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灣街上的天王寺,新任的黨支部書記地榆,托人捎來口信,要我大爺爺枳殼,趕快趕緊,去一趟觀化門。


    我大爺爺想都未想,拔起麥秸稈編的草鞋,從瘋騾子坳上趕過去,過了忠實的荷葉塘,過了澄清街上,過了斜塔子,遠遠看到,澄清渡口的老渡船,老艘公大鼻頭,正要撐動渡船,我大爺爺立馬大喊:


    “大鼻頭,大鼻頭,耽擱你三分鍾,我要過河去。”


    外號大鼻頭的老艘公,長著一個碩大的酒糟鼻子,和他臉上眼、耳、嘴、臉,不成正比例。倒是他,和我大爺爺,有十幾年的交情。


    想當年,西陽塅裏的龍舟隊,和澄清鋪子的渡船隊,端午節裏賽龍舟,兩個猛漢子,站在龍舟前,伸長雙手,準備跳起來,想搶奪紅繡球,哪料到,大鼻子跳得太早,不僅紅繡球沒搶到,“撲通”一聲,大鼻頭先掉進漣水河裏。


    二月的倒春寒,五月裏的端午水,七月裏的太陽賽過秋老虎,九月裏的山林猛火,十二月裏的暴風雪,不是鐵打銅鑄的漢子,能避則避,能躲則躲,千萬不要拿自己二兩重的性命,去打鬥。


    陸地上縱有千斤力氣的猛漢子,在洪水中,往往鬥不過三個浪頭。眼看大鼻頭在水中幾沉幾浮,我大爺爺猛然一躍,一把扯住大鼻頭的舊褂子,將他拽到龍舟邊。


    從此後,我大爺爺和大鼻頭,成為結義的兄弟。


    渡船已離開碼頭,大鼻頭猛喊:


    “枳殼大爺,枳殼大爺,你莫過來,千萬莫過來!”


    我大爺爺有點生氣,說:“大鼻頭,你撐迴來,載我過河,會累死嗎?”


    大鼻頭放肆使眼色,焦急地說:“枳殼大爺,你怎麽聽不懂話呢?快點走,快點走開!”


    我大爺爺還沒有反應過來,從蘆葦蕩裏,跳出八個穿製服的警察,五支長槍,一齊對準我大爺爺。


    這時候,從柳樹下踱出一個三十歲的瘦漢子,吊眼皮子巴眨幾下,冷冷地說:“枳殼大爺,我在此恭候你半個時辰了。”


    “你是誰?憑什麽抓我?”


    “我是誰,無關緊要。問題是,你是龍城縣警察局的通緝犯,抓到你,我就算報了大仇。”


    我大爺爺再反抗,顯得毫無意義。無非就是身上增加幾個槍子眼,刺刀窟窿。


    我大爺爺被警察們五花大綁,登上渡船。吊眼皮問大鼻頭:“你剛才在船上喊,枳殼大爺,快點走開,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他的同夥?”


    大鼻頭堂而皇之地說:“我喊枳殼大爺,快點走開,是想告訴他,他原來欠我二鬥五升穀,欠了七八年,是還,還是不想還,他從來沒有一句話,我看見他,心裏就煩。”


    我大爺爺說:“大鼻頭,你快點到我家裏去,把二鬥五升穀,討迴來。”


    “枳殼大爺,你這句話,還服點人心。”


    大鼻頭聽懂了我大爺爺這句話,船一到岸,大鼻頭將渡船上的棕繩子,係在大柳樹上,一路飛跑,跑得氣喘籲籲,到了添章屋場,剛好碰見我二爺爺陳皮,扛著一把草鋤子,出去燒火土灰,便說:“二外婆,二外婆,辰砂痞子的兒子吊眼皮,帶著一幫警察,把你哥哥枳殼大爺抓走了,你得趕快想辦法呢。”


    我二爺爺老早就猜到,我大爺爺遲早會出事的,便問:“為什麽是吊眼皮帶警察來抓哥哥?”


    “你還曉得嗎,吊眼皮的父親,辰砂痞子死了。”大鼻頭說:“外麵傳說,是你哥哥枳殼大爺,將辰砂痞子打殘了。”


    “吊眼皮怎麽曉得,我哥哥今天要去神童灣街上呢?”


