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隨閉上眼睛,不想看惹人糟心的沈燁,一隻冰冷粗糙的手忽然攥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床邊拉。


    按照流程,他現在應該一刀捅過去,或者一巴掌扇過去。許隨想以前的自己會怎麽做。


    刀,刀沒有;扇巴掌,太羞辱。


    許隨還在想用哪個,手忽然碰到濡濕,愕然睜眼,他的指尖正戳在惡鬼胸膛的裂口上。


    惡鬼的表情很煩躁,他想張嘴解釋什麽,笨嘴拙舌又吐不出話,隻能去撕身上的傷口,讓許隨去摸。


    “不髒。”惡鬼支吾的說,猩紅的眼睛有點濕潤,“摸……不臭……”


    指尖的觸感冰涼又柔軟,還在詭異的蠕動,許隨忘了動作,眼睜睜瞧著指尖破開皮肉,觸摸到那層肌理。


    “!”許隨抽手,臉色不太好看。


    惡鬼討好的湊過去,想讓他消氣:“抱抱。”


    許隨麵無表情低頭,看向沾上猩紅的指尖。


    出息了,學會用自虐讓他低頭了。


    跟上輩子一樣一樣的。


    “出去,我不想見你。”許隨冷下心腸,言辭猶如寒冬臘月,讓惡鬼笑臉僵硬。


    眼裏的濕意越來越重,惡鬼頭一次嚐到什麽叫真正的委屈,蹲在床邊一動不動。


    “在你學會坦誠之後,再來找我。”許隨厭煩的甩手,想把血液和殘留的觸感甩掉,“以後別用這種方式讓我消氣,我好像說過你的血很惡心。”


    太傷人了。


    惡鬼頭一次知道人類能傷人成這樣。


    讓他傷心,讓他難過,說起嫌惡的話得心應手,刀子捅得利落幹脆。


    不敢違背許隨的命令,惡鬼艱難離開,一步三迴頭,眼睛一次比一次濕,如果不是鬼體的感知麻木遲鈍,肯定會沒出息的掉眼淚。


    許隨不管他,自顧自去洗手,拿出新的被子,悶頭睡覺。


    …


    外麵雨聲漸大,雨珠啪嗒打在窗戶上,房間重迴冷寂。


    手指濡濕冰涼的觸感尤在,他切身感受到了沈燁傷得有多重。


    許隨撚了撚指尖,心底滋生悔意。


    態度有點惡劣了,下次可以耐著性子哄兩聲,而不是用疏離和刻薄逼他低頭。


    一是看到沈燁扯謊隱瞞心情不好,二是看到沈燁自虐讓他消氣心情不好。


    兩個心情不好,讓許隨耐心告竭,慣常的冷心冷肺占據高地。


    許隨歎了口氣,想要不要把人找迴來,無意間看向窗外,黑蒙蒙一片,隻能聽到雨水打窗的聲音,狂風驟雨在玻璃上形成一片雨幕。


    雨幕模糊了外界的一切,隻留下人形陰影……


    許隨謔然起身。


    人形陰影?!


    這地方可是二樓,窗外哪來兒的人?


    三兩下跑過去開窗,許隨對上一雙鬼祟偷窺的眼睛。


    惡鬼正小心翼翼的扒窗縫,冷不丁對上許隨那張俊秀病態的臉,嚇得猛地瞪大眼睛,鬼體不穩,爪子一鬆,整個人從二樓掉了下去。


    “……”


    許隨沉默看著下樓躺屍裝死的惡鬼,張嘴無言。


    惡鬼以規矩到可以當教科書的睡姿在地上躺著,死死閉著眼睛,腳趾繃緊,一動不敢動。


    “沈燁,對不起。”許隨抿唇。


    惡鬼悄咪咪睜開眼睛縫。


    “對你我脾氣總是很差勁。”許隨趴在窗戶邊,任由冰涼的雨水打濕雙肩。


    他捂嘴咳嗽兩聲:“非打即罵,冷暴力,時不時精神虐待……我從來不是個合格的丈夫,你是最包容我的妻子。”


    惡鬼徹底睜大了雙眼。


    “……如果是你以前,在我發作的下一秒,你會武力鎮壓,或者用更惡毒的語言反駁,所以我從來不擔心自己會傷到你。”


    許隨踮起腳尖,看著庭院裏硬邦邦躺屍的沈燁,語氣溫柔了些許:“嗯……對不起,我好像自以為是了。”


    他認為他的精神虐待不會傷到沈燁,所以肆意發作,但是惡鬼顯然和記憶裏的人不同,他會撕開傷口讓許隨觸摸,會討好地求抱抱,被趕走了也要賴在窗口偷窺。


    “你不想說就不說了。”許隨自言自語的說,“我跟你道歉,你願意上來抱一下我嗎?”


