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明,故所以,你要學會生存之法。要生存,必須懂得哪些東西可以吃,哪些東西不能吃。比方說,野菜。”我二爺爺指著沙洲上的野菜說:“葛麻藤的根,豎麻杆子的根,絲茅草的根,可以吃;榆樹皮,天星木皮,可以吃;薺薺菜,灰灰菜,鵝腸草,水芹菜,黃鵪菜,魚腥草,野薄荷葉,蒲公英,嫩厥,馬頭蘭,野蒜,野藠頭,野蔥,紫花地丁,刺嫩芽,血皮菜,枸杞葉,虎杖,車前草,夏枯草,野豌豆,麥瓶草,掃帚葉,黎蒿子,鼠曲草,地衣,野木耳,金櫻子的嫩芽,可以吃;酸藤果,野板栗,無花果,黃牙果,餘柑子,沙團子,楊米飯,五味子,抱布果,貓眼子,雞卵黃,酒餅子,羅傘果,黑嘴蒲桃,鹽梅,樹梅,油麻果,可以吃。‘’


    我爺老子問:“哎喲嘞,有這麽多的東西,可以吃?”


    我二爺爺說:“決明,你挖過豬草,看過牛。人畜是一理,豬、牛可以吃的東西,人,基本上可以吃。遇到饑荒歲月,你要曉得自救,哪些東西可以吃,哪些東西有毒,不可以吃,怎麽個吃法,你多記著一點,對你有好處呢。”


    我爺老子說:“隻怕是一時半會,我記了那麽多。”


    我二爺爺說:“記不得,也要霸蠻記。”


    兩爺崽,沿著河堤,從草壩子賀家壩向石頭壩臥槽壩走去。


    兩座壩中間的距離,約一裏半路長。河中央,泥土與沙石之間,人工挖出一條深深的溝槽,有一層淺淺的水,但不見水流動。


    站在臥槽壩南岸的倒掛金台上,看整條西陽河,像一條打死了的烏梢蛇,靜靜地躺在西陽塅中間,快要發臭了。


    整個西陽河,到處有挑水救禾的人。上了年紀的人,肯定有人認得我二爺爺。我二爺爺對我爺老子決明說:


    “我呢,不方便去龍潭壩。決明,你沿著河堤,一直走上去,走到龍潭壩,仔細看看壩上、壩下的情況,怎麽偷水,自己拿個主意。”


    我爺老子,折了一根細葉柳,捋掉樹葉子,將長柳枝的下端,順時針方向扭幾扭,打上一個結,再將從臥槽壩下抓到幾條黃辣丁,從腮幫子裏穿過去。


    西陽河的草叢裏,靠近有水的地方,把水草子、絲草子、水葫蘆掀起,黃辣丁就躲在這些草下麵。我爺老子幹脆從河中間走,很快,他的柳條串,串上一大串黃辣丁。


    黃辣丁是非常有領地意識的魚,不甘心離開自己的封地,離開國王或部屬的位置,所以,即便是串上了柳條,黃辣丁向我爺老子提出外交照會:“嘎,嘎,嘎嘎。”


    挑水救禾的赤腳板漢子,長舌婦娘,誰都不會想,我爺老子決明,這麽小的一個孩子,是個偷水的賊,大白天,居然敢來踩點。


    來到龍潭灣屋場屋場,一大堆的赤腳板漢子,堂客們,站在一棟爛茅草房子的地坪裏,議論紛紛。


    這個說:“胡七的堂客們,當真死得冤枉呢,沒有飯吃,逼著堂客們出走借米。他堂客上屋走到下屋,硬是沒有借到半鬥米。胡七這個霸蠻漢子,屙不出屎來怪茅廁,把他堂客們,打了三個巴掌。他堂客們,一時想不通,一索子吊死了。”


    那個說:“哎喲嘞,堂客們一死,她那二歲多一點佃伢子,八九成養不活了。”


    一個老堂客們,大約是個長舌婦娘,嘴巴皮,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快速說道:“胡七那個撮巴子,還打人?他不曉得,胡七的娘家,不會來吵人命?”


    “吵什麽人命?當我們龍潭灣的赤腳板漢子,都是軟豆腐?人死屬土,天氣熱。我青蒿老子表過態,待胡老七的娘家人見上死人一麵,明天上午,就埋掉!天塌下來,也不是什麽稀奇屌事,我青蒿老子,一個人頂起來!”


