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武漢棄守的消息,顏法去看了芷秀一次。醫院裏正忙得不可開交,芷秀顧不上說話,隻告訴他,自己會跟醫院一起走。


    到醫院開始撤離,形勢突然大變,敵人從三麵迅即逼近武漢,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撤離,才能衝出包圍圈。


    長官下令,輕裝,丟掉一切可以丟掉的東西,隻帶上最必要的器械,急行軍撤離。


    院長告訴芷秀,一路可能要打仗。在這樣的情勢下,芷秀隻能一個人跟醫院走,不能帶上駝背小表弟和趙醫生的孩子。


    芷秀為難了。這種時候,誰能接受兩個孩子!傅家姆媽要是在,倒是可以,但是他們已經走了。


    日軍的殘暴有名。兩個無助的孩子,誰給他們吃?誰來給他們壯膽?驀地,芷秀想起娘去世後,那些個孤單恐懼的夜晚!她的決心已經下了。


    芷秀告訴院長,自己不走了,要帶著兩個孩子,熬到自己的軍隊打迴來。


    她帶著孩子迴到姨媽院子裏,有兩間房沒有倒塌,他們就在裏麵住下,緊緊關上院門。


    日軍命令漢奸們,逐家逐戶地叫門。


    芷秀打開門,幾個身穿黃軍衣的中國人站在麵前,他們圍著一個日本人,這日本人約三十多歲,陰沉著臉,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芷秀,要是不通,就要翻譯官翻譯。


    他們登記了芷秀的姓名,住址,兩個孩子的姓名,走的時候說,要給芷秀發良民證。


    在這些人裏麵,有一個芷秀似乎見過,那人似乎也認識芷秀,看著她,眼睛裏沒有那樣的兇氣。等他們走後,芷秀才想起,這人原來是函三宮的,叫徐賓佬!


    他怎麽給日本人做事?芷秀記得他和顏法較好,還一起去鄉下打了船的。顏法他們不願給日本人做順民,逃難去了,賓佬再怎麽,也不該給敵人做事呀!


    街麵上,商店慢慢開了門。好點的地方,像長街上,都是日本人占據了最好的位置,開起了日本商店。到處是日本人,他們是那樣高傲,走在街道上,昂著頭,傲視著路人。沒有中國人敢惹他們,在這裏,他們是頭等居民。


    日本人帶著一些中國人,拿著喇叭,宣傳“大東亞共榮圈”,“王道樂土”,不久,到處都成立了維持會。


    便衣隊,偵緝隊,憲佐隊,武漢人把這些幫兇,叫做“雞雜鴨雜”,意思是上不了正席的菜。


    芷秀看見,徐賓佬也背了一把手槍,跟在日本人後頭耀武揚威地走著!


    芷秀想幫人家站櫃台,走了好多地方,都說生意不好,暫時不要人。


    無意識地走著,到了涵三宮。傅家爹爹一個人在家,滿屋是泡菜的酸味。


    傅家爹爹高興地說:“來得正好,帶些泡菜迴去吃!”芷秀說工作沒找到。傅家爹爹想了想說:“我們後麵有家人家,才從上海迴來,聽說他兒子是在日本留學的,現在迴來,要在武漢做什麽官。他家排場大,也許要用人。我去說說看!”


    說著就起身。不到半個鍾點,他迴來了,高興地說:“那家正好需要一個做飯洗衣服的。我說了你,他們很滿意。每個月二十塊錢。你和兩個孩子吃飯是夠了,要是不夠,我也可以幫你一下。顏法走的時候,給我留下了一點錢。”


    芷秀也高興,當下告別了傅家爹爹,拿著泡菜迴家去。


    芷秀對德濟說:“弟弟啊,姐姐明天要出去給人幫工了。你和兵兵不能去,你是大孩子了,要帶著兵兵,在家裏好好玩。等我晚上迴來,給你們做飯吃。”


    德濟懂事地點點頭。


    芷秀洗菜擇菜,在灶上炒。明天一天不在家,她給兩個孩子做好了兩頓飯菜,又教德濟,如何點火,如何架鍋,如何把飯倒在鍋裏熱,周圍加點水。德濟心很靜,看著姐姐做,一會就學會了。


    第二天,芷秀早早到了傅家,傅家爹爹帶著她,到那家去。


    那家也離函三宮不遠,一個圍著院牆的院子,大門是黑色的,門上有兩個大銅環。


    傅家爹爹去敲門。


    “來了來了!”一個老者的聲音在門裏:“是傅家爹爹嗎?”


    天鵬應了一聲。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童顏鶴發的老人站在門裏,這人約有六十多,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斯斯文文,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紅潤的臉色。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芷秀,漸漸顯露出滿意的神色來。


    “哦,是倪小姐嗎?”芷秀謙和地笑了笑。


    老者把他們讓進院子裏。裏麵是一棟洋房子,兩層樓,窗子上新刷的油漆,整個院子很雅致。


    到客廳裏坐下。老者簡單交代了事項。做飯有個老廚子,芷秀要幫著擇菜洗菜,另外就是一家人的衣服,主要是西服,洗的時候要過細。再就是房間和院子的清潔。


    “我這家裏,常有客人來的,所以一定要清潔。”老者說。芷秀一下子想起了過去,那時候姨爹家也是天天高朋滿座。


    現在日本人占領這裏,還有這麽多人做客啊?


