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爺老子剛牽到外麵吃了露水草的大黃牯子,強強,兩隻犄角,挽著兩根關牛的牛欄方,弄得“乒乒乓乓”響,並發出憤怒的吼叫。


    管家走到我家雜房門口三角形的小坪裏,看到我家大黃牯,說:“你們不是說沒有錢嗎?這條大黃牛,估計殺得了三擔多牛肉。南星老爺辦喪事,正好需要牛肉。”


    這條牛,可以說,是我家唯一值錢的財產。如果這條牛保不住,明年開春,拿什麽東西去背犁?


    “枳殼大爺,你再不還錢的話,這條大黃牛,我先牽走了!”管家走到牛欄門口,把牛綯繩,上在閂在牛鼻上的牛圈上。


    強強幾拱幾跳,跳到地坪裏,低低腑下牛頭,對著管家低吼著。


    “你還鬆手?這條大黃牛,陌生人牽不得的!”我二爺爺驚叫道:“強強霸起蠻來,它的兩個犄角,會把你的小雞胸,紮出兩個血窟窿!”


    果然,大黃牯強強,兩隻茶杯大的眼睛,盡是血絲,然後,一個箭步,朝管家紮過去!


    我大爺爺伸開雙手,像船上的漁夫,蕩著雙槳,一蕩,將管家蕩退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半天爬不起來。


    我大爺爺吼一聲:“強強!”


    強強聽到是我大爺爺的聲音,立刻停止攻擊,抬起頭,閉著眼睛,任我大爺爺撫摸著牛脖子,兩個犄角中間旋形。


    強強伸出鐵灰色的舌頭,試圖舔著我大爺爺的手掌。我大爺爺說:“三伢子,你把牛牽出去,讓它吃飽草料。”


    我父親決明,接過牛綯繩。強強長長的尾巴,左右拍打沾在牛肚皮上的牛虻。


    “枳殼大爺,你竟然敢打我?”管家見牛被牽走了,站起身來,質問道。


    “我打你?尿脹貨,我枳殼大爺從來不打四兩賤骨頭。”我大爺爺說:“剛才,若不是我攔住強強,你那小雞身,早被紮出兩個血窟窿,你還能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包著銅角的算盤子,已摔得稀巴爛。管家尷尬地說:“枳殼大爺,你發句話,我好迴複我的東家。”


    “你曉不曉得,我枳殼大爺,一生不求人的性格?”


    “曉得。”


    “你曉得就好。”我大爺爺說:“六塊光洋的本金,我殺了大黃牯強強,還你!至於三塊光洋的利息,你想都不要想。剛才,若不是我救你,你早被強強的犄角,抵死了!”


    “枳殼大爺,不是三塊光洋的利息,是一塊。”管家哭笑不得,說:“一塊大洋,我哪裏做得了主呀。”


    我二爺爺說:“若是豐年,我們不好意思開口。今年這個爛透了年歲,我們也想活下去呀。”


    “我當真做不了主。”管家一副哭相。


    “你都不了主,也得做!”剪秋問:“不然的話,你就是與整個西陽塅裏的赤腳板漢子們為敵,你要想清楚後果。”


    管家見剪秋發了話,撿起地上的爛算盤子,說:“枳殼大爺,你說話要算數。”


    “當然算數。”


    管家這才心驚膽戰地走了。


    管家走後,我的兩個奶奶,大姑母,五姑母,七姑母,吊在嗓子眼裏的欒心,才迴到原位。


    剪秋接過我七姑母送來的熱茶,淺淺地喝了一口,對我大爺爺說:“大哥,這欠債還錢的事,基本上是搞定了,再也翻不起什麽風浪。但是,更大的麻煩來了,官家組織的征稅隊,征農業稅,征兵役捐,征水車捐,征大糞捐,征人頭捐,什麽亂七八糟的鬼主意,全用上了。聽說,十幾個的隊伍,這幾天,就要開進西陽塅了。”


    “剪秋,你是個聰明人,腦殼裏想出來的主意,像陀螺一樣,轉得幾十個圈子。你說,我們怎麽能夠勉強活下去?”


