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迴到商會之時,卻被告知,陸詠已經帶著鼉神社實錄前往了長史府。


    此刻,長史府內,陸詠慷慨陳詞,情緒高昂,“顧長史,您好好看看這卷實錄,便知有多少惡是以鼉神的名義去做的,”說話間,陸詠激動不已,竟直接跪下,言辭懇切,“您是本州的父母官,陸詠鬥膽,請您為民做主!”


    顧文彬端詳著手上的鼉神社實錄,神色明暗不定,目光中是陸詠所不曾察覺的冷漠,隻是不知為何,這個寧湖所謂的父母官,心頭忽然想起了上官瑤環一行人,那冰冷肅殺的軍隊,雖人數不多,但那股氣勢著實攝人心魄。


    上官瑤環,江南道黜陟使,江南道節度使,手持亢龍鐧,代天巡狩,這樣的人物來到他寧湖,究竟意欲何為,往日極端擁戴鼉神社的顧文彬此刻陷入了糾結,但其麵上卻無異色,看著陸詠,不急不緩道:“我已知曉此事,你迴去安心等待,一切交予我便是!”


    陸詠大喜過望,他自然不知道顧文彬的心思,但得此承諾,已然令其激動不已。


    三十載,三十載的光陰足夠改變什麽,可以種下一棵樹,生根,發芽,茁壯成長,一直長到參天大樹,蔭蔽一方土地,鼉神社對於寧湖,便是這樣一棵樹,它借著鼉神傳說,在寧湖生根發芽,一直成長為足以遮蔽整個寧湖陽光的大樹,可惜的是,這樣的一棵樹,不僅不曾給寧湖帶來生機,反而其下盤根錯節,枝丫叢生,給寧湖帶來的,是無盡的陰影。


    顧文彬終究被鼉神社的淫威所攝,縱是對上官瑤環有所顧忌,卻還是將那份鼉神社實錄上交,不多時,沈充看著手中的實錄便大發雷霆。


    “竟然還有一部!”沈充怒砸案幾,目光一冷,大聲喝道,“磨勒!”


    話音落下,隻見一位手持西域彎刀,麵色黝黑,身著暗紅衣袍的漢子走出,正是沈充口中的磨勒,磨勒並不多言,隻是行了一禮,沉聲道:“屬下在!”


    沈充麵含怒氣,“明日一早便備船,我要上島!”


    磨勒麵色不變,弓了弓腰,“領司放心,我一定安排好。”


    磨勒領命而去,吩咐好沈充所交代之事,便無聲無息般消失不見,再出現之時,竟一身襤褸,宛如一個乞丐,在寧湖城中左右穿行,不多時,便來到一處隱蔽的小宅。


    而在屋內,賀犀竟赫然在此,磨勒也不磨蹭,開門見山,“沈充得到一部鼉神社實錄,長史顧文彬交予神社的,說是商會陸詠所獻。”


    賀犀目光淩厲,問道:“裏麵記載了什麽?”


    “鼉神社罪行!”磨勒語出驚人。


    賀犀眼睛微眯,心緒翻湧,“陸詠如何得到此實錄?”


    磨勒也是不解,“這小人就不知道了,沈充拿著實錄已準備上鼉神島。”


    賀犀目光一緊,心頭卻是不禁想起了上官瑤環一行人,沉聲道:“寧湖即將變天,鼉神社連根拔起之日或隻在頃刻,你馬上迴去,有什麽消息及時通報!”


    磨勒不解,賀犀語氣中的自信是他從未見過的,但他是賀犀手下暗探,自也不會多言,隻是應道:“是。”說完,便轉身離去。


    而此刻,上官瑤環已然在寧湖司功參軍宋江波的帶領下來到了寧湖城外的小漁村,身後跟著李伏蟬,一路走來,煙火繚繞,卻並非村中炊煙,而是祭祀鼉神所燃起的煙塵,幾步每走一段距離,便可看到有人在祭祀參拜。


    走進村門之時,村頭牌匾上那醒目的風調雨順四字,落進上官瑤環的眼中,顯得格外的刺眼,李伏蟬更是冷笑一聲,“寧湖地處中州,本就四季分明,氣候宜人,如今,河道疏浚,五穀豐登,災害一事已然見少,這算什麽鼉神庇佑!”