    我二爺爺迴到家裏,對我大爺爺說:“哥哥,今晚上,賀家壩那裏,肯定要守一夜的水。不如我們現在就把水車子,送過去。”


    我大爺爺說:“把腳踏水車送過去。手搖水車子,太費力,車久了,肩膀發酸。陳皮,你挑著腳踏水車的車架子,輕鬆一點。水車子,我來扛。”


    背著三丈長的水車子,我大爺爺,遇到熟人,就說:“絕滅火煙的天王老子,終於輪到老子車水了!”


    講話是徒弟,聽話的師傅。我大爺爺的話,話裏有話,意思是說,輪到我枳殼大爺車水,若是哪個不聽打招唿的二五崽,四六仔,欒心上長了綠毛,吃了熊心豹子膽的霸蠻貨,敢來攔路截搶水圳裏的水,我那三個爆栗子,不將你們像野藠子坨坨的小腦袋瓜子,敤出三個天井來,算你狠!


    雖說放了重話,我大爺爺枳殼,依然不放心。我大爺爺對我五姑母夏枯說:“五妹幾啊,你兩個姐姐出了嫁,這兩天,你的肩膀皮都磨腫了,磨爛了。做好事,你休息一天,明天晚上,你和七妹幾,要沿著水圳守水,要守一個通宵呢。”


    我大爺爺幾句話,講得我十四歲多一點的五姑母,眼淚長放。


    我大奶奶說:“五妹幾,七妹幾,我曉得你們,膽子小。我有一個好主意,到了夜裏,聽到哪裏有響動,你們兩姊妹,扯開喉嚨喊:枳殼大爺來了!添章屋場的枳殼大爺來了!那些偷水的慫貨,不嚇得尿褲襠,那才是怪事呢!”


    我大爺爺幾句話,把一家人,逗得哈哈大笑。


    我七歲半的爺老子,上個月,正式向寧鄉溈山花鼓戲班子的春初花子,學習吹嗩呐。


    春初花子個子矮小,原來在草台班子裏唱醜角。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打個空心筋鬥,恐怕像摔幹麻拐子一樣,當場報銷掉,改了行,吹嗩呐。


    老花子說:“決明,吹嗩呐,首先得有精、氣、神。基本功之一,就是憋氣和換氣。”


    “一口氣,能吹上四五分鍾、甚至是八九分鍾的調子,憋氣功夫,得出奇的好。換氣不同,用鼻子吸入空氣,吹嘴巴吹出空氣。一個長調吹完,無需放下嗩呐。”


    我爺老子的手還短,還不夠按住嗩呐的孔。練了好幾天,隻是吹出“嗚嗚嗚”的亂叫聲。春初花子急得不行,訓斥道:“哎喲嘞!你咯個伢子,吹嗩呐,站著吹!挺直胸膛!夾緊屁股牙縫!”


    “做好事咯!決明,你先別急著學吹嗩呐,先去學會遊泳。”


    “師傅,吹嗩呐和遊詠,有什麽關係?”我爺老子問。


    “遊泳時,你在水中能憋氣多長時間?”


    “三四分鍾,沒問題,師傳。”


    “能憋上三四分鍾,相當不錯了。”老花子又問:“你嘴中含一根空心蘆葦杆子,能換氣嗎?”


    “沒試過。”


    “你怎麽不去試?”


    “哎喲,師傅,我每天都有滿天的事情幹,不至於學過破嗩呐,放下手中的功夫吧?”


    “心不誠,怎麽學得會?”


    師傳春初花子一味的訓斥,終於惹發了我爺老子的毛火子脾氣,說:“師傳,你再要罵我,我把你的爛嗩呐,丟到九州外國去。”


    一房看熱鬧的滑石痞子,說:“老花子哎,決明年紀這麽小,一時三刻,學不會嗩呐,正常嘛。”


    和我大爺爺合得來的老泥工師傳,聰三砌匠說:“枳殼大爺,看你三伢子決明的骨架子,將來,他和你一樣,肯定會長得高大威猛,倒是一個學做砌匠師傅的好胚子。可惜,我年紀大了,不能把決明收為關門弟子。”


    我大爺爺說:“莫急,聰三師傅。到我三伢子到了十三四歲,拋得一個三四十斤的土磚動,再拜到你的大徒弟,竹初師傅的門下,不遲。”


    春初花子說:“聰三師傅。你存點什麽心?霸蠻和我搶徒弟?”


    聰三師傳曉得春初花子是個急性子,故意逗他:“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醜花子,還用得學?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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