    傅家爹爹說:“這位是夏老板。也是我們涵三宮的老人了。過去在上海,現在迴到老家了。”又對夏老板說:“這個是我侄女芷秀,別的不敢說,做活,那是一把好手!還請您多關照了!”夏老板溫和地說:“不要緊的。”


    傅家爹爹告辭,芷秀拿起掃帚開始打掃院子。經過那樣猛烈的戰火,這院子還這麽完整,實在少見。地上,鋪著平整的紅磚,牆邊幾棵桑樹,枝葉茂密,一匹黑色的貓躺在桑樹下,芷秀過去,它對芷秀瞪起眼睛。


    這樣的和平,安寧,就像戰爭沒有發生一樣!


    一個矮小的婦人叫芷秀:“小倪,小倪!”芷秀知道是夏夫人,趕緊過去。


    “你替我把兩床被子拿出來曬曬。”芷秀跟她進屋。屋裏是一色紅木家具,地板打著蠟,牆上掛著仕女畫,櫃子門上都鑲著玻璃鏡子。床很寬大,芷秀從床上拿起兩床被子,到外麵繩子上曬著。夏夫人遠遠站在門口,看著芷秀做事。


    清潔做完要幫廚。一個老廚師穿著白色的圍裙,正在廚房裏忙活。看見芷秀,大聲說:“幫我把那白菜洗了。葉子要在水裏多擺兩道啊!”芷秀默默做了。


    削蘿卜皮,切蔥薑,淘米,燒火,這些都是芷秀從小就會做的,倒也得心應手。廚子看芷秀不用吩咐,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條,高興了,問:“夏老板請你來的?能長做嗎?”芷秀點點頭。廚子說:“這裏對下人都不錯的。就在這裏做吧,如今這年頭,哪裏去找事情呢?”


    飯菜都熟了,芷秀將飯菜端到飯廳,夏老板和夫人已經坐在那裏的椅子上了,看見飯菜,滿意地說:“小倪辛苦了,做事果然熟練,傅爹爹說的不錯啊!”


    晚上,全家人都迴了。夏家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夏顏林,和父親一樣,東京早稻田大學畢業,現在武漢市維持總會做事。二兒子夏久林,給日本人做翻譯,不聲不響,夾著個皮包,芷秀怕看他的眼睛,總覺得裏麵有什麽使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三兒子夏長林,在一個小學教書,這人身材頎長,眼睛也是長長的。


    廚子告訴芷秀,夏家人不簡單!跟日本人,那是世交。早年夏老板在早稻田大學留學,有很多日本同學,現在都到了中國,不少人是軍隊的將領。夏大公子為日本人做事,很得占領當局的青睞。這個院子,一般日本兵不敢隨意進來,來的都是當官的。他們一來,門口就站上了警衛。


    廚子有些得意地說:“就是我們這些當下人的,從這家出去,都沒有哪個敢欺負!”說著嗬嗬笑起來。


    夏老板是做服裝生意的,在上海開了廠,現在又到武漢來開廠,他一心想叫三兒子長林跟著學習做生意,可是長林興趣不在這裏,這成了夏老板的心病。


    長林吃飯很斯文,一雙筷子敲著碗,有節奏地發出聲音。他不和其他人說話,卻拿著一本書,時不時瞟一眼。


    夏老板不高興地說:“就你那樣忙!說說你們學校的事情也好啊。我還指望你做生意,你這樣不合群,將來怎麽和人周旋?”


    長林不緊不慢地說:“我沒有打算做生意啊,我教書教習慣了。”


    芷秀聽了,覺得好笑。這人似乎有些呆,但是比他的兩個哥哥更具有實在性。那兩個總叫人覺得不可琢磨。


    晚上趕迴家裏,德濟和兵兵正在門口望哩!


    “姑姑!”兵兵飛一樣跑過來,一把抱住芷秀,芷秀禁不住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這孩子,把自己當母親了啊!


    德濟說:“姐姐,我們白天熱飯吃了的,沒有糊啊!”他把芷秀拉到灶那裏,給她看鍋,鍋洗得幹幹淨淨,德濟的心真的很靜。


    芷秀迅速做好飯菜,德濟幫她擺好碗筷,小兵兵也拿個抹布在桌子上抹了抹。三個人吃著飯,一邊不住說話。德濟告訴芷秀,今天一天,他和兵兵哪裏也沒去,關上院門在家裏玩。中午兩人還睡了一覺,兵兵沒有玩具,德濟找了塊板子,讓兵兵用粉筆在上麵畫畫。


    兵兵馬上到床底下拿出那塊木板,給芷秀看他畫的畫。


    木板上方是一顆扁扁的太陽,四周有芒,太陽下麵是兩個孩子,張著手,張著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個孩子的背上,有一個很大的圓包袱,毫無疑問是畫的德濟。


    芷秀忍不住哈哈笑了。這孩子!德濟看了也笑。自小,德濟就是駝背,已經習慣了。


    芷秀去的第七天,夏家人都出去做客,隻有老三長林沒去。芷秀安排他吃飯,忽然心裏一動:也許他可以解決德濟念書的事?德濟到讀書的年齡了。


    她試著對長林說了,說學費可以在她的工錢裏扣。


    長林立即表示可以對校長說。德濟過去在家裏跟著爹媽念過一些書,芷秀唯一的憂慮,是德濟不小了,同比他小好幾歲的孩子一起上小學,不知道能否適應?長林說不要緊,戰爭時期,好多孩子失學,隻能跟低年級上課。他會對德濟的班主任交代,特別關照一下。


    芷秀連說了幾個謝謝。德濟這孩子,從小得那樣的疾病,姨媽心裏,最放不下的也是德濟吧?