    宋江波麵色一顫,四周看了看,見無人聽見,這才鬆了口氣,長歎一聲,道:“李郎君還請慎言,此話雖不假,但此地百姓,多奉鼉神,他們隻願相信他們所相信的,你之言論,恐遭攻訐與傷害。”


    李伏蟬笑了笑,知道宋江波是好意,也不反駁,若他不願,這世上誰人能傷了他!


    說話間,上官瑤環忽然腳步頓住,目光落在不遠處樹下的一個孩子身上,那孩童不過八九歲的年紀,掩在樹後,看著自己一行人,目光中有膽怯,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種上官瑤環也不曾見過的期盼。


    上官瑤環輕輕招了招手,那孩子也不認生,竟直接走了過來,待其走出樹後,幾人才驚訝地發現,那孩子走動之時,一側隨風搖擺的衣袖,右邊本該健全的手臂,此刻竟空無一物。


    上官瑤環與李伏蟬對視一眼,心底俱是一沉,那孩子走近了,也不膽怯,脆生生問道:“你們是誰啊,我從沒有在這裏見過你們?”


    宋江波畢竟是此地官員,生怕孩童不知事,衝撞了上官,趕忙介紹道:“不得無禮,這是江南道節度使,是來寧湖巡查的大官!”對於孩童來說,節度使或許並不了解究竟是何職位,但說到大官,卻能直觀的讓一個孩子了解眼前之人的份量。


    孩子聽聞是大官,神態有些怯懦,上官瑤環卻是趕緊拂手止住了宋江波的話語,麵容含笑,蹲下身子,溫柔地問道:“我不是什麽大官,我叫上官瑤環,你可以叫我瑤環姐姐!”


    孩子怯怯地低聲喊了一句,“瑤環姐姐!”


    李伏蟬笑了笑,也蹲下身子,仿佛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掏出了一塊糕點,看得宋江波直愣神,他可是看著這俊朗的郎君吃了一路了,怎麽還有!


    李伏蟬笑意盈盈,直接將手中糕點遞了過去,“嚐嚐,可甜了!”


    那孩子目光一喜,卻未曾立即接過,反而看了看宋江波,見其並無異色,這才將目光轉向上官瑤環,上官瑤環此刻正是一臉鼓勵的神色,孩子這才接過,細細地抿了一口,卻是香甜美味,小小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可下一刻,卻是不曾再吃,轉手掏出了一塊帕子,包裹好,放進了懷中。


    上官瑤環訝異道:“是不好吃嗎?”他明明笑的那般開心。


    那孩子搖了搖頭,目光誠懇,“很好吃,帶給妹妹!”


    此言一出,倒是叫上官瑤環心又軟了幾分,目光轉向李伏蟬,李伏蟬自然心領神會,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小的布囊,那裏頭裝的正是他一路的吃食,遞了過去,細聲道:“那塊自己吃,這些帶給妹妹!”


    誰知,那孩子輕輕搖了搖頭,語氣稚嫩,卻滿是認真,“我拿過一塊了,已是受之有愧,再拿,便是無禮了!”


    上官瑤環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這孩子年紀尚小,又失右臂,但言語清晰,彬彬有禮,顯然是讀過書的,於是,輕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輕聲迴道:“我叫趙玨。”


    “雙玉為玨,好名字!”李伏蟬輕聲讚歎。


    趙玨笑的開朗,“是趙夫子為我取的名字!”


    上官瑤環趕緊問道:“可是趙賢趙夫子?”


    “正是!”趙玨迴道。


    “我們正是來找趙夫子的,可否為我們引路?”上官瑤環輕輕問道。


    趙玨輕輕摸了摸胸口放好的糕點,點了點頭,“自然!”


