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總覺得每一天都是倒計時。


    若這次離開京城,莫說老友難相逢,就是至親的孫子,也難以再見,就好像那東洲的宋二娃,咬緊牙關活了七十多,不也沒等來自己的老兒子?


    讓他活,他未必就有這樣的壽數,再者說來,就算他能活,這朝廷和三王之間的關係就能緩和嗎?


    “敢問,可是靖平王的馬車?”他們出門本就沒避著,車上掛著靖平王府的牌子,路上行人退避三舍的同時也會好奇這世子爺今天出門不騎馬,改坐車了?


    不過倒是有個明白人,上來就問靖平王。


    寅卯扯了韁繩道:“正是,有事?”


    問話的是一個同樣駕著馬車的小廝,隻是那小廝瘦弱,連帶所駕之馬也顯得十分羸弱,後頭的馬車更是狹小樸素,怎麽看也不像達官顯貴所用。


    小廝迴頭對車裏的人說了一句,便報上家門道:“我家主人姓柳,想見見王爺。”


    “柳?”


    顧驍福至心靈,一把掀開馬車的簾子。


    同時,那小廝也打開自家馬車的簾子,兩張老臉對視的瞬間便不禁紅了眼眶。


    “你這老東西!竟然還活著!”顧驍指著對麵的人哈哈大笑。


    柳安逸也道:“怎麽,許你活著,就不許我活著?你還要打我不成?我可先告訴你,你要敢打我,我就迴書院打你孫子去!”


    “哈哈哈哈!你打我!你打我!打小輩像什麽話!”


    二人說著便下了馬車,顧驍自幼從戎,人高馬大不說,還一身的力氣,上來就狠狠拍了柳安逸兩巴掌,險些沒把人拍的當場吐血。


    柳安逸避之不及:“你再拍,當街就要出人命了!”


    “哈哈哈!”


    “高興啊!迴京這麽多天,老朋友沒見著幾個!怎麽,你活著也不去王府找我?”


    堂堂漢白書院柳夫子竟翻了個白眼:“你怎麽不拜見我去?”


    顧驍哭笑不得,又在他背上拍了一把:“走!上車上車!我去你家登門拜訪!”


    說著便拉了人上柳家馬車,結果看這馬車逼仄狹小,索性一轉頭把人拉到自己的馬車上,吩咐寅卯不迴府了,去柳府!


    “你如今怎麽這般寒酸?是不是兒子不孝順?不孝順你跟我說啊,我替你揍去!”


    “你這老東西盡說胡話!”柳安逸笑罵道:“黃土埋半截了,還動不動要揍這個,揍那個!”


    “那你這是怎麽迴事?我記得,我三年前來京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麽寒酸啊!”


    柳安逸搖搖頭,撚著自己的白胡子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啊,想是天命如此……”


    顧驍急了:“你好好說!知道我不愛聽這個,還偏說這個!不就以前揍過你幾次嗎?老了來報複?”


    “哈哈哈!”柳安逸道:“自太子去年被廢,我便辭了太子太保,五皇子倒出麵請過我幾次,都被我拒了。我本也沒什麽積蓄,兒子外派出任郡守,全給他當盤纏了,眼下隻有一個孫女跟我同住。”


    顧驍聽了便有些笑不出來了,在他心中,柳安逸一直是個老好人,好的有點沒立場,以至於他這等剛烈之人最瞧不上這種老好人。


    但老了,卻有另一番感悟,這老好人外表看似軟弱,內裏卻有自己的堅持。


    “如今在漢白書院教書,不也挺好的?”


    “挺好,挺好。”


    “那揚揚可有惹你生氣啊?”


    柳安逸仔細迴憶了一下上課睡覺、玩鬧、吃東西的顧飛揚,果斷搖搖頭:“沒有,羨安聰明懂事!”


    顧驍放心了,他就說嘛,他的孫子肯定是書院中的傑出翹楚!


    兩位老友一路說笑,馬車很快到了柳府門前。


    下了馬車後,顧驍看這昔日太子太保的門楣如今這般冷清破舊,也不禁有些悲從中來。


    轉而吩咐寅卯:“迴頭,叫揚揚來給他夫子好好修繕修繕!身為學生,一點自覺都沒有!”


    “哎呀,不用不用啊王爺!”柳安逸道:“你若真叫人來修了,我定要原價奉還的!”


    顧驍樂了:“好啊!反正都是咱們靖平的工匠,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


    柳安逸覺得自己上了賊船了,無奈搖頭:“請!請吧王爺!”


    顧驍道:“你也別怕,咱們靖平工價低!”


    “低也要給!”


    “行,一天一文錢,你這府上頂多修半個月也就差不多了,十五文,你看著給!”


    柳安逸作勢要和他生氣,卻見俗女柳輕言從後院走了出來。


    “爺爺,這位是……”


    顧驍正樂呢,驟然見到一個柳眉杏眸鵝蛋臉的姑娘,那叫一個標誌,隻覺得眼前一亮。


    “這是顧飛揚的爺爺,我大沛立朝的勇將——靖平王!”


