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輕笑從傅詔唇間溢出,他的眉眼也看著沒那麽冷硬了。


    “南榮姑娘聰慧,隻不過我有我的顧慮,無法細說,望姑娘見諒。”


    南榮嫿神色不變,似乎滿不在乎,但說出口的話卻有些拒絕的意味。


    “自然,人之常情。所以我也有我的顧慮,望傅將軍見諒。”


    傅詔目光如炬,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


    “姑娘昨日說要幫傅某一個忙,不知還算不算數。”


    南榮嫿挑了挑眉,“傅將軍竟要我如此還你人情?隻需迴答一個問題?”


    傅詔點了點頭。


    南榮嫿側目望向雁望湖,湖的另一邊有不少人拿著工具在破湖麵的厚冰,發出了‘咚、咚’的聲響。


    還有一些人在湖邊建著高台,遠遠望去,竟已經比湖邊的柳樹高出兩三倍了。


    “十二年前,外敵時有侵擾,雖無大仗可打,但仍舊小仗不斷。”


    南榮嫿目光依舊望著勞作的人們,說道:


    “大慶國軍隊在剿滅了異邦敵軍的一個月後,再次出發,前往南方滅其餘黨,不知傅將軍可聽說過此事?”


    南榮嫿視線收迴來,落到對麵模樣英俊剛毅的男子身上。


    傅詔今日在史書上見到過對這場戰役的描述。


    上麵寫道——


    ‘國師夜觀天象,言道南方密林中有敵軍精銳潛藏,是以,七月一十五日,紀懷宇將軍率軍隊前往密林剿滅敵軍餘黨。


    時遇山中大霧,不辨方向,幸而國師在軍隊出發前便有指引,軍隊深入密林,剿滅敵軍一百二十五人。


    大勝。’


    傅詔將史書記載一字不落地講給南榮嫿。


    不料南榮嫿聽完,卻輕哼一聲,說道:


    “可笑。”


    說是‘可笑’,但她眉目間沒有一點笑意。


    反而眸光冷意乍現,竟讓人心生寒意。


    “傅將軍如果想查,可查一查軍隊到了密林之後的事情。我當時年紀尚小,別的也不清楚了。”


    傅詔看著南榮嫿清澈的眼眸,有些難辨真假,不過她當年確實還小。


    而且既然知道了與此事有關,那便好查多了。


    車夫還未迴來,二人沉默無言。


    湖對麵‘咚、咚’的聲響依舊未停,想來馬上就要舉辦新年宮宴了,時日無多,須得加緊進度。


    “南榮姑娘與沈紈絝越發親近了。”傅詔突然開口道。


    南榮嫿的視線從湖對麵收迴。


    想來傅詔看到她與沈臨鶴孤男寡女待在一處,有些誤會了。


    “我與沈少卿不過互相幫助而已。”


    傅詔顯然不信,“你一介異族女子,能如何幫助一個京中紈絝?”


    南榮嫿凝目道:“我一介異族女子,不也幫了戍邊將軍嗎?”


    傅詔啞然。


    是了,當時在沭州邊境,他率領兩支隊伍承左右夾擊之勢,突襲敵軍。


    獲勝之後,他率領一支隊伍先迴營地,另一支隊伍留下來善後。


    可迴了營地卻遲遲等不到那一隊士兵。


    他心中焦急,帶著幾個人原路返迴去尋,可作戰之地已無人影。


    正當此時,眼前這女子出現,然後便有了倆人的交易——


    她找人,他付銀錢。


    直到今日,傅詔也不知南榮嫿是如何將人找到的。


    那一隊士兵迴到營地,隻說在迴程中遇到了鬼打牆,怎麽都出不去。


    可鬼打牆,又豈是一個普通女子可破的迷障?


    傅詔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南榮嫿。


    南榮嫿毫不迴避,迴望傅詔。


    最終,還是傅詔先移開了目光。


    “那處便是知意樓。”他指著湖對麵說道。


    南榮嫿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一座通體紅色、形狀如船的三層樓建在水麵之上,如同一艘停靠岸邊的豪華巨船。


    船的廊上有一條條彩色的紗帶,如同女子腰間的飄帶一般,風一吹便蕩起來。


    很有一番撩人的意味。


    現在是白日,知意樓還未開門迎客,看上去很是靜謐。


    絲毫看不出夜間歌舞升平的模樣。


    “上次我跟姑娘提過,知意樓有個蘇茹檀,沈臨鶴對她很是上心。”


    “但如果南榮姑娘跟沈臨鶴隻是互助合作的關係,那就當我沒說吧。”


    南榮嫿默不作聲,傅詔也不再開口。


    “將軍,我們迴嗎?”