    話音剛落。


    一個挺拔的身影從窗口衝了進來,把許隨抱了個滿懷。


    懷抱濕漉漉的,很堅硬結實,許隨凍得臉色青白,他沒有抗拒,反而張開雙臂徹底擁了上去。


    “我以後會改的。”他邊咳嗽邊說,“至少要用一個丈夫的態度。”


    沈燁低下頭,鼻尖蹭著他的臉頰,一雙猩紅的鬼目滿是笑意。


    …


    知道人類不會生氣他的隱瞞,沈燁甩開膀子就開幹。


    之前還偷偷半夜溜出去,現在正大光明玩消失,一走就是大半天,許隨半夢半醒間,才能嗅到沈燁身上的血腥氣。


    又受傷了。


    血腥氣日益濃重,沈燁迴來的時候傷勢也越來越重,他的臉在不停的腐爛和愈合,剛用鬼氣把傷治好,下一秒帶著腐蝕性的能力又會把他身上燙爛。


    許隨也一天天變得沉默。


    星星首先受不了這種氛圍,它戰戰兢兢看了眼在椅子上看書的宿主,道:“……宿主,您要是心情不好可以跟領袖大人直說。”


    不用整天散發冷氣,一雙黑洞洞的眼睛跟隨時抽刀殺人似的,凍不死沈燁,能凍死他這個無辜的係統。


    許隨又撕下一張被攥爛的書頁,姿態從容,漠然道:“我不生氣。”


    星星不信他的鬼話,苦口婆心:“領袖大人搶生機去了,這段時間生機就沒斷過,您肯定猜出來了。”


    “我知道。”許隨慢悠悠翻了一頁,“我沒生氣。”


    星星再接再厲:“領袖雖然總是受傷,但您應該也感受出來了,他的實力在逐步增強,成長速度驚人!”


    “我不瞎,不用你提醒。”許隨淡淡道。


    星星心如死灰,開始盲猜:“是因為領袖陪您的時間太少了嗎?這段時間確實很少見到……”


    “撕拉!”紙張碎裂聲打斷了它。


    許隨把攥爛的書頁撕下,揉成團扔到腳邊,平靜道:“欠教訓的東西。”


    以為指揮官在罵它,係統弱弱閉嘴。


    許隨準備發作,突然想起來他保證過要用合格的丈夫態度對待沈燁,不能爛脾氣,不能冷暴力,不能精神虐待。


    不耐嘖了一聲,許隨起身離開位置:“出去走走,見一見玉琅。”


    星星正想提醒精神領域需要主人的允許才能出去,結果就見許隨腳步輕鬆地踏出了這個地方,沒受半點阻礙。


    ……行吧,精神領域早就默認指揮官是另一個主人了。


    星星遁了。


    …


    巷子口有個擺攤賣貨的老人,平常就靠賣點冰棍和飲料過活。


    一輛隨時能被坍塌的破屋,屋外撐起了灰蒙蒙的遮陽傘,底下擺著冰櫃,冰櫃上放著一堆飲料。


    玉琅從巷子口出來,在冰櫃裏挑三揀四,表情逐漸嚴肅。


    “後生仔,你買不買?”老人躺在長椅上晃晃悠悠,悠哉地搖著扇子,“都挑五分鍾了,賺你那點冰棍錢得浪費多少電?”


    “貴了。”玉琅拿起一根冰棍,麵無表情,“廉價香精摻白糖,加水冰凍弄出來的三無產品,為什麽賣兩塊?”


    老人嘴角一抽:“……超市雪糕最普通的一根都七八塊,收你兩塊很良心了好吧!”


    “這不是你賣三無產品的理由。”玉琅說,“成本不到三毛錢,加個包裝袋就敢要價兩塊。如果我報給市場監管局,你很有可能會麵臨巨額罰款。”


    老人一怒:“不買趕緊滾!不要臉威脅我一個糟老頭子,我警告你不要……”


    玉琅冷漠道:“便宜點。”


    老人:“?”


    玉琅從兜裏掏出五毛錢紙幣,拍到冰箱上麵,歎了口氣:“就這麽點兒,我兩年沒正經開張了。”


    老人:“?”


    玉琅長著一張英俊白淨的臉,繃緊時自有不怒自威之感,瞳仁偏淺,闔下的眉眼自帶悲憫。


    悲憫的年輕人用悲憫的口吻說:“五毛錢賣不賣?”


