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蹄踏在冰雪之上,飛濺出層層雪霧。


    馬兒俯下肌肉分明的身軀,颯踏流星,迅猛有力地在小道上飛奔。


    沈燁甩開了身後追隨的十幾人,讓他們在官道上走,他抄小路往邊疆趕。


    官道由朝廷管轄,比荒野小路安全許多。


    小路上多流民盜匪,越獄重犯,或者偷渡而來的他國人士,混亂且危險。


    沈燁往前趕了沒多久,就有不少盜匪流民見他形單孤影跳出來搶劫,才看了沈燁一眼,就被這兇煞閻王駭得轉身就跑。


    馬兒飛躍而過,一路顛簸。


    沈燁俯身,臉龐上刮刺的寒風,看到前方的情況,他不禁眯了眯眼。


    眼前荒寂寒冷的道路盡頭,有一輛馬車停在中央,周圍一圈的帶刀守衛,瞧著就是在等他。


    這又是哪個故意來阻,想和他私下見麵的權勢官宦?


    掀起唇嗤了一聲,沈燁眼底刺出寒光,從背後抽出一支箭,箭尖對準那輛馬車。


    倏——


    箭身脫手,勢如破竹,釘在馬車車廂上。


    沒想要對方命,射一箭示警就夠了,沈燁躍過這輛馬車,冷冷留下一句:


    “心思放正,沒空陪你逢場作戲!”


    沈燁才走過兩步,身後傳來一道沙啞冷淡的聲音。


    “你想殺了我嗎,將軍?”


    沈燁謔然勒馬,驚恐扭頭,望著那個簡約樸素的馬車。


    “許隨?!”


    沈燁幾乎連滾帶爬的下馬,推開帶刀侍衛,猛地掀開簾子。


    馬車裏,姿容卓絕的青年正端坐其間,麵色蒼白,眉間陰鬱。


    看過來時一雙幽沉冷漠的眼睛讓人不寒而栗,長得一副謙謙君子樣,卻透著說不出的涼薄和陰毒。


    沈燁嘴角控製不住的上揚,輕輕道:“太師……”


    許隨看向車廂上那支細長的箭,涼涼道:“對我射箭,逢場作戲?”


    沈燁:“……”


    心虛地折斷長箭,悄摸摸扔到一邊。沈燁撲進馬車裏,把太師大人抱了個滿懷,沾雪的身子和厚實的肩膀一起籠罩了許隨。


    “我錯了。”沈燁把臉埋他溫涼柔軟的頸窩裏,哼哼的,“太師,我不知道是你。”


    許隨垂眸,淡聲問:“不問我為什麽來找你嗎?”


    “你舍不得我,我能感受出來。”沈燁貼近他的心口,聽著微弱虛無的心跳聲,“太師,你恨不能跟我一起走。”


    許隨說:“你太自作多情了。”


    “我從來不懷疑自己的直覺。”沈燁握住他白皙的手,滿臉驕傲,笑道,“你舍不得我,你很愛我。”


    他剖析許隨的一舉一動,他嗅許隨的情緒起伏。


    除了剛開始會因鍾情和陌生,對許隨的排斥和抗拒手足無措,剩餘時間沈燁就像一個胸有成竹的獵人。


    看似怯懦畏縮,實則步步緊逼。


    沈燁不會懷疑自己的直覺,就好像他潛意識認為,自己理所應當地配得上一切。


    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底氣,深刻進靈魂裏的傲慢和從容。來源於家世、偏愛、資源、天賦……


    無論表現的多麽卑微,沈燁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卑微的,一切都是他得到許隨的手段。


    望著沈燁理所當然的倨傲,許隨扯唇笑了一下。


    沈燁這一部分特質,是他最喜歡的,也是最無力的一個地方。


    骨子裏的倨傲和不馴,來自天賦和家世的雙重加持,讓這個天之驕子耀眼又奪目,無論去到哪裏都是中央星辰,追捧還是謾罵,沈燁都是人群焦點。


    許隨注定馴服不了他。


    這死男人看起來多麽卑微服從,那是為愛低頭裝出來的表象,是為了讓許隨心甘情願和他在一起。


    ……是誰馴服了誰?


    這個問題在腦子裏轉了一圈,許隨不願細想,把它拋在腦後。


    見許隨沉默不語,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沈燁把驕傲的嘴臉收迴去,又惴惴不安道:“怎麽了,太師?你來找我是有其他事嗎?”