    此時車夫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傅詔看了一眼南榮嫿,沉默片刻說道:


    “迴去吧。”


    -


    迴到長盛閣,已近午時。


    大概是昨夜醉酒的緣故,南榮嫿今日一直覺得很是疲累。


    想要休息片刻再找巴奇詢問細節,可沒想到這一睡,竟睡了整整一日。


    醒來時,南榮嫿腦袋都有些遲鈍了。


    摸了摸空蕩的肚子,她暗歎一聲,手執燈籠出了房門。


    此時正好午時飯點,酒樓大堂中坐了不少人。


    南榮嫿從大堂中穿過,尋了個角落的桌子坐下。


    剛坐下,便聽旁邊桌子有人談論——


    “哎,你們知道前幾天客來居客棧死人的事嗎?”


    “聽說了啊,不是說老板娘和客人關係不明不白,然後客棧老板把那客人殺了?”


    “非也非也!金吾衛已經查清楚了,是那老板娘把人給殺了!”


    “啊?還有這種事?”


    “是啊,說是人證物證都有,毒藥是從老板娘的梳妝盒裏翻出來的!”


    ……


    -


    一個時辰後,傅府門前。


    南榮嫿輕輕叩了叩門。


    她方才去了金吾衛府衙,門前的兩個守門士兵已經認得她,告訴她今日傅詔休沐不在府衙中。


    於是南榮嫿便來了此處。


    門從裏麵打開,一個小廝探出頭來,上下打量了一眼南榮嫿。


    “姑娘找傅將軍?”


    南榮嫿點點頭,“是,我…”


    話還沒說完,卻被小廝打斷道:


    “姑娘快走吧,我們將軍不見女客人!”


    說著便要關門。


    可無論怎麽使勁,這門卻紋絲不動。


    小廝朝外一看,隻見女子手中的燈籠提杆抵在門上。


    看著女子毫不費力的模樣,小廝心裏有些發涼。


    “怎麽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


    小廝趕緊將門打開。


    一個麵白無須的男子出現在門內。


    這人看上去五十歲上下,體型微胖,身上穿的都是上好的布料。


    “劉總管,”小廝似乎很是怕他,縮手縮腳說道,“這女子說要找傅將軍。”


    劉總管上下打量了一眼南榮嫿,說道:


    “進來吧。”


    南榮嫿跟在他身後進了門。


    一路往裏走去。


    南榮嫿心中思量,這劉總管的模樣和說話的聲音很明顯是個閹人。


    而他卻不在宮中就職,偏偏在丞相府做總管?


    她不聲不響,緩步跟在劉總管身後。


    丞相府不若國公府占地麵積廣,但也有數處院落,亭台樓閣,樣樣不缺。


    甚至還更精致了些。


    大到巨石樹木,小到一花一草,可看得出府中主人十分用心。


    與日漸衰落的國公府不同,丞相掌大慶國實權,在朝中的地位隻一個丞相府便可見一斑了。


    穿過數道迴廊,劉總管將南榮嫿帶到一個院落的門口。


    “姑娘稍等片刻。”


    劉總管進院中稟報,不多時便出來了。


    “姑娘可自去。”


    劉總管麵上似笑非笑,目光在南榮嫿臉上肆無忌憚地打量。


    此舉可稱得上無禮。


    然而南榮嫿臉上毫無女子該有的羞憤之色,而是一派從容道:


    “多謝。”


    她踏進院中,將劉總管那道凝在她身上的視線拋擲身後,繼續往前走。


    穿過一片水池和一道月亮門後,便見一道人影坐在正堂外探出的木台子上作畫。


    南榮嫿沿著木階而上,走到離那人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那人沒有抬頭,筆下不停,院中盛開的梅花在他身前展開的畫卷上如複刻般一點點落下。


    南榮嫿默不作聲地打量他。


    這人約莫四五十歲,但身姿如壯年一般挺拔。


    他的眉眼與傅詔很是相似,然而給人的感覺卻不同。


    傅詔雖沉默寡言,冷然自持,像一把鋒利的刀藏於刀鞘之中,但他該出手時便毫不留情。


    而此人,卻更內斂。


    雖身無佩刀,卻不知何時會從懷中掏出匕首或撒一把毒藥。


    南榮嫿等了片刻,畫中的梅花在紙麵上栩栩如生。


    那人落了筆,才抬起頭來看向南榮嫿。


    南榮嫿啟唇道:


    “傅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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