,驅散愁容,展顏一笑。


    然而看著滿世界遊蕩著的鬼魂們,悲憫之色還是悄然散發。他輕聲歎道:“這些靈魂孽緣厚重,怨氣深沉,要將他們聚集起來一一查看談何容易?……”忽而打定主意,堅定不移地說道:“但是無論如何,我都願意為你盡力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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