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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的雨已經下了三天了。


    但這場新雨一直連綿著還未終了。


    葉明柯半夜被雨夜中突然響起的鍾聲驚醒,他在床上半撐起身體,側耳傾聽著,好像是從陶堯家塔樓傳來的鍾聲。


    “鐺”“鐺”


    悠遠宏亮的鍾聲在雨聲沙沙的暗夜裏一次次迴蕩著,像是在送別著什麽,讓人心緒飄蕩。


    葉明柯靜聽著鍾聲,突然感覺心裏空落落的,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突然離開了他。


    鍾聲隻響了一會,便漸漸沉寂了下去,夜色裏又隻剩沙沙的雨聲。


    葉明柯重新閉上雙眼想要睡覺,但心裏莫名的不安讓他難以入睡,他披衣起身,打開窗戶,更加真切地聽著窗外的雨聲。


    離天亮已經不遠了,他就這樣站在窗前,思緒紛亂地站到了天明。


    天明之後,葉明柯像往常一樣開始訓練和做飯,早飯做完後,他有些驚喜地看到這場新雨突然變小了。


    雖然天空中還有濃重的烏雲,且還飄著微雨,但一般出門已經沒有什麽問題。


    他這三天都在家裏補上之前落下的訓練,基本沒有出過門。加上昨夜鍾聲帶給他莫名的不安,他突然很想去見喬喬與陶堯。


    叔還沒有起,葉明柯決定自己先吃完飯後就去找他們。


    他草草地喝完一碗稀粥,放下飯碗後,便打開院門準備出門。


    “明柯。”


    劍叔的門突然嘎吱一聲開了,劍叔突然在門口要叫住他。


    但是葉明柯已經奔跑著出了門。聽到叔的聲音,他沒有迴頭,隻向後揮了揮手大聲地說道。


    “叔,我出去一會就迴來,早飯在廚房裏。”


    話剛說完,他已經跑過了街道的拐角,消失在劍叔的視線裏。


    劍南天望著葉明柯背影消失的方向,眼神凝重悲傷。


    “這一天還是來了。”


    “明柯,你一直很想知道,但如果你知道了一切,你變成一個什麽樣的人?”


    葉明柯奔跑在小鎮的街道上,他原本像往常一樣跑得很快,但剛跑出不遠,他突然有些迷惑地慢下了步伐。


    他立在街道的一個岔口上茫然地四處張望著。


    是自己走錯了路嗎?但這條路自己從小到大走了無數次了,怎麽會走錯?


    但......


    村長家的大屋不是就在這個拐角嗎?怎麽這裏變成了一片空地?


    獵戶老常家不是就在前麵,為什麽那裏變成了一片荒地?


    葉明柯再茫然地抬起頭,發現本來應該在村子的各種角落都能看到的塔樓在這裏也看不見。


    但天明前,他不是還聽到塔樓的鍾聲嗎?


    這是小鎮嗎?


    葉明柯低下頭,腳下依舊是那條熟悉的青石板街。


    他整個人好像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夢境裏,他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前走著,目光茫然地看著小鎮上突然多出來的一處處空白。


    村長家、獵戶家、塔樓、老李家、老秦家……就像突然有一隻手東擦去一處,西擦去一處,擦去了小鎮這幅巨大圖畫三分之一的畫麵,留下一處又一處刺目突兀的空白。


    可是小鎮不是一幅畫啊?它是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家鄉,是他整個生命全部的時光,是他所有愛的一切。


    “明柯,如果有一天我的那隻蝴蝶醒了把我帶走了,你不要傷心。”


    喬喬那天在他背上微笑著流淚說出的話語突然一遍遍迴響在他的耳邊。


    “喬喬。”


    巨大的恐懼這時才擊破他的茫然如同尖刀般逼近他的心,他突然瘋一樣地奔跑起來。


    小鎮一處處突兀的空白在他的身邊掠過一次又一次,他沿著那條熟悉的街道狂奔著,奔向他曾經最美好的迴憶,如今最大的恐懼。


    從所未有的寒意籠罩了他,他感覺血液裏流著的是寒冷的冰。他放慢了腳步,張大了嘴巴竭力想要唿吸著,卻感覺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他的喉頭,他的眼眶通紅,卻流不出淚來。


    空白。


    他從來不知道這個字眼是如此的恐怖。


    那座有著小鎮最高的圍牆的染坊沒有了,那個最愛做夢的女孩不見了,留下的隻有極不協調的空白,最恐怖的空白。


    “一定是夢,一定是夢。”


    他一再望著眼前的空白搖頭,張大了嘴巴喃喃地一次又一次重複著,可他右手深深陷入掌心的指甲,帶來的劇烈的疼痛和滲出的溫熱鮮血卻告訴著他另一個答案。


    “一定是夢,一定是夢,小鎮上其他的人呢?”