    三分鍾後,玉琅在老人含淚同情的眼神裏抱著一大堆冰棍迴了家。


    他隻買了一根,剩下的是老人見他可憐硬塞給他的。


    那麽多冰棍玉琅吃不完,家裏窮得連冰箱都沒有,幹脆挨個敲街坊鄰居的門,把這些廉價冰塊分給他們。


    天氣炎熱,火灼在皮膚上似的,野草都垂下了腦袋,蔫頭巴腦地縮成一團。


    巷子裏還算陰涼,兩麵通風,陽光又射不進來,比起家裏的庭院舒服多了,玉琅沒急著迴家,找了個小坡蹲下嗦冰棍吃。


    有點餓。


    玉琅嗦著冰棍,一邊聞著飄來的飯菜香。


    兩年沒正經開張,家裏供著幾尊金貴的祖宗像,平常做的那點兼職還不夠糊口的,再不掙錢真要餓死了。


    餓死……如果有肉餅的話就餓不死了。


    玉琅腦子裏描摹肉餅的形狀,去迴憶它的味道,想的口齒生津,冰棍都不香了。


    上天似乎聽到了他的祈禱,包著肉餅的油紙袋突然遞到了玉琅眼前。


    玉琅下意識要去搶,突然意識到不對勁,冷臉抬頭,視線掃了過去。


    他的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青年。


    麵色蒼白,印堂發黑,嘴唇是泛青的病色,儼然一副將死之人的麵相。


    玉琅粗略地打量一圈,對青年此時的處境有了底,他看向距離他不過三十厘米的肉餅,越看越像買命錢。


    “有事?”他冷淡開口。


    “吃吧,不找你辦事。”青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唇邊揚起笑意,愈發溫和,把肉餅塞進玉琅手裏。


    他都這麽說了,那玉琅就信,接過肉餅咬了一口,鹹香的肉汁在舌尖爆開,久違的香氣讓人頭皮發麻。


    空氣彌漫起餅香,道長吃的滿嘴流油,臉頰鼓起兩個包,襯得冰冷的淺色瞳仁都溫暖了不少。


    青年全程安靜的看著。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玉琅從一旁拿起一根冰棍塞青年手裏:“最後一個給你了。”


    冰棍在手心迅速融化,許隨沒有吃冷東西的習慣,蹲在玉琅身邊,笑道:“謝謝。”


    “不用謝,你早該死了,就當是遲來的祭品。”玉琅輕描淡寫道。


    許隨微怔:“我早該死了?”


    “一個靠生機吊命的活死人,沒人保你,早就意外橫死了。”玉琅咽了口肉餅,平靜道,“我不想沾你的事,不管你是因為什麽來找我,把心思收迴去。”


    尚未入世的天道之子,心性可以稱得上一句涼薄。


    不以人間悲劇而痛,不以生老病死而哀,冷眼旁觀站在世外,不染紅塵,不沾世俗。


    許隨失笑:“那你管什麽?”


    “管鬼,管魔,管妖,不管人。”


    玉琅擦了擦嘴巴,他起身往家走,路上遇到野菜還要去摘,抱著一兜子野菜走了一路,沒一會兒衣服就髒兮兮的。


    許隨看著那個忙碌摘菜的背影,忽然道:“能傷到鬼的,除了道士還有什麽?”


    聽到這句話,玉琅迴頭瞄了眼跟他走了一路的青年,偏頭思索了幾秒:“除了那些隻會超度和騙錢的光頭,那就隻有比他還強大的鬼。”


    許隨問:“不可能是妖或者魔嗎?”


    “妖不吃鬼,兩者井水不犯河水。”玉琅把髒手在身上擦了一遍,臉色肅穆下來,“魔是鬼的進化體,隻有千年鬼王才有資格成為魔,想由鬼入魔,需要參破天魔之法。這世上早就沒有魔了。”


    由凡入仙,由鬼入魔。


    許隨濃黑的瞳孔沉沉,他清雋秀麗的臉上笑意盈盈:“我知道了。”


    玉琅狐疑地上下打量,沒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他湊近去嗅許隨身上的氣味:“你身上沒有陰氣,鬼沒有糾纏你才對……腎虛精虧……陽氣流失嚴重?”


    玉琅眉毛擰成一團,纖長的手指去戳青年的眉心:“難道是豔鬼,居然連我都察覺不出來?”


    “你最近是否嗜睡無力,常夢到和一女子糾纏不清?或者身邊突然多了貌美絕豔的女人,倒貼你還夜夜纏你索要?”


    許隨:“……”


    玉琅的心態從漠不關心到關懷備至,他就像看到重症病患的醫生,以專業嚴謹的態度:“你的事和鬼怪有關,我得管!”


    許隨微笑:“謝謝,不用了。”


    他沒有把夫妻生活透露給別人聽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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