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第一次看到這張麵具時,忍不住渾身頤抖,幾乎以為是從活人身上剝製而成,如蠟屍麵皮之類的鬼物。不過現在已不覺得可怕了,人就是這樣,時日一長,什麽都會習慣的。


    那麵具乃是木頭雕成,打磨得異常光滑,美麗的木紋外彷佛上了層霧潤潤的精製蜂蠟,從潤澤之中透出清晰細致的肌理,與油漆的那種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細膩,彷佛蘊含在木質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結,就一直保持在“活著”的那一瞬間。


    製成麵具的木質不易辨認,蘇雲過慣了豪奢日子,甚至見過許多價值連城的珍貫木料,其中卻無這般輕薄堅韌的質地。麵具厚隻有分許,入手卻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紙片,雖然不到“重”的地步,刹那間卻有“微微一沉”的錯覺——那是戴在臉上時會覺得安心、彷佛被什麽東西保護著的感覺。


    麵具雕成一張細膩的女人麵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與精致的麵刻相比,上額兩鬢卻大刀闊斧,極端豪邁地亂鑿起來,斫成一頭狂野的獅鬃;粗暴狂亂、猶如樹根般的鬃毛貼著鬢邊伸入麵頰眼角,形成虎紋似的奇異斑痕。——倘若傳說中的山鬼化出實體,該是這般模樣罷?


    麵具額間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狀突起,材質似是玉石一類,雕成一隻豎起的眼睛模樣,眼中卻有兩顆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滿抽象的青銅表號紋,模樣說不出的詭異。


    “這是‘重瞳’。”


    給她麵具的那個人,曾經這樣說:“傳說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這個麵具,你才能成為我等血盟的一員。”


    “我們……也算是仙人麽?”


    她記得當時自己雙手抱肩、簌簌顫抖,奮力抵抗著地底岩洞中異常刺骨的濕冷水氣。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那樣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隻是冷冷望著她,眼洞裏射出兩道凜冽寒芒,彷佛她瑟縮在單薄濕衣下的誘人身體什麽也不是,並不比道旁的鹽醃屍殍更加珍貴可口。她生平頭一次——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覺得自己最驕傲的身體在男人眼中一無是處,心中最後一處可以依持的堡壘終於崩潰。


    “死而複生之後,隻有兩條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厲鬼。”


    那人說著,緩緩把麵具罩在她的臉上,細膩的手指隔著眼洞為她抹去淚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著霜痕裂凍般的膚觸與氣味,還有一絲風化似的淡淡腐朽……——那,我們究竟是仙人……還是厲鬼?


    此刻蘇雲驟爾迴神,咬了咬唇,小心將麵具拿起,擱在一旁。


    今夜“那人”並未召喚,還不到戴起這張麵具的時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將來臨。


    麵具底下的青紫綢墊上,整整齊齊壓著四條比女人尾指略細略短的銅管,管上的雕紋與麵具額間的“重瞳”如出一轍,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隻銅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環,連結處設有活扣,可任意調整銅環的高低。


    她拿起銅管輕晃著,確定管中有極細微的液搖聲,這才在銅管上撥得幾撥,按照記憶將表麵的凸紋移動到正確的位置。


    嵌在管麵的凹凸起伏各自連結著管中的細小機簧,一旦未照步驟開啟,又或以蠻力破壞銅管,管中貯藏的石灰與水便會立刻混合,瞬息間把當中卷起的菉草紙滾爛銷毀。


    “喀答!”


    一聲脆響,蘇雲將管麵簧片悉數歸位,從管隙彈出一根銅針似的小軸如畫卷般拉出三寸來長的淡青脆紙。


    這種特製的菉草紙浸過藥料,書寫無須筆墨。她拔下發簪,簪尖劃過之處,紙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跡:“京城來人,應是密探,尚未泄漏絲毫,我欲先行蠱惑,是殺是留,還請明示”。


    將麵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紙箋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個篆字,暗紅色的印痕宛若鮮血塗就。


    她將銅針卷迴笞中,“喀答”一按,銅管表麵就像是上了機簧似的一陣亂轉,凹凸不平的詭異紋路又迴複原初的散亂模樣。這便是惡鬼們……不,是“血盟”的仙人之間傳遞訊息的方式。


    銅管被放在後院花園的庭石間。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麵,那僻靜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蔭裏,從遠處隻能看到一抹迴映著稀薄星月的金屬暗光。畢竟是見不得人的事,蘇雲從不敢掉以輕心,披著大氅立在鏤窗後頭,靜靜等待。


    “我要怎麽聯絡你?”