    早上,芷秀帶著德濟,背著書包,到那個學校去。


    學校就在附近一條街上,校門口有兩棵冬青樹,過去叫“國民小學”,現在不知是誰改的,叫“武勝小學”。


    長林在校門口等著,德濟在跨進校門的那一刻,又迴頭看了芷秀一眼,似乎有些膽怯。長林看到了,把德濟肩膀一摟說:“萬同學,學校歡迎你。我知道,你是很棒的!”德濟不由迴嗔作喜,笑看了芷秀一眼,跟著夏老師進去了。


    德濟上學的事,夏家其他人直到很久之後才知道。夏老板倒很讚成,說人就是要讀書才有出息。老大顏林不以為然,說現在沒有讀書的孩子很多。老二久林半天不發言,末了說:“讀書要是那塊料子,不是料子,錢白花。”


    他的話總是叫人不寒而栗。


    夏家要請客了。頭三天,夏老板就把廚師和芷秀叫到一起,告訴他們各自該做的事。廚師要拿出菜譜給夏老板審核,芷秀則要做到桌子上纖塵不染,地上幹幹淨淨。端菜的時候,手要洗淨,上菜時,要對客人微笑,走的時候要鞠躬。


    那一天,夏家人早早就起來了,夏老板廚房、院子到處走動,夏夫人催著芷秀將屋子收拾了好幾遍,又搬來一些花盆,芷秀灑了好幾道水,將花放在陽光下。


    本來還要長林留在家裏,長林說學校不能請假,很早就走了。


    院子外麵,巷子靜靜的。


    大約十點鍾,巷子那頭有人聲,夏老板趕緊開門出去,一會,他恭恭敬敬地走進來,迴身連說幾個“請”,芷秀看見,一個滿臉橫肉,年紀五十左右的日本軍人走進來,跟著又是好幾個日本軍人,再往後,是幾個穿著西服的男子,口裏嘰裏呱啦的,也是日本人。


    有幾個中國人跟在一起,其中包括顏林和久林。


    久林的臉上難得有了笑容。


    他緊跟在那個五十多的日本人身邊,那人說一句,他就點點頭,然後把話翻譯成漢語。若是有人說中國話,他也在那日本人耳邊嘰咕。總之,他不停地點頭,微笑。


    芷秀給他們上茶。是上好的鐵觀音,福建來的。日本人是內行,聞到氣味,都點頭。


    他們坐在客廳裏,高談闊論,日語夾雜漢語,似乎聽出他們是談戰爭,說中國軍隊已經逃跑了,日軍不久就可以占領全中國等等。


    有時候,久林自己添幾句:“爸,是說支那軍隊沒有後勁!”“爸,是說支那士兵沒吃的!”


    反正都是對中國不利的話。


    芷秀想,他們不是中國人啊?


    吩咐上菜了。芷秀一盤盤端。廚師真的拿出了看家本領,紅燒甲魚,豬腰花,炒鱔絲,都加了香噴噴的佐料,一路散發著香氣。那些客人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真的,每上一道,都要“哦”一聲,表示驚訝。夏老板站起身,殷勤地為客人夾菜,倒酒。


    芷秀忙了一陣,到廚房裏。廚師告訴她,今天來的,是占領軍中的軍官,那個年長的是夏老板大學同學。到中國來多年了,在上海,兩人就經常來往,夏老板迴武漢經營,也和那人有關,有那人在武漢,其他日軍都不會對夏老板不利。


    芷秀說:“久林當翻譯也是那人弄的吧?”廚師說:“當然。是日本人進來後,夏老板看日本人勢力大,逼著久林學習日語。這不,派上用場了。”


    他又小聲對芷秀說:“你不知道吧,夏老板的服裝廠,就是給日本人做衣服的。”


    原來那個日本軍官,是給夏老板牽線的,給日軍做軍服。


    那頓飯吃了很久,客人們喝了好多酒,菜上了一道又一道,最後,都吃飽了,他們進了客廳,芷秀又給他們端上熱水,泡上茶。


    這些日本軍人,在這裏竟然文質彬彬的,吃了這麽多,也沒人解開軍服,都是衣冠齊整。用毛巾擦臉,也是僅僅在臉上擦一把,還不忘對芷秀說聲“謝謝!”


    他們的鞠躬也很規矩,都是那樣直著上身,腰部為基,向前硬硬地一躬身,顯得既嚴肅,又客氣。


    這樣的一群人,真的很難和殺人放火看做一夥。但是他們的確是寇兵,是從萬裏之外來到中國、不知道殺害了多少中國人的寇兵!芷秀接觸過很多中國士兵,從他們口裏知道了日本兵的殘暴,那個美麗的城市南京,就是毀在這樣一些人手裏!


    這樣想著,便對他們洗過臉的水,產生一種作嘔的感覺。趕緊去倒掉。


    客廳裏忽然發出歌聲來,幹澀的嗓子,是那個年紀大的日本軍官,他站在屋子中央,上身直直的,兩手並攏貼著褲縫,在唱一首十分**的歌。


    他們用日文唱,芷秀聽得出來,那是一首日軍的宣傳車播放過無數遍的《櫻花之歌》:“櫻花呀,櫻花呀,暮春時節天將曉,霞光萬道歌聲高……”