    一路上,看著路途兩側燃起的煙火,上官瑤環忍不住問道:“寧湖百姓,平日裏都似這般,大肆祭祀鼉神嗎?”


    宋江波還未開口,趙玨反而先迴道:“這裏的河道要動工了,大家怕惹惱了鼉神,故家家都在祭祀。”


    李伏蟬眉頭皺了皺,問道:“他們這麽害怕鼉神嗎?”


    趙玨並未答話,頭低了低,看向自己那空無一物的右臂,長風吹動,衣袖翻飛,此刻,無聲勝有聲,上官瑤環與李伏蟬靜靜地看著那飄蕩的衣袖,一股說不清的憤怒湧上心頭。


    上官瑤環輕輕拉起趙玨那空蕩的衣袖,一時之間,竟也不知如何開口,趙玨卻是心思澄澈,笑的開朗,“不說這些了,我們先去趙夫子家吧!”說著,便走到眾人前麵,那背影,小小的一個,卻已然殘缺不全,而那開朗的笑容,也深深刺痛了場間三個成年之人,若世事艱難,又何苦為難一個孩子!


    不多時,幾人便來到了一處竹籬圍好的小院子,還沒進院,中堂門內便走出一位頭發漸白的老人,帶著襆頭,身著黑色窄領缺胯袍,一身的書卷氣,雖已暮色蒼蒼,卻難掩眸中清亮,精神卻是好的很。


    趙玨看了一眼院內,見到那精神矍鑠的老者,目光中露出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哀傷,忽然轉頭便跑,上官瑤環怎麽喚都不曾迴頭,眾人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麽。


    趙賢是寧湖有名的鄉紳,身負功名,樂善好施,曾是寧湖官學的夫子,可鼉神社興起,百姓信神奉神,教導聖人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官學反成異端,已然荒廢許久,上官瑤環此行的目的,便是希望,請動這位寧湖宿老,重新辦理官學,開化百姓,開啟民智,從心中破除鬼神,從根本杜絕神社!


    就在上官瑤環與李伏蟬見到了趙賢之時,蘇無名與盧淩風也正在寧湖城中遊走,見到了因交不上香火錢而遭毒打的客棧掌櫃,這才又進一步的了解這鼉神社的橫行霸道,不僅僅是巧取豪奪,這鼉神社竟還行放債之舉,其利息之高,簡直與劫掠無異!


    蘇無名看著被救下的客棧掌櫃,忍不住詢問起鼉神之事,“老人家,你為何如此畏懼鼉神?”


    客棧掌櫃忽然神情激動,“如何不畏懼,我可見過鼉神顯靈啊!”


    “顯靈?”盧淩風目露懷疑,滿臉寫著不信。


    掌櫃立馬拔高了語調,盧淩風那不信任的目光太過明顯,“在寧湖,你什麽都可以不信,就是不可以不信鼉神,我,不,不僅是我,在寧湖見過鼉神顯靈的可不在少數!”


    蘇無名追問道:“是如何顯靈的?可曾見到真身?”


    掌櫃緩緩解釋:“三年前,那一年啊,我生意好,交的香火錢多,沒想到上巳節時竟然被幸運地選中了上島,我與寧湖官員和同樣幸運的百姓,一起目睹了鼉神那數丈高的真身啊!那一刻,我是激動得老淚縱橫啊!”說到最後,這掌櫃手舞足蹈,真是激動異常。


    蘇無名與盧淩風聞言,俱是眉頭緊皺,如此多之人見過所謂的鼉神顯靈,這怎麽可能,蘇無名沉思片刻,仿佛抓到什麽盲點,忽然問道:“你們是如何見到那鼉神的,可曾親眼看清那鼉神長相?”


    掌櫃一臉嫌棄,道:“那鼉神是隨便就能看見的,那當然得隔著帷幔啦!”


    蘇無名目光忽然一亮,“隔著帷幔!”這一刻,某些想法頓時出現在蘇無名的腦海之中,隔著帷幔,那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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