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算?與其說是勝算,不如說,這是他急於邀功證明自己的手段。”


    於星河搖搖頭,順手接住一片飄蕩而落的樹葉:“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為何不願入朝為官?”


    “沒有。”


    “區區不才,也是皇親國戚,五皇子要稱我一聲舅舅。”


    他看明玉珠並不驚訝,便知道她早已知曉,又繼續說道:“當年,我也曾胸懷大誌,一心為國效力,臨近科考之前,我這個好外甥便求到了我的麵前。”


    明玉珠不由笑道:“莫不是不想讓您參加科考?”


    “嗯。”於星河憶起過去也是一肚子苦水:“他說,他雖出身低微,卻也有比太子優越之處,那就是他無外戚。太子外祖一家乃京中名門士族,在朝為官者數不勝數,太子每有錯處便有半個朝堂的臣子求情,皇上早就厭煩了,因而這幾年反而有些看重於他……”


    話說到這個份上,明玉珠也就明白了。


    五皇子是怕他將來入朝,也會成為皇上厭倦的外戚,皇上當年初登基的時候就曾被外戚掣肘,從而希望自己的兒子,以及他要傳承的皇位隻有一個蕭家獨掌大權。


    “我那時候都有些不認識他了,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於星河又歎了口氣,端了涼茶來喝,卻好像喝醉了一般,搖搖頭,發出一聲苦笑。


    舅舅為了外甥的前程大業放棄了自己位極人臣的尊榮,也放棄了自己的餘生前路。


    “夫子往好處想想,若五皇子將來真能繼承大統,以夫子的才華,定能得到重用。”


    於星河擺擺手:“到那時我也老了!”


    他說著又看向明玉珠道:“大丈夫立身於世,文者為社稷,武者為蒼生,此乃大道!”


    所以他看重顧飛揚,顧飛揚就好像另一個他,被捆住了手腳翅膀,無法施展,他掙脫不開這樊籠和親情的枷鎖,但顧飛揚可以。


    顧飛揚若掙開了,更像是他的另一種解脫。


    “也並非人人都為蒼生社稷著想。”明玉珠道:“有些人,也會在危難來臨之時苟且偷生,選擇自保。”


    “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一個人來!”於星河忽又忍不住笑道:“禹城王明厚恩你知道吧?”


    明玉珠額角一跳,不由幹笑道:“聽,聽說過。”


    於星河展開折扇,慢悠悠的晃著:“當年蚩然攻打禹城關的時候,明厚恩便攜了家眷驚慌逃竄,棄城不顧,以至於明澤人在京中時常因此事而被人嘲笑。”


    “他不顧百姓,棄城逃走縱然不對,但禹城一向苦寒貧瘠,當年將士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連件像樣的兵器都沒有,就算舉城抗敵也最終難逃城破的命運,還要白白搭上許多性命。”


    當年,她就算留下守城也沒有和蚩然硬拚過,而是和蚩然周旋遊擊,各個擊破,最終等來了靖平援軍。


    “你這就說的不對了,”於星河搖頭:“禹城關乃我大沛第一關隘,亦是哀帝時外族破開的第一道防線,駐守禹城關的將士最該龍精虎銳,萬夫莫敵!就算禹城貧瘠,但皇上卻最為重視,豈會讓將士無飯無衣無兵器?”


    “夫子人在京中,又未曾去過禹城,怎會知曉禹城的疾苦?”


    “那你……”於星河又道:“你去過禹城?”


    “去過,這幾年禹城已經算好的了,自郡主收複關外綠洲,引水渠入關,百姓耕地漸多,禹城各郡府的日子也好過了許多。再加上,前兩年禹城王向京中請旨,安置失地百姓,陛下終是撥了一筆錢款。”


    於星河看著她麵露疑色:“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就我所知,朝中每年用在禹城軍需上的款項就比其他三王要多上許多,靖平甚至不需要朝中貼補!禹城乃第一關隘,豈是兒戲,你就算去過禹城,也做不得數的。”


    “每年?”明玉珠蹙眉道:“朝中每年都給禹城撥款?”


    “對!每年!”於星河篤定道:“就算禹城再如何貧瘠,有朝中款項支撐,兵強馬壯當不在話下,否則郡主又豈會連打勝仗?”


    明玉珠欲言又止,她打勝仗雖也離不了糧草軍需,但那可都是禹城七郡十八府湊出來的!都是百姓勒緊褲腰帶省出來的!


    “夫子又不在朝中為官,竟比我知道的還清楚?”


    於星河哈哈大笑起來:“你又不在禹城為官,又怎知禹城府庫缺銀子?”


    “我!”


    “要我說,你可能隻在禹城各處走過,看了當地百姓生活艱辛,這才忖度軍中也十分艱苦!實則不然,禹城地處西北,環境惡劣,百姓的日子難過也是有的!但陛下就算再怎麽想削藩,也不會讓蠻夷侵城,毀我河山!正所謂,家裏鬧的再兇,也容不得鄰裏趁火打劫,這不是常識嗎?”