    幾個軍官都跟著唱起來,久林,也用生硬的日語和著,一邊雙手打著拍子,顏林用中文唱,連夏老板都唱起來,他不記得詞,到關鍵地方,就含含糊糊,一帶而過。


    表情是不同的。久林有些嬉笑,顏林木然,夏老板臉上的笑容,是掛上去的,而那些日軍就不同,他們是認真的,嚴肅的在唱,一字一句,決不馬虎。


    有一個青年軍官唱著,竟流下淚來!老軍官見了,將那人肩膀拍了一下,也沒說什麽。其他人似乎都為之所動,眼睛裏都有些哀戚。


    芷秀想,他們是在懷念故鄉吧?這些人!一邊在這裏耀武揚威,一邊還有思鄉之情。


    他們一直唱著,曲子換了好幾個。一直鬧到下午很晚了,這些人才離開。


    出門的時候,一群地方上的警察來護送他們,寂靜的巷子頃刻亂紛紛的。直到這些人走出巷子,這裏才恢複了寧靜。


    天氣漸漸冷了,芷秀想著傅家爹爹一個人在家,也不知道棉衣準備好了沒有。那天,她做完手頭事情,對廚師說了聲,一個人去涵三宮,看望傅家爹爹。


    涵三宮,如今真是靜得出奇!家家都閉著門,留在家的,也不敢喧鬧,不聲不響地出,不聲不響地進。


    傅家爹爹一個人在屋裏,用石灰水將熏黑的牆壁刷白。芷秀見了,笑著說:“傅爹爹,您好興致!”


    傅家爹爹看了四下一眼,壓著嗓子說:“你以為他們真的能永遠占著我們這裏啊?我們的人遲早是要打迴來的!”


    芷秀說:“爹爹,我來給您上被子的。”


    傅家爹爹說:“我自己會上啊!”芷秀見說,到屋裏,抱出一床棉絮,又找到被單,一針一線的給老人縫著被子,不大功夫縫好了,疊在床上。傅爹爹摸了摸,高興地說:“芷秀,你真是好手藝,密針密線,我這老頭子過冬不愁了!”


    跟著又問:“天武有信來嗎?”芷秀說:“沒有。就是有信,也不敢寄到這裏來啊。”


    傅家爹爹說:“你們兄妹都是好樣的,沒給祖宗丟臉!你媽當年那樣苦,要是知道你們兄妹這樣出息,她也能合眼了!”


    那一刻,芷秀眼睛又紅了。


    巷子那頭走來兩個人。一個穿著日本軍裝,一個穿便衣,都是大搖大擺,走近了,一個是日本兵,另一個是徐賓佬!傅家爹爹不由朝地上呸了一口說:“辱沒祖宗的東西!”


    兩人在傅家門口站住了。


    賓佬朝屋裏看了看,搭訕著說:“傅老伯,在家啊?”


    傅家爹爹甕聲說:“老了,不在家,在哪裏?不像你年輕,東頭西頭到處走動!”


    賓佬陪著笑臉說:“我也是為了吃飯啊!混到老了,我也和您一樣,在家享清福!”看見芷秀,笑了笑:“是倪姑娘啊,你哥呢,還好吧?”


    芷秀說:“哥在外麵做生意哩!”


    賓佬又笑笑:“兵荒馬亂的,做什麽生意啊?不如叫他迴來吧!現如今皇軍占了大半個中國,實行皇道樂土,共存共榮,隻要聽皇軍的,該做什麽做什麽,都有飯吃!”


    傅家爹爹瞟了賓佬一眼:“哪個有你這樣的板眼啊?這條街上,也就你有能耐,在皇軍手下吃飯!其他的,都是天生的窮命!”


    賓佬像沒聽見的,看著傅爹爹,介紹說:“這個是我的好朋友,服部太君!他喜歡看我們這裏的小街小巷,這不,我帶他逛逛咱們涵三宮。一會還要去花園山、胭脂山看看。”


    那個日本兵對傅家爹爹略一鞠躬,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老人家,添麻煩了!”傅家爹爹和芷秀都楞住了。日本人對中國人鞠躬,起碼在街上是沒有的。


    傅家爹爹就勉強說了個“不客氣。”


    服部又問:“老人家是這裏老住戶吧?”這個日本兵,是個中國通,說起中國話來,十分流利,除了口音生硬,聽起來是沒有問題的。


    賓老便誇耀起來:“我們這傅老爹,是方圓一帶出名的武功!尤其那個猴拳,舞起來,幾十個人攏不了邊!”


    傅爹爹打斷他:“說那個有什麽用?我老了,早不記得那些了!”


    日本兵客氣地說了個:“告辭了老人家!”對賓佬說聲走,兩人便往巷子那一頭走去,漸漸消失在拐彎處。


    傅家爹爹對芷秀說:“什麽不好幹,要做雞雜鴨雜!將來死了都進不了祖墳的!”


    芷秀說:“他是不是混飯吃?”


    傅爹爹說:“那是借口!這小子從小不務正業。這迴日本人來了,他看日本人勢力大,以為靠上去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這不,人模狗樣的,手槍一插,還真像個角,哼!”


    芷秀說:“那個叫服部的能講那樣流利的中國話,以後您在他麵前莫多說話。日本人翻臉不認人的!”


    傅家爹爹說:“就賓佬這號的喜歡往日本人上麵貼!什麽好朋友,日本人哪能把賓佬當迴事!”


    春天來了。樹都放了青,路邊,小草一天一個樣,蓬蓬勃勃,綠得逼眼。


    一天,芷秀去上工,在一片草叢中看到一朵藍色的牽牛花開了。


    她蹲下去,小心撫摸著那朵花,本來想摘下來,忽然想到花也是有生命的,便住了手。


    已經多少日子了啊!這野外一片肅殺。日本人似乎在武漢生了根!親人的消息杳然,那麽多的鄰居,都不知逃到哪裏去了,家家大門緊閉著,似乎那裏從來就沒有住過人。


    晚上吃過飯,她把德濟和兵兵叫著,一起去看那花。走到那裏,意外地發現又有幾朵花開了!兵兵喜不自勝,伸手就要去摘,德濟說:“兵兵,花不能摘的,摘了它就死了。”兵兵看著芷秀。芷秀和藹地說:“兵兵,德濟說得對,花隻能看,不能摘,摘了,它沒了根,就活不長了。”兵兵說:“那麽我們天天來看它可以嗎?”就又去撫著那些花。


    忽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後麵說:“花不能摘,隻能看的,小朋友!”