    “沒什麽。”許隨平靜道,“我討厭被你丟下的感覺。”


    沈燁疑惑:“我沒有丟下你,我要去打仗。”


    “那也是丟下。”許隨靜靜地看著懷裏的人,仿佛又看到一次又一次離他遠去、奔赴危險的決絕背影。


    “沈燁,你別把背影留給我。”


    心尖突然揪起,難言的酸澀泡得沈燁整個人抖了一瞬。沈燁張嘴想解釋什麽,又想不出該說些什麽。


    “……你在擔心我嗎?”沈燁悶悶地說,“我不會死,除了我自己,沒人能要我的命。”


    聽到這話,許隨難得怔然半響,良久才緩緩的:“我知道。”


    除了沈燁自己,沒人能殺了他。


    就連許隨都不行。


    無數畫麵紛至遝來,光怪陸離,徒留下一聲記憶深處絕望不甘的狂笑。


    【……你想我死?】


    【騙子……你又騙我。】


    …


    【我不允許形同陌路,我隻會粉身碎骨的愛你。】


    【我的腰後有一支袖珍槍,裏麵隻有兩發子彈,你猜它是做什麽用的?】


    最後一個扭曲混亂的畫麵突然倒映在許隨的瞳孔。


    海浪。雨夜。對峙。槍響。


    【砰——】


    【一聲尖銳刺耳的槍響,挺拔修長的身影緩緩墜地。】


    【鮮血自腦後溢出,大雨傾盆而下,帶走一灘灘混著血的海水、雨水……】


    【他癱倒在地,嘴裏的汙血染髒了他俊美逼人的臉,雨水又把這張臉衝刷得蒼白又陰鬱。】


    【隻留下一雙猩紅渙散的眼睛,隔著雨幕,死死盯著他。】


    【怨毒的、恐懼的、絕望的……】


    沈燁感覺手心握著的柔軟突然冰涼發汗,還在隱隱發顫,像是恐懼至極,又像是惶恐無措。


    “許隨,你究竟怎麽了?”


    沈燁摟緊他,擔憂地皺起眉頭。許隨無力地埋進他的懷裏,不肯抬一下臉。


    喉嚨痙攣疼痛,像是鐵水灌進喉嚨裏,許隨泛青的薄唇顫抖,濕冷的汗黏住了衣服。


    “對……對不起。”細弱嘶啞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隱隱帶著抽搐,“沈燁,對不起。”


    沈燁滿頭霧水,不停拍著他瘦削的肩背:“你哪兒對不起我了,你就是要我命我也給你。”


    胸口傳來溫熱的濡濕,沈燁的動作瞬間僵硬。


    ……哭了?


    許隨對他又打又罵,沈燁能坦然自若地受著,還能裝乖賣慘博同情。


    這會兒他趴自己懷裏哭,硬是讓沈燁手忙腳亂,頭皮發緊,一下都不敢動。


    該怎麽辦呢?該怎麽辦呢?


    心裏不停碎碎念,沈燁腦筋都快轉不動了,他一是搞不懂為什麽許隨這麽恐懼他離開的背影,二是搞不懂許隨想到了什麽,哭得這麽傷心。


    之前告別的時候缺啥步驟了?!


    腦海靈光一閃,沈燁從脖子上摘下一枚護身符,強硬塞到許隨手裏。


    “這是我娘生前留給我的。沈家有個傳統,第一次上戰場之前,父母要親手把護身符戴到自家孩子身上,祈願健康長壽、平安吉祥。”


    許隨手裏塞了個鼓囊囊的小包,他眼眶泛紅,摩挲著舊舊的布料不說話。


    沈燁笑著說:“太師,我把它送給你,以後健康長壽、平安吉祥的就是你了。想我了你就摸摸它,我能感應到。”


    許隨眨了眨眼,一滴淚又掉了出來。


    沈燁又慌了:“你怎麽還哭?!”


    許隨拿袖子擦眼,有點恨鐵不成鋼。


    他也想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成了這個矯情又脆弱的德行?


    沈燁結婚越久,他就越情緒化,不知不覺就成這樣了。


    還是沈燁的錯!


    “你給我這個,不怕自己死在戰場上?”許隨冷聲問。


    “沒事。”沈燁不以為意,“沈家每個人都有護身符,不還是都死了。”


    他怕個屁,壓根就沒信過這玩意兒。


    許隨:“……”


    沈燁看了眼護身符的新主人,打了個激靈,往嘴上扇了一巴掌,緊急改口:


    “我皮糙肉厚血氣衝天,護身符對我不管用!太師吉人有天相,肯定管用!”


    默默捏緊了護身符,不想臨別前還要抽妻子巴掌的青年揚唇,溫柔道:“夫人,我等你迴來。”


    “欸,好嘞!”


    總算把人哄好,生怕看到許隨流眼淚的沈燁慌不擇路地逃下車,上馬抽鞭!


    “快走,別又把太師整哭了!”沈燁拍著馬頭,連聲催道。


    馬兒嘶鳴一聲,鐵蹄揚起,往前狂奔。


    寒風刮得人頭腦逐漸清醒,片刻後,沈燁突然想起了什麽。


    剛剛許隨叫他什麽來著?


    ……夫人?


    “等等!”


    沈燁拽著韁繩,往迴狂奔,去追那個早就走遠的馬車。


    歇斯底裏、滿是不甘的吼聲響徹整條荒野小路。


    “太師你再喊兩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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