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現在不是追問我是誰的時候,我知自己來自何處,但不知自己是誰。也許注定了,這輩子渾渾噩噩到結果。輕歎一聲,我想著這兩日鬼帝就該來尋我的麻煩了。


    小媳婦迴來的時候,神情似乎不太對勁。


    我並未繼續躺著,而是坐在了桃樹下的石桌旁,含笑望著她微白的麵色,“怎麽了?師父與你說了什麽?”女人之間,總是容易說話的。


    小媳婦猶豫了一下,“其實我——擎蒼,若我騙了你,你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從此不理我?”


    我挑眉,“那就要看你到底為什麽騙我。”


    “我——”她張了張嘴,到底未能開口,隻是垂下長長的羽睫,斂了眸中秋水。


    伸手攬過小媳婦的腰肢,將她打橫抱在懷裏,我不禁感慨,“還是這樣比較心安。”


    她極為配合圈住我脖頸,笑語呢喃,“喜歡你,更喜歡你抱著我。”


    掐起她精致的下顎,我就勢含住她的薄。嫩。唇瓣,“這樣會不會更喜歡?”


    她麵頰緋紅,眼角眉梢開盡絢爛桃花,眸中秋水頃刻間亂了我的心扉,這般的溫柔繾綣。這般的清澈純淨。那一刻,在她的眼裏,我看到自己的身影,占據了她的一切。


    “擎蒼,我不想讓你死。”她附耳低語,唿吸微促。


    我深吸一口氣,抱緊了自己的小媳婦。迎著這一場傾世無雙的桃花雨,漾開眼底的沉痛。都說,有心才會疼,可我這無心之人,此刻竟也疼得肝腸寸斷。


    “不管什麽時候,好好保護自己,照顧自己。活下去。”曾經,我以為生死相許不過是空話,如今方知其中情重。隻不過,我若真的愛你,必不舍得你的生死相隨。總希望,即便沒有我,你也能活得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因為,我舍不得。


    她哽咽了一下,卻將下顎抵在我的肩胛,我扭頭隻看到她的耳鬢,看不到她此刻的容色。帶著濃濃的默音,小媳婦笑道,“你以為我真的會隨你生死嗎?你想得美!等你死了,我便改嫁,再嫁個如意郎君。”


    我沒說話。


    她也沉默。


    俄而又道,“若是如此,你會不會吃醋?”


    我道,“會。”


    “會很生氣嗎?”她問。


    我點了頭,下意識的抱緊她。


    她笑了,舉眸望我時,竟是淚流滿麵,“那你記住,若你死了我便改嫁,到時候你莫要後悔。”


    抬手,輕柔的為她拭淚,我笑得默子發酸,“我舍不得死。”


    風過十裏桃林,這場桃花雨下得更瘋狂了一些,紛紛揚揚鋪天蓋地,漫天飛花若飛雪連天,演繹出一場花前月下的不悔誓言。


    我曾以為,至死不渝不過是凡夫俗子的滿口謊言。


    如今我知道了,有了瑜兒,謊言都變成了現實。


    夜裏的時候,小媳婦讓我將手搭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我蹙眉,支起下顎望著身下的她,“做什麽?這裏頭的陰氣早就被冥王洗淨,你不必再擔心。”


    她笑得溫柔,“曾經我以為這是我們的孩子,後來我知道不過是陰氣罷了!既然你快要與鬼帝決戰了,不若就當這個是你的孩子。提前感受一下他的存在。”


    我輕歎一聲,“沒能給你留點什麽,倒也可惜了。”想了想,便將那碧玉葫蘆取出,掛在了她的手腕上,“以後看到這個,就當是看到我!別小看這碧玉葫蘆。裏頭什麽都能容下。”


    她道,“能容下你嗎?把你裝進去,鬼帝會不會發現?”


    我苦笑,“別傻了。”


    聞言,她沉默了一下,“那我不要,到底也沒什麽用處。”


    “我把那截狐狸尾巴裝進去了。”敲三下碧玉葫蘆,裏頭的狐狸尾巴便如流螢一般,一閃一爍起來,甚是好看,“敲三下,便能亮起來。我還在裏頭裝了迷轂(gu),出自招搖山,尋常人難得。你慣來容易迷路。帶著這個以後就什麽都不必怕了。”


    小媳婦紅了紅眼眶,略帶賭氣的想要扯下來,“我有你,用不著這個。”


    我握住她微涼的手,“我戴上的東西,是取不下來的。”


    她憤憤的望著我,“我不要!”


    一聲歎,我的指尖拂過她光潔的額頭,撫過她臉上每一寸細膩的肌膚,“乖,別鬧。有些東西傍你身,我也能心安一些。”


    她突然抱緊了我,發出低低的嗚咽。


    抱著吧!