    兵兵迴身,看見一個***在很近的地方。他戴著頂禮帽,瘦瘦的,眼睛炯炯有光,看著兵兵,略略顯出笑相。


    德濟也看見了。芷秀也看見了。芷秀隻看了一秒鍾,馬上驚喜地叫道:“老四!你怎麽來了?”那人正是傅家老四顏利。武漢淪陷之時,他忽然不知去向。


    老四說:“我看到你們出來。怎麽,你姨媽還好嗎?表哥表姐們都在家嗎?”


    芷秀說姨媽不在了,表哥表姐也都不知去向,現在是自己帶著兩個孩子,住在那院子裏。


    老四說:“那麽我們到你家去,有話跟你說。”


    芷秀牽著孩子走,老四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麵,四個人靜靜走過巷子,進了院子,老四反手將大門栓上。


    一坐下來,老四就說:“我不能迴我家。我爹怎麽樣,還好嗎?”


    芷秀說還好,就是孤單。老四眼裏就有不忍之意。芷秀問:“你跑到哪裏去了啊,逃難那天,姆媽急得很!”


    老四說:“我遇到一個朋友,叫我跟他走。又不能跟家裏說。不過姆媽知道我這人的,總不會去做不好的事情。”歎口氣說:“要等到勝利了,才能跟她老人家解釋啊!”


    老四問芷秀,能不能把爹叫來一下?芷秀說可以。老四忽然笑著說肚子餓了。芷秀恍然大悟地說:“你看我,光顧說話了,鍋裏就有吃的!”


    她給老四盛了一大碗飯,菜是炒包菜,另有幾根泡蘿卜。芷秀說:“吃吧,這泡蘿卜還是你爹親手做的!”老四夾上一根,咬一口說:“好酸啊!”


    芷秀去叫傅家爹爹。老人聽說是老四迴了,急忙披上衣服就出來,一路都走在芷秀前麵。


    一進院子,就叫著:“老四,老四!”老四趕緊從屋裏出來,一把扶住爹叫著:“爹,您過細,莫走快了啊!”


    傅爹爹說:“你就那樣不聲不響地走了,也不管你媽多麽擔心!”


    老四嘿嘿笑說:“爹,是時間太急,沒有說。”


    傅爹爹問老四現在哪裏,做什麽?老四說:“在漢陽鄉下,抗戰!”


    芷秀和傅爹爹都驚呆了。


    這個時候,在這裏說抗戰,那是要掉腦袋的!


    原來老四本來是跟家人一起去逃難的,他想多買些食品,帶到路上吃。在賣餅幹的地方,等著排隊,遇到一個過去的老師。那人看老四買食品,問他,老四說想去逃難。老師失笑說,你年紀輕輕,逃什麽難啊?日本人打進來了,不去抵抗嗎?共產黨在漢陽就有遊擊隊,敵人占領武漢後,遊擊隊就要開展活動,打擊日寇,總之要把我們的國土奪迴來!


    老四問,老師你是不是共產黨啊?老師笑笑說:“如今哪個還分什麽黨派?一條心把鬼子打出中國去要緊!”又說:“都說日本人厲害,我想他總不是三頭六臂!都不是兩個肩膀扛個腦袋,我不信子彈就射不穿!”


    一席話說得老四熱血沸騰。老四這人,平時悶聲不響,心裏是有貨的,想想家裏有三個哥哥照料,便對老師說:“我跟你走!”


    當下就跟著老師出市區,到漢陽鄉下,在遊擊隊裏做了隊員。


    這次來武昌,是來買藥的,知道藥鋪都是日本人把持,來找家人想辦法。又怕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家裏不敢去,就來找芷秀了。


    芷秀聽了犯難,老四要買的都是治療外傷的,數量又大,無論在哪買,都會引起注意。


    想來想去,隻有一個人或許可以幫忙,長林。


    長林跟他的兩個哥哥是不同的。日本人來,他從不打照麵。有一次,他跟芷秀談起學校裏對學生開展東亞共榮的教育,說是“奴隸教育”!可見他是一個沒有泯滅良心的年輕人。


    他家跟日本人那樣接近,他一定有辦法買到藥。


    芷秀決心試試。


    第二天,芷秀去學校,把長林叫出校門,到街轉角處的一棵樹下,看看四下沒人,說了求他幫忙買藥的事。


    長林十分敏感,立刻問是不是給遊擊隊買的?芷秀想說不是,看到長林那樣坦誠的目光,便一口承認了。


    把秘密都告訴他,也就是把命交給他了,他要是向日本人告密,無非一死吧?


    長林沉吟了一陣,慢慢抬起頭來:“可以,我可以幫你買。”


    長林有個親戚,就是開藥店的。那人和日本人很接近,但是長林去,不會有事的。


    “要是他們問你,怎麽說呢?”芷秀問。


    長林一笑:“就說做生意啊!現在做什麽生意的都有。”


    戰爭時期,交通隔絕,精明的生意人,往往帶貨到對方地麵上去販賣。這是有很大風險的,要是被日本人抓住,送進憲兵隊,下場很慘。


    芷秀相信長林,他會幫自己的。


    長林下午就把藥買來了。用箱子裝著,提到芷秀院子裏。芷秀將箱子藏在床底下。


    很大的一隻箱子。老四怎麽把它帶出城市呢?芷秀到一個很久沒有開啟的小屋裏,挪開灰塵鋪滿的破桌椅,屋子角落裏躺著一堆舊麻袋。芷秀抽出兩隻,到院子裏用木棒敲打好一陣,將灰塵打幹淨。


    有人輕輕推開院門進來,是老四。


    他還是那身打扮,一頂禮帽斜戴在頭上,洋布大褂,青色燈籠褲,腳下一雙黑布鞋,顯得十分精幹。


    老四看見那隻箱子,急不可耐地打開,滿滿一箱子藥品,老四喜得眼睛都放亮了!