    “小女子柳輕言久仰王爺大名,今日得見,實乃榮幸之至!”


    顧驍一把抓住柳安逸的手,激動的有些語無倫次:“我怎麽忘了你有個孫女呢!我怎麽就忘了呢!”


    柳安逸被他嚇了一跳:“你,你別不是在打什麽壞主意吧?”


    後者笑的神秘:“知我者!老東西也!”


    顧驍心裏頭小算盤打的啪啪響,以至於他在柳府一直呆到天黑才舍得迴王府去。


    一迴王府還哼上了小曲兒,調子還是靖平的民間小調,相當的喜慶。


    美麗從裏頭迎出來道:“王爺,您怎麽現在才迴來,這晚膳都涼了,奴婢讓後廚撤下去重新熱熱!”


    “哎哎哎!迴來!不必熱了,吃過了!”


    美麗這才在王爺身上聞到一股酒香,眼睛一亮:“您跟成太醫喝酒了?成太醫那酒量居然沒把您喝倒?”


    “不是他,老夫哪敢跟他喝酒,那不是不自量力嗎!”


    美麗扶著他道:“那您眼下要不要沐浴?奴婢著人伺候!”


    “倒也不著急,倩倩啊……”


    “王爺怎麽又忘了,奴婢被世子改名叫美麗了!”


    顧驍連拍腦門嗬嗬笑道:“你和揚揚……就真沒什麽?”


    “什麽?”美麗一頭霧水:“奴婢每天伺候世子,對世子再了解不過,王爺想知道什麽?”


    這傻姑娘,顧驍急了:“你自己說,本王派你到京城,是讓你幹什麽來了!”


    “奴婢一直謹記!是來保護世子,伺候世子的!”


    “伺,伺候!沒錯!是伺候!但你是怎麽伺候的!”


    美麗嚇了一跳,趕忙鬆開他就跪在地上:“奴婢可是有哪裏做的不好?還請王爺責罰,奴婢日後一定改正!”


    “你!”顧驍覺得自己一個老頭到底不適合跟姑娘家說這些話,決定再旁敲側擊一下:“如今世子已到婚嫁之齡,你是他身邊唯一的女人,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嗎?”


    美麗重重點頭:“奴婢一定把世子伺候的舒舒服服!妥妥當當!不過奴婢覺得,在伺候世子的功夫上,子醜做的比奴婢好!”


    “……”


    顧驍一甩袖子走的飛快,卻是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了。


    美麗嚇了一跳,趕忙抓住寅卯:“可是奴婢哪裏做錯了?”


    寅卯嘖嘖搖頭:“不好說。”


    “啊?”美麗哭喪著臉道:“果然是奴婢平日貪吃貪玩的事都被王爺知道了嗎?”


    寅卯還沒迴她呢,就見她又快步之上王爺,一疊聲叫道:“王爺!奴婢知錯了!王爺不要生氣,等日後禹城郡主過門,奴婢一定把獅子和郡主都伺候好!”


    顧驍一個踉蹌,險些沒摔死在自家台階上!


    據說,這一天顧驍從外麵迴來的時候是高高興興唱著曲兒的,在跟美麗聊過之後就暴跳如雷要打人了。


    顧飛揚當天帶著明珠去李家的演武場了,所以並不知曉王府發生的事情。


    等他迴來聽美麗這麽一說,他首先納悶的就是,爺爺去哪了,見了誰?還喝了酒?心情還不錯?


    但第二天,他的疑惑就有了答案。


    “昨天,爺爺見了你在漢白書院的夫子。”


    少年郎大驚:“於星河?!”


    “不是!”老王爺笑眯眯的示意孫子坐,看似要長談。


    顧飛揚扭頭看了一眼門外,沒看到明玉珠探頭探腦,一大早也不知去哪了。


    顧驍道:“昨天,爺爺見到了一個老朋友!”


    “成太醫?”


    “你還有臉說成太醫!我怎麽聽說他為了救你那個馴馬的馬夫,外出求藥去了呢!你怎麽迴事!還差點把人打死?!”


    顧飛揚撓撓頭,掃了一眼寅卯,暗地裏衝他捏捏拳頭,


    寅卯趕忙把目光轉向門外,假裝沒看到世子爺的氣急敗壞。


    “那都是意外爺爺……”


    “不說這個了,昨天,我去見了柳安逸,你在漢白書院的夫子!”


    “哦,原來您二位也是朋友啊。”


    顧驍卻又爽朗笑道:“以前也不算什麽朋友,我還揍過他!”


    “您……”顧飛揚鬆了口氣:“好在柳夫子為人溫善,要像於夫子那樣,我手心得被他打爛了!”


    “你要好好上課,人家夫子沒事打你做什麽!爺爺還有件事要跟你說!你知道柳安逸有個孫女嗎?”


    “知道啊!京城第一才女柳輕言,誰不知道?長得好看,畫畫也好,聽說還彈的一手好琴,這我倒沒聽過。”


    “嘿!臭小子!在這等你爺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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