    也許,很快就沒有機會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


    窗外有人影浮動。我知道,那是師父。


    “師父找你。”小媳婦鬆了手,淚眼朦朧的望著我。


    我點了頭,起身往外走。


    外頭,師父衣衫單薄的立於桃花林裏。冷月當空,不遠處黑雲密布,像極了我的大限將至。


    我抬頭去看師父的臉,清冷的銀輝之中盡顯涼薄無溫。她一襲白衣,若隱沒於桃林中的仙子,身量纖纖,卻自帶一股難紓的情愁,暈染眉頭。


    看我時,她微微凝了兩道柳葉眉。


    我低頭,看到她緊握的袖中拳頭。“我知道,你還是想說,要與我同生共死。”語罷,我抬頭望著她繃緊的臉部表情,極是好看的臉上,浮現著黯然絕望。我笑道,“我還是那句話。不需要作無謂的犧牲,帶瑜兒走,走得越遠越好。本來就是無把握之戰,沒必要多搭上一條性命。”


    “擎蒼!”她低啞的喊出我的名字,帶著刻骨的顫抖。


    “聽我的!”我迴應,“鬼帝是什麽人,你比我清楚。”


    她別過頭去,有淚沿著麵頰徐徐而下,終是緘默不語。


    “就當我求你,最後一次求你!”我開口。


    “你既無心,為何還要多情?”她哽咽,“明知無心,為何不能無情呢?偏偏隻對一人無情,隻對一人有情。果真是宿命。輪迴千載,終究還是迴到了原點。而我,仍是在原點。”


    “師父。”我道,“都不重要了。”


    她淚眼迷離的迴眸望我,“不重要嗎?那千年的等待,萬年的守候呢?都不重要了嗎?多少個日夜,滄海桑田。看盡輪迴,最後卻換的一個不重要。擎蒼,你可知我心裏——”


    “師父喝醉了!”我攔了她的話,有些話是不該說出口的,因為話一旦出口,就再也收不迴來了。我不想,也不願迴不到當初。


    師父苦笑著,淚如雨下,“是啊,喝醉了!一不小心就喝多了,每迴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候,就會裝醉。因為醉了,便什麽都可以不作數。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乃至過往歲月,都能當成夢境一場。可是擎蒼,我想醒過來。”


    “人生難得幾迴糊塗,難得糊塗也是不錯的。”我笑了笑,“桃仙如此,師父如此,而我更當如此。有些東西,隻有醉了。才是真實。一旦醒來,什麽都會消失不見。”語罷,我轉身。


    “擎蒼!”她喊了一聲,“你愛瑜兒嗎?”


    我沒有轉身,隻是低低的“嗯”了一聲。


    她道,“你知道什麽是愛嗎?”


    我道,“她生我亦生。她死我亦死,我死願她生。”


    身後是紛紛揚揚的桃花雨,我轉身時,師父已消失無蹤。半空傳來她泣中帶笑的聲音,“你終於還是懂了,到底懂了。”


    桃仙就在桃樹下站著,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就你懂!哼!”說著,氣衝衝的將手中酒壇丟給我,“有本事給我醉死在這裏,說什麽愛來愛去的,其實最無情的便是你們師徒。”說著,顧自灌酒。


    我撕開酒壇封口,仰頭便是一口瓊漿玉液,拭去唇邊酒漬,我大笑兩聲朝著他走去,“為世上最無情之人,幹!”


    桃仙冷颼颼的剜著我,“別跟我套近乎,我有心,但是你沒有。”


    “你說,我的心在哪呢?”我猛灌幾口酒。


    桃仙呸了一口,“不是在你身邊嗎?”


    我一笑,也對!


    如今小媳婦,不就是我的心嗎?怎麽能說無心呢?這心,找到了!


    月光裏,拚得醉夢一場,管他明日誰生誰死,惟求一場長醉不醒。


    “以後不能陪你喝酒了。”我半側了頭笑道,與桃仙背對背靠著樹幹坐著,花瓣散落一地,披了一身的嫣紅。


    桃仙打了個酒嗝,“誰稀罕。”


    我笑,“也是,你還有師父陪你共醉一場。”


    “她不醉。心裏是你。她醉了,夢裏是你。”桃仙稀裏糊塗的說著醉話,“我還不如做個酒壇子,好歹還能沾著她,教她捧在手心裏一迴。”


    “沒出息!”我搖搖晃晃的將要起身,哪知腳下一軟,又跌迴了原地。打個酒嗝,今夜著實喝多了,眼見著月落西山,晨曦將至,該迴去了。


    “你有出息!你有出息還不是掉連瑾瑜的手裏?還自詡風流,卻始終逃不過一人,不也是沒出息?繞來繞去,兜兜轉轉的。還是迴到原地。”桃仙身子一歪,咚的一聲栽倒在地,唿唿大睡。


    我笑,“我好歹有媳婦抱著,你就隻能抱著酒壇子,你更孬!”扶著樹幹起身,我深吸一口氣。天際烏雲不散,雲遮蔽日,大限將至。


    該來的到底要來了。


    我站在那裏,笑得不能自己,笑聲傳出去甚遠,隻求一個心裏痛快。


    痛快啊!


    漫天飛花快速旋轉,形成一個巨大漩渦。漩渦盡頭,一道黑影劃空而過,落在我的身後,抑揚頓挫的熟悉聲音隨之而來,“你想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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