    他眼中的淚終於流了下來,他轉身再一次瘋狂地奔跑起來。


    “人呢?你們在哪裏?告訴我這是一場夢。”


    他跑過一條又一條街道,他睜大了流著淚的眼睛在空曠的街道上搜尋著,終於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老人的背影。


    他跑到那個人的麵前。


    “王伯,為什麽村子裏的染坊不見了?為什麽村子裏的塔樓和村長家的大屋也不見了?鎮上發生了什麽事……”


    他急切地向著這個熟悉的人傾訴著自己所遇到的恐懼。


    一直隻是低頭走路的王伯緩慢地抬起渾濁的雙眼看向他。


    葉明柯突然有些恐懼地收住了後麵的話語。那不是平時王伯看他的眼神,那個眼神空洞機械,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死人。


    王伯空洞的眼神看了他很久,才泛起一點靈動。


    “是葉子啊。”他沙啞著嗓子緩緩地道,“鎮上從來沒有村長,沒有塔樓,沒有染坊啊。”


    葉明柯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夢魘,他搖著頭聽著王伯一句一句不可思議的話語。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鎮上有沒有一個叫白喬喬的女孩?王伯,我跟你說過她很多很多次的那個女孩。”


    葉明柯一步一步向後退著,卻還帶著最後的一絲希望問道。


    “沒有。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王伯繼續緩慢而機械地道。


    “不可能的,你騙人,你不是王伯。”


    葉明柯搖著頭,一步一步向後退著,更深的寒意籠罩了他,仿佛把他全身的血液都給凍住了。


    他張大了嘴再次深深地唿吸,而後再次轉身離開,去找下一個遇見的人。


    但這場夢魘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小鎮上不多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像喬喬、陶堯、村長、老常等人如同從來不存在般徹底地消失在小鎮上。


    而有更多的居民則在房子裏陷入了醒不過來的深眠,少數還遊蕩在街道上的居民麻木機械地在街上遊蕩著,徹底忘記了那些消失的人的存在。


    但他們甚至不能自圓其說,每當問到消失的那些人繞不過去存在的證據時,他們便會卡住,僵立在原地,再也不動,如同一個個卡住的機械。


    這個世界都瘋了,隻有葉明柯一個人清醒著,絕望著,奔走在一層比一層更深的夢魘中。


    那天喬喬與他的對話不自覺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邊響起。


    “無法證明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到底是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都是無法證明的東西,也就是沒有意義的東西。”


    “那……如果有證明呢?”


    “什麽證明?”


    “比如……某一天喬喬的那隻蝴蝶突然從夢裏醒了。”


    什麽證明?


    那些如夢一般消失的人算不算證明?那些留下的巨大空白算不算證明?那些陷入突然失去靈魂般的熟悉的居民算不算證明?


    你們的蝴蝶都醒了嗎?


    所以你們都走了嗎?


    即便是這樣,但為什麽會留下我?為什麽不帶我一起離開?為什麽要留我在這裏?


    “明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隻是活在一隻蝴蝶的夢裏,你會怎麽辦?”


    我能怎麽辦?我能做什麽?


    葉明柯絕望地奔走到精疲力盡,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竹舍後山的附近。


    他陷在現實恐怖的夢魘裏,仰頭看著那座六年來根據他心中的恐懼給他帶來了無數恐怖夢魘的山峰。


    “沒事的明柯,我隻是做了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夢。”


    “夢裏我不再是喬喬,小鎮也不是小鎮,而都隻是一隻蝴蝶的夢。”


    喬喬,你一直都知道的是嗎?所以那天的你其實是在告別嗎?


    陶堯,昨天晚上的鍾聲是你敲響的嗎?你也是在和我告別是嗎?


    為什麽你們都知道,隻留下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我?


    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明白,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麽會突然變成這樣?


    他大笑大哭著。


    且從極致的恐懼與悲傷裏驀然品嚐到了無助到極致的憤怒!


    他流著淚凝望著麵前峭立的山峰,突然決絕地大邁步向著前麵那座恐怖的山峰,那座帶給他無數恐怖夢魘山峰走去。


    這曾是他最無力最恐懼的訓練,他甚至曾絕望地覺得世界上沒有沒有恐懼的人,所以沒有人能夠爬上那座山峰。


    但當他真的絕望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原來恐懼不是世界上最值得恐懼的東西,絕望才是。原來再恐怖的夢魘,也未必比現實更加殘酷。


    他自毀一般地向上瘋狂攀爬著,如山一般的壓力重重地壓在他的每一寸肌膚,壓迫出殷紅的血。重重的幻境湧入他的腦海,想要勾出他最深的恐懼。


    但他大哭大笑大憤怒地一直向前走去。


    天空中鬱積的厚重雲層劃過刺目的閃光,而後是轟隆隆的雷霆在天地間炸響,又一場磅礴的大雨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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