    於星河後頭說了什麽明玉珠沒有聽進去,她腦海裏不斷迴響著‘每年’兩個字。


    他說的沒錯,禹城關何其重要,朝中又豈會放任禹城關的將士饑寒交迫無力守關?


    自她參軍領兵,往來朝中事務都由她接替,偶爾朝中的嘉獎或者賞賜也都由她領受,但就是沒收到所謂每年的補給!


    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是父王讓人從中截胡?不可能,隻要軍需到了禹城地界,便由她的親兵接手。


    是過往貪官汙吏中飽私囊?也不可能,此乃朝中補給,就算貪墨,也不可能全貪了,那就不是雁過拔毛了,整隻雁都吃了,豈不要撐死?


    再往前推算,難道問題出在京中?


    於星河還在自說自話:“這禹城王也著實不是個東西,你說當年那般兇險,他竟然第一個想著要逃!老王爺打下的天下險些被他丟了!好在他有個好女兒,否則就算一死也難以贖罪!”


    春華堂下課的聲音響起,眾學子吵嚷著從裏頭出來。


    明玉珠騰的站了起來,於星河嚇了一跳:“又要走?我去跟顧飛揚說說,讓你跟我迴家去,咱們自斟自酌,再聊聊,我還有好些話要跟你說!”


    “夫子,還是改天吧!”


    於星河有些掃興:“本來還想跟你聊聊上次沒說完的作戰陣法,我雖會些紙上談兵的功夫,但卻遠不如你見識寬廣!”


    明玉珠有些著急的看看前頭,又看看他:“今日真不行……改天!改天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於星河一臉失望自不必說,最終隻能妥協:“好吧,誰讓你不是自由身呢!”


    “多謝夫子體諒!”


    明玉珠說完便急急告辭離去,春華堂門口,顧飛揚已經等的有些不耐煩了。


    看她三兩步跑了過來,這才沒好氣道:“你再晚來一會小爺就迴去了!也沒你的千層糕了!”


    “還有梅子酥!”她補充道:“殿下答應的!”


    “知道知道!小爺還能少了你的!”


    子醜一旁嘿嘿樂道:“殿下上課的時候屬下已經在腦海中把千層糕和梅子酥的做法過了一遍又一遍了,迴去就能做!”


    顧飛揚在他寬厚的背上拍了拍:“難為你了!”


    子醜自然不覺得為難,甚至還激動的躍躍欲試。


    待迴了府中,子醜立馬奔向小廚房,刷鍋洗米,忙忙碌碌。


    顧飛揚脫了上衣直接一猛子紮進了西園的水池中,那水池靠著假山涼亭,涼亭上還寫著荷風四麵的字樣,光憑這一點明玉珠就暗自忖度,那本不該是洗澡的湯池……


    奈何偌大的靖平王府世子爺說了算,他說洗澡就洗澡,拔了荷花,挖了淤泥,引來山泉之水,夏日裏正好享受。


    搬著靖平王府的賬本子坐在亭中,明玉珠拿著筆杆子撓撓頭。


    核對賬目是個細致活兒,在軍中為了摳省那幾個銀子,她比任何人都仔細。


    但在靖平王府就不一樣了,麵對這動輒就以千萬來計數的銀子往來,她幾乎是一目十行。


    “喂!”顧飛揚從水池裏冒出來,水珠順著他的發頂滾落在臉上,身上,那具健碩結實的身體破開柔順的水波遊到涼亭下邊。


    “你去問問美麗,還有沒有胡瓜,小爺渴了,沒有胡瓜西瓜也行。”


    明玉珠看著賬目頭都不抬一下:“殿下渴了可以喝水啊,池子裏不都是水嗎?”


    “你讓小爺喝洗澡水?”


    她不覺好笑抬頭:“洗澡水怎麽了?你這洗澡水可要比許多百姓喝的水幹淨。”


    禹城水源匱乏,就算泥沙可以沉澱下去,那渾濁總不可避免,她還是來了京城才知道這山泉之水竟如此甘甜。


    就連書院的夫子也引以為珍用來泡茶待客,他倒好,直接就當成洗澡水了,也是暴殄天物!


    “快去快去!分你一半!”


    明玉珠道:“我不渴。”


    世子爺急了,撩了水潑她:“你如今得夫子青眼,小爺都使喚不動你了?”


    “我是來幫世子馴馬的,可不是世子隨喊隨到的丫頭。”


    她將賬本舉起來擋住臉,賬本後頭露出一雙得意的眸子,衝他挑眉:不怕弄濕賬本你就盡管潑!


    顧飛揚索性住手,懶洋洋靠在一旁的假山石上,那結實的臂膀搭在案上,抻起上半身的線條,肌理分明,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


    他也得意:“你去拿胡瓜過來,小爺告訴你一件關於於夫子的秘密!”


    “請恕在下不感興趣!”


    顧飛揚笑道:“跟於夫子的豔遇有關!這也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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