    當時她曾如此質問“那人”語出咄咄,彷佛想為先前的心怯扳迴一成。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隻精巧銅管的名兒交給她。


    “夜裏,放在屋外無光處。”


    尖喙上方的眼洞裏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說不出的冰冷無情。那是張鳥形的麵具,鉤嘴細目,過於精細的雕工有種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麵具周圍環著粗獷抽象的鳥羽刻紋,幾乎讓人產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錯覺。


    “然後呢?”


    “我會派使者將銅管取走。”


    她嗤笑出聲,用輕蔑來掩飾內心那股莫名湧起的悚栗不安。


    “記住,銅管附近不要有活物。貓狗牲畜、牛羊馬匹,甚至是你的丫鬢仆役……通通都別接近。地點越僻越好。”


    那人不理會她的軟弱挑釁,背負雙手,緩步雕開。


    “……因為‘鬼雀’餓將起來,什麽都能吃落肚裏去。”


    “‘鬼雀’?”


    她尖聲慘笑著,笑到顫抖不止,在濕冷的岩洞中聽來分外淒厲。“你說……這隻管子會吃人麽?真……真是豈有此理!”


    “銅管是銅管,世間沒有銅管吃人這種事。”


    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遠、走向何處,餘音卻依舊迴蕩不止,追著逐漸變長、變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從岩壁中鑿出來的隧道永遠沒有盡頭,一直往腳下延伸,伸往無問無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餓起來,什麽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聲從天而降。


    來……來了!蘇雲揪著氅襟縮在牆後,一瞬間,難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顫抖不休的雙腿開始發軟。她一動也不動地靠著鏤窗磚牆,慢慢向下滑坐,隻有清澈的雙眸運牢牢盯著庭石的幽影之間,那從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頭異常龐大的赤眼烏鴉。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發出過任何叫聲,因此橫疏影無從揣想,但光是它拍擊翅膀的聲音就像是十幾條大漢在風中揮動大旗,連盤繞在龍門峽穀間的嗚嗚風咆都難以掩去。


    她牢記“那人”所說,始終不曾靠近放置銅管之處。


    但隔著十丈的距離來看,烏鴉的體型仍然大得駭人,遠比尋常所豢養過的任何一頭獵鷹都要來得巨大,尖銳的嘴喙猶如磨過的鋤頭,一雙黑爪虯勁猙獰,上肢鼓起一團團肌肉;在橫疏影看來,它隨便一隻腳爪都大過流影城裏的獵犬後肢,那是輕易便能抓起一頭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鴉的肩頸部位環著一圈怪異的銀毛,在月光底下閃閃發亮。有時它並不會立刻叼起銅管便走,會像巨人蹲在過小的凳子上一樣,踞著庭石振翅擺頭,蘇雲忍著驚怖多看它兩眼,赫然發現怪鳥連喙邊的肌肉都特別發達,就著月光暗影看過去,覺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樣……


    “這是”鬼雀“!原來……這就是鬼雀!


    無論偷看過多少次,都不能稍減目擊時的震駭與恐懼。這……這不是世間有的東西。而能役使這種怪物的,又是什麽樣的人?——如果不是惡鬼的話,也隻有仙人了。


    這種徹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強她的信心,讓她在戴上那張“空林夜鬼”的麵具時,覺得世間無一事不可為。


    最後……一定會成功的。“因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邊。”


    她背靠著牆,緩緩滑坐在地,雙手環抱著的渾圓香肩簌簌發抖,低聲對自己說,直到發頂沒於窗下,什麽都看不見。


    不,隻要有這張血盟之麵,我……我也是仙人!她死咬著顫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驀地,龍卷風似的巨大嗚嗚聲旋繞,一片暗影倏地滑過鏤窗,淡薄的月光乍隱倏現,庭中林葉沙沙動搖。但屋外明明很難得的,一點風也沒有。


    隨風而過的,是牆外一道死死盯著這一切的陰冷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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