    “芷秀,謝謝你,謝謝你!”他急促地說:“你這是救了好多戰士的命啊!”他告訴芷秀,遊擊隊傷員都是安置在老百姓家裏,缺醫少藥,有的傷員因為沒有藥,就那樣死去。


    “這個一迴去,好些人就有活路了!”老四激動地握住芷秀的手,搖了搖。看看天黑,老四說要走。芷秀問:“你怎麽出去啊,日本人到處都是崗哨!”老四神秘地一笑說:“我不是一個人。”


    老四將麻袋結成一對,一前一後搭在肩膀上,將要出門,迴頭對芷秀說:“我的爹就拜托你了!等勝利了,我再來感謝你!”


    他輕快地跨出門,兩邊看了看,迅速消失在夜色裏。


    長林喜歡和芷秀談話。


    談得最多的,是學校裏的一些事。在學校裏,一切都要聽日本人的,日本人將“大東亞共榮”定為教學內容,更有甚者,對學生宣傳說,抵抗日軍的是“匪”!


    “我就擔心孩子們不知道自己的祖國了,他們那樣幼稚!”長林的眼睛又細又長,裏麵流露出憂慮。


    長林說他的身世。原來他和兩個哥哥不是一個母親生的。他母親是鄉下一個佃戶的女兒。夏老板那年到鄉下去,遇到長林的母親,後來生下了長林。長林從小是隨母親長大的。


    夏夫人知道了,大鬧一場。夏夫人是大戶人家,夏老板不敢和她對抗,就接受條件,和長林母親斷絕來往,把長林帶走。


    “帶我走的那天,好慘啊!”長林的眼睛裏流出淚來:“我娘發瘋地哭喊,要跑過來,被人拉住。我也喊娘,娘聽見我的聲音,那樣叫著我的名字,後來就昏過去了!”


    芷秀也流下淚來。天底下,悲慘的事情這樣多!從長林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小時候,和這也差不多。


    “我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家的!”長林眼裏射出火光來:“我不能眼看著日本軍在我們國土上橫行霸道,看著孩子們成為亡國奴。”


    長林有時候從外麵帶一點食品迴來,悄悄拿到芷秀家,芷秀要是不接,他就真的生氣。


    “不就是一點食品嘛,這樣分彼此啊?”芷秀隻好接過來。


    兩個孩子都很喜歡他,叫他夏老師。


    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圓,長林又來到了芷秀家,芷秀給兩個孩子洗腳,又為他們鋪好床,兵兵倒床就睡,德濟對芷秀說了個“我睡啊姐姐!”也很快睡著。長林還沒有走的意思,他又談起他小時候,在鄉下的一些事情,都和他生母有關。


    “沒有菜吃,母親帶我到山上去扯野菜。我們那裏山上野菜真多!薺菜、苦菜,梔子葉菜,都可以吃。母親提一隻大籃子,我跟在她後麵,采到一捧,就往籃子裏丟。很快就有一籃子了。母親直起腰來,笑著說,我們這裏,是餓不死人的!”長林癡癡地看著月亮,沉浸在迴憶裏:“我母親在我離開她之後得了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芷秀說:“我家也是,娘真苦啊!到處給人幫工,十冬臘月,兩手都是裂開的口子。就這樣,還得下冷水,有什麽辦法,為了我和哥哥長大啊!”她深歎一口氣:“如今我和哥哥倒是大了,可是娘沒有看到這一天!”


    一直談到夜深,芷秀送長林走,那月光像銀子,灑在地上,一片柔和。


    第二天,芷秀幫廚師洗好菜,又拿起掃帚掃台階,那隻黑貓現在已經和她熟悉了,她做事,黑貓就在一邊,靜靜地臥著。


    忽然,貓一下子跳起來,“嗖”一聲竄上房去,芷秀還沒迴過神來,大門被猛一下推開,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闖進來,個個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一個軍官還挎著東洋刀。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夏夫人問那軍官,軍官兇狠地說了幾句,一邊的翻譯對夏夫人說:“你們家的小兒子,勾結匪徒!現在要對你們家進行搜索!”說著一聲令下,士兵就在各個房間裏翻起來,連廚房,他們都翻了個底朝天,連泡菜壇子都打開看了。


    夏夫人渾身戰抖著,叫廚師趕緊去找夏老板迴。過了好半天,夏老板迴了,他和軍官用日語交談了幾句,臉色馬上沉了下來。呆呆坐在太師椅上,一言不發。


    日本兵沒有翻出什麽,跟著軍官走了。夏夫人問:“是什麽事啊?”


    夏老板無奈地說:“長林不知道給什麽人買了藥,被日本人知道了。現在已經將長林抓了去,要按照支助匪徒懲罰!”


    夏夫人說:“日本人來了就躲避。這不,犯到日本人手裏了!”