    “這個事,我與女貞早就想好了。”剪秋的嘴巴,對著我大爺爺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幾句話,聽得我大爺爺,哈哈大笑著。


    “好主意,剪秋老弟。到時候,你一聲號令,我枳殼大爺,第一個參加。”


    我姑奶奶瞿香的牛欄,就建在吉祥寺的後麵。吉祥寺瞎了一隻眼睛的住持和尚了然大師,每夜裏,在亥時和子時相交的時候,敲九次銅鍾,然後,敲著小木魚,像是敲打著萬古長夜,開始念經。


    我姑奶奶家的大黃母牛,懷著十個月的牛崽崽,恰在這個時候醒來,閉著眼睛,聽著了然大師的經文,開始反芻著迷惘的歲月。


    歲月是一麵坡的青草,啃完一遍,雨水一落,又是茂盛如一幅精美的畫,綠色草葉上托著數不盡的露珠,猶如浮動天地之間最珍貴的琥珀之光。


    了然大師的觀點和大黃母牛的觀點,並非一致。了然大師盤坐在對岸河穀天生的岩石之上,看到那麵坡上的青草,仿佛看到了一行行經文。所以,大師必須雙手合十,那心中的經文,看著被大黃母牛啃食到肚子裏。所以,了然大師相信,自己都參禪不到的經文,大母牛必定也參禪不到。


    所以,大黃母牛必須反芻。


    作為一種陪襯,一種烘托,一種襯托,一種反襯,一種映襯,一種明喻,了然大師必須在大母牛反芻的時候,敲著木魚,開始念誦佛經。


    大黃母牛前後懷過四次胎。在未參禪之前,四個胎兒,都死在腹中。大黃母牛心有戚戚焉,決定再懷一次胎兒,哪怕是搭上自己的老性命,也要把兒子或女兒生下來。


    我的姑爺爺做過牛販子,曉得大母牛的肚子裏,懷的是小牛牯子,就請吉祥寺的了然大師看了。老禪師說:“生下來的小牛牯子,叫強強吧。”


    強強在媽媽的肚子裏,享受著十二個月禪意的滋養。可惜,強強並沒有順利生下來,媽媽就死了。


    我二爺爺一刀一刀地剖開大母牛的肚子,將強強取出來。冬天的氣溫太低,我二爺爺脫下襖子,將沾滿涎液的強強包裹好,抱在懷裏。


    我姑爺爺說:“陳皮老弟,這條小牛,沒有奶水喂養,隻恐是養不大。你若不嫌意的話,你抱迴去養,我是耐不了這個煩的。”


    我二爺爺屁顛屁顛,抱著強強,走到添章屋場,放在鍘草料的木桶裏。


    我大爺爺問:“老弟哎,你抱迴來個什麽寶貝?”


    “一條小黃牛牯子。”我二爺爺說:“可惜的是,它的媽媽,難產死了。”


    我大爺爺說:“老弟哎,你若是耐不得一百二十個煩的話,隻怕是養不大呢。”


    我二爺爺燒了溫水,用幹淨的布片,給強強洗了澡。開始一二天,我二爺爺給強強喂的是雞蛋青。後來,用石磨子,磨了一鬥米粉子,加水,攪勻,蒸成米粉糊糊,左手抱著強強的頭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挖著米粉糊糊,一口一口喂給強強吃。


    受過胎教的強強,每次吃糊糊,從不抗拒,隻是流著眼淚。


    那是民國八年冬天的事。那一年的五月四號,阿魏痞子的同學,歐陽先生,在北京,一把火,燒了趙家樓。阿魏痞子放心不下春元中學的事,從北京迴來,已是寒冬。


    那一年的十二月初十,我爺老子決明出生了。阿魏痞子和厚樸痞子前來賀喜,看到木桶裏的強強,厚樸痞子說:


    “枳殼老弟哎,你家不是生了一對雙胞胎吧?”


    我大爺爺說:“盟兄,你真會開玩笑,人,怎麽會生出一條牛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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