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刷過紅漆的樟木箱子,在秋日陽光的照射下,紅彤彤的,格外鮮豔。賀漆匠朝我大奶奶,意味深長地笑了。


    賀漆匠這一笑不打緊,笑得我大奶奶心裏好想哭。哭大兒子茅根,命太短哎,不能與黃連同時到彼岸喲。


    既然是搬家,最重要的是過火。過火就必須得火種,帶過去。我大奶奶,早己準備好了一個烘籠,中間的瓦缽子,生著木炭。另外,還準備一袋幹木炭。我大奶奶說:


    “茅根,茅根,你要將火種的事,放到有心頭上呢。”


    雪見說:“娘哎,娘哎,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咯,這麽大的事,兒子怎麽不記得?”


    “過火,寓意繼承香火,茅根,你當真馬虎不得呢。”


    除了過火之外,我大奶奶還得準備油鹽柴米醬醋茶。柴就算了,烏雲山上,有到處都有。其他的,不說預先置辦多少,至少,意思要到位,才能對得住人噠。


    名義上說是搬家,實際上是我大爺爺嫁掉兒媳婦。所以,按到嫁女兒的傳統,必須打發一公一母兩隻雞。


    大清早,雞塒的雞,早就跑出來了。我大奶奶說:“夏枯,紫蘇,決明,抓兩隻雞來,用紅帶子綁住。”


    雞一攆,四處亂飛。我爺老子手腳麻利,先捉到一隻菊花雞婆。哪曉得我們家那隻留著做種的紅花雞公,看到心愛的妃子被捉,特別惱火,脖子上的雞毛,向頭部倒攛著,跳起老高,一次又一次,向我爺老子決明啄來。


    我七姑母轉到紅花雞公的後麵,趁它跳起時,一把抱住,說:“你舍不得你的夫人,一起去烏雲山,發子發孫吧。”


    翅膀、雙腿被綁著紅帶子,我家那隻雄雞公子,豈會善罷甘休,“噯!噯!噯!”憤怒地尖叫著。


    我七姑母將兩隻被捉的雞,放在竹篾籠子裏,雄雞公立刻安靜下來,朝菊花雞婆說:“咯咯咯。“可母雞有點害怕,隻迴複兩個字:“咯咯。”


    木賊對公英說:“公英,你看那母雞,會喊哥哥呢。”


    我大姑母金花家裏,養的那條黑毛狗褡子,全名錢褡子,眼晴裏流著淚,繞著一公一母兩隻雞,轉圈子,口中發出“唔唔唔”的聲音,像是向老朋友告別。


    紅毛雞公和菊花雞婆聽到錢褡子的勸慰聲,怒火漸漸地平息下來。


    兩抬竹扛子,早就捆紮好了。一抬抬著重新刷過紅漆的樟木箱子,裏邊放著黃連的換洗衣服,單被子,豎麻蚊帳。大絮被,綁在箱子的上方。


    一抬抬著拆開來的雕花屏風床。


    我大姑爺常山,二姑爺空青,三姑爺方海,四姑爺天冬,做免費的轎夫子。


    我們西陽塅裏的規矩,結婚、搬家、外出,不能叫抬,隻能是打轎子。隻有死了人,抬棺材,才能叫作抬。當然,抬棺材的人,叫扛夫。


    生與死,打與抬,必須分清楚,否則就是大大的不吉利。


    我大爺爺叫無患挑灰籮,灰籮裏,一頭放著過火的火種,一個篾籠子裏,裝著沒有明火的木炭火。另一頭,裝著油鹽米醋茶。


    我二爺爺將灰籮上的棕繩子,在桑樹扁擔上,打上步步緊,免得無患挑擔時,不小心,滑下來。


    我二爺爺說:“無患,你挑擔子時,小心點。你記得,常來西陽塅,看看我們。”


    無患小聲地說:“爺老子,我記得的。”


    我大奶奶把黃連、雪見喊到橫堂屋,說:“黃連,你曉得的,我一直把你當親閨女看待。做娘的呢,手長衣袖短,實在沒有什麽拿得的禮物,打發給你們。上次,我二叔陳皮,在蓬家台的楊家,借了三塊大洋,我們呢,省吃儉用,還剩得一塊,送給你們。你們兩夫妻呢,千萬莫推辭,建立一個新家庭,花錢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黃連泣不成聲,說:


    “娘,娘,女兒給你下跪了,感謝你的大恩大德!”


    我大奶奶立刻製止:“親閨女,不準下跪!待到你爺老倌子和我,百年之後,你再下跪,我們在陰間九泉之下,足可以笑個三天三夜呢。”


    我二奶奶闖進來,扯著黃連的手,說道:“閨女,過三個月,你要生孩子了。你是初生,肯定經驗不足。一旦肚子痛,叫茅根,早點請個接生婆。”


    外邊剪秋在喊:


    “吉時已到!”


    我大奶奶,我二奶奶,一人拉著黃連一隻手,先出了正堂屋的大門,後麵跟著我的幾個姑母,我爺老子,公英,木賊,衛茅。


    我大爺爺扯著雪見的手,說:“我不是不放心你,我再三交待你,堂客們,是用來愛的,寵的,不是給你罵的,打的。我若是聽到什麽風聲,整個西陽塅裏的人卻曉得,我枳殼大爺,是什麽脾氣!”


    雪見說:“爺老倌,你放心,我雪見是個老實巴交的本份人,我向你承諾,絕不欺負黃連。”


    我的兩個奶奶,把黃連送到安門前塘的兵馬大路上,不肯鬆手;送到響堂鋪街上的十字路口,不肯鬆手;送到我大姑母金花家旁邊,小圳巷子上兩根石條子搭的橋上,依然不肯鬆手。


    黃連說:“娘,二娘,你們請迴吧。待我生了小孩,打發茅根哥哥迴來報喜,再來接你們幾位長輩,到我們那裏,住上一旬。”


    “要得,要得。”我大奶奶連忙答應:“我一定來住,一定來住。路途遙遠,乖女,你慢點走,慢點走。”


    我大奶奶又吩咐雪見:“茅根,你這個傻小子哎!黃連懷著六個月的身子,一動難安呢。爬坡過坳,你好好牽著我的寶貝女兒。你們是夫妻,牽著或背著黃連走,不是出羞呢。黃連若有半點閃失,我拿你是問呀。”


    我大姑母金花,扶著我大奶奶,迴了添章屋場。我大奶奶坐在竹椅子上,歎了口氣,說:“黃連這一走,我心裏慌得不行了,好像欒心上,被人剜走了一塊肉呢。‘’


    我大爺爺侻:“老帽子,你經常勸我,莫歎氣,莫歎氣。你自己卻在歎氣。“”


    “老倌子哎,我想起我的兒子,茅根,龍精虎猛的漢子,得了瘟疫,像蝦公子一樣,彈一下,就死了。”我大奶奶說:“今日裏,還要裝著笑臉,拱手把兒媳婦,送給陌不相識的人,又送上自己的孫子,氣不氣人呀。”


    “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大爺爺今日說話,特別溫柔,輕聲說:“有些事,不能掰開拆開去想,越是去細想,越是氣人。老帽子哎,你少點去想,留著幾根老骨頭,還得熬日子呢。”


    我大姑母金花走後,我大奶奶說:“老倌子,你過來,扶我上床。我心裏慌,頭暈。讓我歇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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