    趕緊派人去給夏老板的老同學送信,可是,那人根本不接待去的人。


    下午,聽說長林已經轉到憲兵隊了。這叫夏老板著急了。芷秀心裏,也是七上八下,已經過了這麽多時,沒想到還是被日本人發現了。


    憲兵隊芷秀是知道的,那是個閻王殿,中國人進去,就是個死!聽說裏麵刑罰極其殘酷,沒有人能扛住。如果長林開了口,芷秀是一定要被捕的。芷秀深知這一點,她沒有想到逃跑,她要是跑了,兩個孩子就沒人管。芷秀迴家,給兩個孩子做了兩天的飯,自己也收拾了一下衣服,如果敵人要來,她準備跟他們走。


    夏家,亂了陣腳,夏老板到處找關係,想把小兒子弄出來。可是事情涉及到特務機關,過去的熟人都不見他。至於兩個給日本人跑腿的兒子,更是沒有辦法,他們連對日本人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長林被抓到憲兵隊,立即進行了審問。


    三個日本人,兩個坐在桌子後麵,一個站在他身後。


    “你知道你犯的什麽罪嗎?”一個日本人問。長林說不知道。身後的日本人突然一拳,將他從板凳上打倒在地,跟著又是重重一腳,踢在他腰間,馬上把他抓起來,放在凳子上。


    長林就不開口了。無論日本人怎麽問,他一個字都不吭。打他,他也不叫。


    日本人將他押到刑訊房,鞭子,老虎凳,辣椒水,他除了咳嗽,就是不說話。


    長林決心以死抗衡。他是死也不會出賣芷秀的,那樣一個可親的姑娘。如果說了芷秀,那麽就要追問遊擊隊,芷秀交代不出,同樣是死。


    芷秀帶著兩個孩子!那樣可憐的孩子。


    長林現在隻後悔一點,沒有早點到後方去,到自己的軍隊裏去,拿起武器和這些狗強盜真刀真槍幹一場!


    憲兵隊把長林折磨了一天,什麽口供都沒有,他們將奄奄一息的長林關到一個小牢房裏,扔在草墊子上。


    半夜,長林將自己的褲子撕成條,纏在脖子上,另一頭係在窗子的鐵條上,腳下蹬著疊起來的草墊,靜夜裏,他在心裏說了句:“爹,我給你贖罪了!”腳一蹬,身體懸空!


    到日本人發現,長林早已沒了唿吸。


    消息傳到夏家大院,夏老板崩潰了。他抓著自己的頭發,壓著嗓子喊著:“這是我的兒子啊,我的兒子!日本人這樣翻臉不認人!我這是報應啊!”


    顏林沒有迴家,久林也沒有迴家。長林下葬的時候,夏夫人臉上平平的,似乎有淚,似乎沒有。


    長林埋葬在城外,睡著很厚的棺材。


    夏老板一夜之間老了很多。臉色是蠟黃的,眼睛沒有了精氣神。


    芷秀一直不敢哭出聲,進了自己的院子,那眼淚再也忍不住,泉水一樣流淌下來!


    走進屋裏,坐在床邊,芷秀哭出聲,哭得雙肩都抽動起來。


    長林善良、和藹的麵龐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樣一個單純的青年,他的心是山泉一樣啊!


    長林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冰冷黑暗的世界,他在路上好孤單啊!芷秀哭一陣,想一陣,不知不覺倒在床上睡著了。


    夜裏,傅家爹爹摸到芷秀院子裏來,他安慰芷秀說:“再莫難過了。長林是國家的英雄!將來中國人都會紀念他的。”


    芷秀看著傅家爹爹的背影遠去,心裏平靜了些,夜風,輕輕吹過麵頰,芷秀覺得身上一陣涼,這淪陷地區的夜,好長,好冷啊!


    徐賓佬天天挎著手槍,陪服部在老家一帶轉悠。


    服部來自日本北海道,原來是個鄉村教員,被征發來中國,打了不少仗,立有戰功,他對武漢的小街很感興趣,說了多次,等征服了整個中國,他要在武昌定居。


    對於傅家爹爹,服部格外注重。他知道眼前這個一臉古銅,矍鑠的老人,當年曾是大帥府的護兵,在辛亥革命中衝過鋒,而且武藝了得。


    服部路過,就來坐坐,和老人說些話。


    “幾時戰爭結束就好了啊!”服部真心地說。


    傅家爹爹想,那還不簡單,你們退出中國不就行了嗎?服部的想法不是這樣,他是說的幾時中國停止抵抗就好了!


    這樣兩人就談不通。就不再談這個。


    又是賓佬的主意,服部有時候在老百姓家買一隻雞,到傅家爹爹這裏來,借他的灶火煮或燉,日本人喜歡吃雞。


    一般都是賓佬燒火,燒好了,服部坐在凳子上,大嚼大吃,賓佬在一邊,嘻嘻看著。服部吃完,賓佬幫著收拾骨頭。


    服部拿雞來的時候,傅爹爹就出去,反正家裏也沒有財物。


    等到迴家,桌子上必定放著柴禾錢。服部和其他日本兵不同。


    有一天,街坊龍爹爹和兒子兩個,劃一條劃子,裝著一船蘿卜,到下遊去賣。半路上被日軍巡邏艇攔住,連人帶船都拖到了日軍碼頭。


    上了岸,叫兩人蹲著,日本人給地方警察所打電話,核實龍爹爹身份。


    一個日本軍官過來,問兩人是做什麽的?龍爹爹照實迴答。那人倒沒說什麽,從口袋裏掏出一盒香煙,叫兩人抽。


    龍爹爹接了煙就抽,兒子膽子小,連說不會。那軍官勃然大怒,伸手就是幾耳光,打得那孩子倒在地上,又用腳去踩!龍爹爹趕緊問緣故。那軍官罵道:“混蛋!富士山牌的香煙,你竟敢不抽!是藐視我們大日本!”搖晃著煙盒,那上麵確實畫著一個圓圓的山。龍爹爹這才知道原因,趕緊給兒子點燃一根。等到核實的日本人過來,說放兩人走,小龍臉上已經是腫起一大塊,嘴巴也打破了。