    “我怎麽曉得?這事,你得問你哥啊。”


    我二爺爺走進春元中學,穿過蓮花池上的迴廊,徑直走阿魏痞子住的小院子,阿魏提高灑水壺,正在給他心愛的金彈子樹澆水。他的第二個夫人,不曉得有多大年齡了,一張瓷娃娃臉,看上去,太像是永遠長不大的袖珍女孩。


    我二爺爺說:“盟兄哥哥,我哥哥被警察抓走了,請您看在盟兄弟的麵上,救我哥哥一命。”


    “我早有個預感,你哥啊,遲早都會抓走了。一旦抓走了,性命就難保了。”阿魏痞子輕聲說:“我正迷惘著呢,偌大的一個國家,若是沒有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窮苦百姓,翻身得解放,這個國家,還有得救嗎?所以,我內心希望,你哥哥他們,走的路,是正確的。但是,革命是會有人流血犧牲的,我又真不願意看到流血和死亡。”


    阿魏痞子的袖珍夫人,傳說是位日本人,是他在日本留學的時候,一個日本朋友的妹妹。袖珍夫人用一個有龍膽花紋的木質托盤,托著一個茶盅,半彎著腰,走著小碎步,走到我二爺爺麵前,隻見她人中皮下的一點紅唇,輕輕啟動,說:“請用茶。”並躬身施了一禮。


    “二外婆,你不要太焦急,我還有點關係,幫你去疏通。”阿魏痞子說:“金櫻子,你幫收拾行李,你隨我去一趟長沙。”


    叫金櫻子子的袖珍夫人輕聲說:“好。”


    阿魏痞子說:“二外婆,你要曉得,警察局既然想抓人,就不會隻抓你哥哥一個人,你莫耽誤時間,趕快去通知其他人,叫他們避一避風頭。”


    我二爺爺走到劉家屋場,問茱萸新婚的老婆細妹子:“茱萸的弟弟,二木匠,到哪裏去了?”


    細妹子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在家不管閑事,我怎麽曉得他在哪裏?


    我二爺爺又問細妹子:“你老公茱萸呢?”


    細妹子說:“那個酒癲子,躲在歇房裏,不曉得搞什麽鬼。”


    茱萸正準備研墨,臨摹米芾的《勸成詩帖》,見我二爺爺問,便說:“我那個弟弟江籬,天天和我吵架,煩死我了,我從來不管他的閑事。”


    “茱萸,警察到處在抓人,你家二木匠江籬,危險了。你與二木匠,若是還有兄弟之情的話,你帶我去我他。”


    茱萸“唔”了一聲,極不情願地丟下手中的黑鬆使者,說:“二伯伯,跟我走。”


    走到篷家台,二木匠江籬在篷廬府的槽門口,矮子草烏住的地方,幫南星老爺的兒子義規胡子,做一架水車子。


    我二爺爺把二木匠喊到槽門前的銀杏樹下,說:“二木匠,我哥哥枳殼大爺,被神童灣的警察,抓走了。”


    二木匠跑到過廳裏,提著一把斧頭,說:“二伯伯,我跟你去一趟神童灣。”


    “我是來告訴你,叫你避一避風頭,你提著魯班斧,去神童灣幹什麽?”


    二木匠說:“我當然是我救人噠!不帶上斧頭,不劈死幾個人,怎麽救人?”


    “我問你,辰砂痞子死了,你曉得嗎?”


    “他死他的,幹我什麽鳥事?”


    “哎喲,二木匠,你當真是個霸蠻貨。”我二爺爺說:“辰砂痞子的兒子,吊眼皮,到處在尋找仇人呢,你們去教訓過辰砂痞子,所以,你得趕緊通知自己人,暫避一下風頭,你不懂嗎?”


    “我曉得了,二伯伯。”二木匠說:“我去一趟吉祥寺,把這個情況,告訴女貞的家裏人。”


    “好,你去吉祥寺,我去神童灣。”我二爺爺說:“二木匠,我正告你,越是危險的時候,越是不要衝動。以後做任何事,要稍微用點腦筋,先想一想咯。”


    二木匠奔到吉祥寺,女貞的爺老子,正在曬魚網。二木匠說:“表兄,你舅舅枳殼大爺,被警察抓走了,你二舅舅陳皮,叫我告訴你,叫你女兒女貞,避避風頭。”


    女貞的爺老子說:“我曉得了。我問一句話,誰去救我大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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