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落針可聞。


    在場的三個人久久沒有說話。


    十二年前國師的一句話,使得大軍南下,殺的卻不是敵軍,而是無辜的異族百姓。


    南榮嫿壓下心頭的情緒,緩緩開口問道:“然後呢?”


    南榮一族雖然不理世事,但卻不是沒有反抗之力的尋常百姓,單就族中的十二長老便有讓幾萬人的軍隊再也出不了密林的能力。


    傅慶堂再次陷入迴憶當中,這次他的雙眸流露出的卻是不解。


    “當時,密林中人似乎在進行某種儀式,大概十數個男子閉目圍坐在一個巨大的火堆邊口中念念有詞,他們有耄耋老者,也有弱冠青年,直到…直到士兵開始砍殺,這十幾個男子都端坐在原地,沒有動過一下。”


    “我當時心中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下意識便想逃,可雙腿就像紮根在地上,怎麽都動不了,眼中全是鮮血和火光。”


    “嚴蒙率領的那一隊士兵殺紅了眼,異族人倒了一個又一個,終於殺到了那十幾個男人身邊。可就在那一瞬,那十幾個男人動了,他們一個個睜開了眼睛,與此同時…”


    傅慶堂遲疑道:“時至今日,我也不知是我的幻覺還是真實,明明那晚繁星點點、月華如水,可驟然間卻像是蒙上了一層黑布,夏日的夜晚一瞬間陰冷無比。再然後,仿若有無數道黑色的影子向我們包圍而來,首先攻擊的便是嚴蒙率領的那隊士兵。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


    “紀老將軍知是他們咎由自取,但畢竟是大慶國的將軍和士兵,我們不能視若無睹,於是下令讓餘下的士兵前去救人,場麵一時十分混亂。”


    “當時,我也被幾個黑色影子傷到了皮肉,但隻是疼,並無生命危險,我隻顧著閃躲,不知過了多久黑影越來越少,直到全都消失了。”


    傅詔在一旁靜靜聽著,他仿若也身處當時的密林之中,聽到傅慶堂這般說,傅詔猜測道:


    “莫非黑影是那十幾個男子召喚出來的,黑影消失代表…那些人死了?”


    傅慶堂點了點頭,“我向火堆旁望去,那些男子都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他們身邊是高舉著長刀一臉興奮的嚴蒙。”


    南榮嫿神色未變,隻是一隻手緊緊握著燈籠提杆握得生疼。


    看來那便是十二長老了,隻是他們的能力不該僅限於此,除非…


    南榮嫿抬眸向傅慶堂看去,“你們是七月十五子時入的密林?”


    傅慶堂思索了一下,迴道:


    “是,其實我們七月十四日白天便到了密林外,但是國師安排好前來接應我們的人遲遲未到,那人來的時候已是深夜,竟然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


    素白燈籠抖了一下,南榮嫿心中輕歎,冰涼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燈籠紙。


    怪不得,七月十五是中元節。


    每年的中元節是南榮一族最重要、最隆重的節日,也是南榮一族行使職責的時日。


    子時,十二長老拜鬼神,鬼門開。


    而這鬼神,便是酆都大帝!


    祭祀一旦開始,決不能停。


    否則陰陽混亂,鬼怪橫行。


    而國師,便是故意在此時,引軍隊入南榮族地,大開殺戒!


    料的便是南榮一族不會置職責於不顧,就算以肉身抵擋刀劍也要完成祭祀之禮!


    南榮嫿說不出此刻心中的感覺,似乎疼得厲害,又似乎麻木了。


    十二年前,她明明經曆了一切,她明明也該同族人一起,死在那場滅族之戰中,可為何今日獨獨她一人好端端地坐在這?


    傅慶堂的聲音再次響起:


    “嚴蒙麵對著我們,臉上身上全是血汙,他神情癲狂,高喊著他才是立了首功的人,要迴京向聖上和國師稟明他的軍功為他加官進爵,重耀嚴家門楣。”


    “他太過興奮,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身後,那巨大的火堆竟然發生了變化…”


    傅慶堂眉頭緊緊皺著,眼中有遮掩不住的恐懼。


    “原本漸漸熄滅的火堆忽然變了顏色,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火,火焰升騰如同一朵盛開的花,花的下方是幽幽的藍色,上方是鮮豔的紅。”


    南榮嫿一瞬間神色微變,她看著手中的燈籠,心中有一個猜測。


    “嚴蒙察覺到異樣轉身去看的時候,一霎便被火焰吞噬了,那火向四周擴散開來,士兵們四散潰逃,我也拚命向外跑,但依舊被火舌傷了腿。”


    傅慶堂長長歎了口氣,“那種情形,再也不想經曆第二次了,那火根本不是尋常的火,更不是人可以操控的!”


    南榮嫿垂眸,她如今知曉了滅族之戰的經過,明白了國師果然針對南榮一族。


    但至於她為何能夠活下來,卻仍是個謎。


    而她對於那火的來曆,有些許頭緒,卻還需驗證。


    一切的根源,還是她失去的記憶。


    “嚴蒙如今在何處?”南榮嫿的聲音幽幽,如同從地府而來要索人性命的鬼。


    傅詔微怔,“嚴蒙不是被火燒死了嗎?”


    傅慶堂搖了搖頭,“南榮姑娘猜的沒錯,嚴蒙沒死。當時所有人都在逃命,沒有人注意到他是怎麽從火中逃出來的,甚至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嚴蒙得意的很,說連老天爺都護著他不讓他死。”


    “不過他迴到京中,卻沒有如料想一般加官進爵、平步青雲,國師直接罷了他的官,將他趕出了京城。從那之後,我倒是再未聽過他的消息。”


    傅詔恍然,“怪不得嚴家衰落,嚴府也變賣了,還道是嚴蒙已經死了。”


    屋中沒有火盆,與外麵的溫度差不多,舊傷複發時傅慶堂出了一身的冷汗,直到此刻他才感覺到冷意貼著後背往身體裏鑽。


    他不適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沒想到下一刻一條薄毯便披在了他的後背上。


    “我去尋下人送個火盆來。”傅詔出了屋門。


    傅慶堂不喜下人守在院中,平日裏都讓他們在院外候著,傅詔出去吩咐也得半盞茶時間。


    傅慶堂視線從傅詔的背影上移開,看向南榮嫿,沉吟道:


    “我有個不情之請,姑娘向國師報仇,可否不要牽扯上詔兒。”


    南榮嫿眉頭微挑,不解地迴望傅慶堂。


    傅慶堂輕輕歎了口氣,頓了片刻才道:


    “姑娘在詔兒的心目中是不一般的,我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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