    許多日本兵趕過來,聽到原因,都哈哈大笑。


    龍家父子迴到函三宮,街坊都說日本人太無道理,根本不把中國人當人看待。傅家爹爹聽說,氣得沒有吃飯。


    又過幾天,鄰居種花的劉老板挑著一擔花,在街上碰到一個日本軍官,問劉老板花賣不賣?劉老板早已嚇得哆嗦,連聲說皇軍要就拿去。那軍官立刻板起臉,大罵劉老板八格呀魯。


    看劉老板嚇得篩糠,那軍官笑了,說皇軍買東西是要付錢的。說著寫了一張條子,叫劉老板將花送到城外一個軍營去。那軍營就在曇華林坡下,日本人在那裏圍起鐵絲網,蓋上房子,住著軍隊。


    劉老板不敢不去。戰戰兢兢到那軍營門口,過來一個拿槍的日本兵,嘰裏咕嚕問了幾句,劉老板本是驚弓之鳥,又聽不懂日語,稍微遲疑了些,那日本兵猛然揮起**,狠狠一下將劉老板擊倒!跟著又是幾腳。來了幾個日本兵,將劉老板抓小雞一樣拖進去,這迴有翻譯,問了幾句,又看了軍官的條子,才知道劉老板是來送花的!


    打了人,日本人毫無歉意,狠狠地吼著劉老板。劉老板連錢也不敢要,連滾帶爬地逃出那軍營。


    迴家劉老板就病了。一燒幾天,迷糊中叫著鬼來了!


    傅家爹爹去看了劉老板,從頭到尾,一聲不吭,迴來就坐在家裏不出門,生悶氣。


    正在生氣的時候,那個服部,搖晃著身子,哼著小調來了。


    “傅老頭,你好嗎?”


    傅家爹爹悶聲迴答:“不好!有你們在,我們怎麽好得起來?”


    服部是中國通。聽到這句話,立刻警惕起來。


    “怎麽,皇軍來了不好嗎?你是要反日!”


    傅家爹爹說:“你們太不講理。你不是老說什麽中日親善嗎,親善就是無緣無故打我們中國人!”他講了街坊兩次無故挨打的事。


    不料服部聽了,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的膽小,怎麽不打?你們支那人就是沒有骨氣,要是我們日本人,寧死也不會受侮辱的!你們民族和我們民族相差這麽大,還要反抗我們,不是找死嗎?”


    服部又說了一大通中國必須日本來統治的道理。


    那時候傅家爹爹盤腿坐在床上,一雙布鞋在床前,那鞋子是傅家姆媽為他做的,圓口,青幫,幫子是千層布糊起來的,底子是千針萬線納成。服部站在床前,看著傅家爹爹。見傅家爹爹眼睛裏不服氣,他聲音更大了:“你們支那人,天生是劣等民族!你看你穿的鞋,什麽東西啊?這樣醜陋,還人人都在穿。就憑這個,你們就沒有資格跟我們對抗!”


    服部平時跟傅家爹爹打交道,感到這老漢的不卑不亢,早在心裏有耿介,今天借著機會,他要把這老頭的傲慢徹底打下去!他將一隻鞋子用腳挑起,對著大門,“嗖”一下踢到街上,順勢加一腳將另一隻鞋子也踢向門外的空中。


    鍋爐燒過頭了。燒過頭的鍋爐隻有爆炸!


    狗日的,傅天鵬在此!


    說時遲那時快,傅家爹爹一聲暴喝,獅子一樣從床上騰到地上,搶前一步抓住服部的衣領。服部掙了兩下,那手像鐵一樣,竟叫他絲毫不能動彈!


    麵對的是一雙怒不可遏的眼睛。中國人的眼睛,眼睛裏有火星噴出。


    武士道的服部,想用腳去蹬傅家爹爹,同樣是領子上那隻手,叫他腿也抬不起。


    也就一秒鍾,“嘿!”短促的一聲,傅家爹爹的右手朝服部胸口忤了一下。那東洋武士捂著胸,跌跌撞撞望後倒退七八步,“嗵”一聲撞在牆上,無力地順著牆坐下去,眼睜睜地看著傅家爹爹,卻是說不出話來。


    鄰居都知道傅家打了日本人,圍著大門,沒有一個敢進來。眼看那日本兵坐在牆角裏,隻是喘氣,不能動彈,傅家爹爹坐在床上,怒目圓睜。


    總過了半個小時,服部掙紮著站了起來,對傅家爹爹伸出大拇指說:“好,好!”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了。


    傅家爹爹兀自坐著生氣。有人說:“爹爹闖禍了。日本人迴去必定搬兵來。快跑吧!”


    傅家爹爹說:“我跑哪裏去!來了就跟他們拚!”


    “你拚得過啊?”那人說:“他們有槍,你一個人擋得住他們嗎?”


    一個老人說:“都莫說閑話了,日本人來了就來不及了。各人拿點錢出來,給傅爹爹拿了走路!”說著,他叫兒子拿五塊錢來!


    街坊你一元,我五角,總共湊了二十幾塊錢。傅家爹爹拿著這錢,什麽都沒帶,連門都顧不上鎖,被街坊們推著離開了家。


    他要到衡陽去,找自己的兒子和老伴。


    日本兵是夜裏來的。明晃晃的刺刀,雪亮的電棒,使一條小街充滿恐怖。他們衝進傅家,將屋裏所有的東西都砸爛了。他們還要放火,是一個軍官嘀咕了幾句,才沒有點燃。


    傅家爹爹獨自留下來守家,終於什麽也沒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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