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姑母曲蓮,是我大奶奶所生,訂婚的是洪家洲過去的東來灣謝家,夫婿叫方海。我四姑母半夏,是我二奶奶所生,訂婚的是犁頭嘴對岸法壇裏的彭家,夫婿叫天冬。


    我大奶奶說:“曾大媒人,這是又要拔動你的貴足,實在不好意思噠。”


    曾大老帽說:“你莫講客氣噠。我這個做媒婆的,把你的意思,轉達給男方,是我應盡的職責呢。”


    “我不怕出醜,對你講實話吧。”我大奶奶說:“我家裏呢,人多,收入少,吃了上餐沒下餐,愁死個人咧。我家的曲蓮,半夏,原來定的拜堂時間,一個在今年臘月十八,一個定在明年正月十二。我們的意思呢,想提前嫁出去。又要麻煩你,到這個地方去走走,征求親家的意見。”


    “枳殼大娘,我想呢,拜堂成親,總是千百年的好事噠。”曾大老帽說:“你也曉得的,如今是荒年荒月,至於彩禮嘛,恐怕男方一時難以籌得齊備呀。”


    “什麽彩禮?”我大奶奶說:“我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要什麽彩禮?講出去,我家老倌子,老臉往哪裏放?你告訴男方家鄉,我們呢,手長衣袖短,一時之間,也沒有籌備什麽嫁妝,望男方諒解。”


    “枳殼大娘,你通情達理,有了你這句話,這兩件事,我有了八九年的把握了。”曾大老帽說:“拜堂的日期,你看,定到什麽時候為好呢?”


    “我家老倌子的意思,曲蓮和半夏兩姊妹,兩個新郎官,同一天來領走,就可以了。”我大奶奶說:“我們也不去送親,免得為難對方,辦什麽酒席,浪費錢財呢。”


    “枳殼大娘,你家老倌子,處處為別人著想,真是天下少見呢。”曾大老帽說:“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吃過中午飯,我大奶奶和我七姑母起身告辭。我姑奶奶說:“老弟嫂,現在的太陽,正懸在頭頂上,天色太熱了,曬得人發黑眼暈,做好事,你等一下再走咯。”


    我大奶奶一心惦記著,曲蓮和半夏的嫁妝。再窮,一人一床棉花被,一床豎麻蚊帳,一對枕頭,兩雙夏季穿的單鞋子,兩雙冬季穿的棉絮鞋,總是要配備的。


    想著兩床豎麻蚊帳還未織好,我大奶奶急得不得了,對我姑奶奶說:“我得迴去了,要到沙子芲,請楊三織匠來織豎麻蚊帳。”


    我姑奶奶說:“莫急,莫急。既然娘家兩位侄女出嫁,我這個做大姑母的,不出一點嫁妝,怎麽也說不過去噠!”


    “姐姐的心意,我領了就行。”我大奶奶說:“如今世道艱難,我怎麽好意思,讓姐姐破費?”


    “慈菇哎,你不曉得,我家女貞,我們專門給她辦了一套嫁妝,但她嫌太花俏,不要。空著也是空著,好果不嫌意的話,你們拿迴去吧。”


    一套新郎官穿的九品爵弁服,一套新娘子鳳冠霞帔,太值錢,我大奶奶說什麽都不肯要。


    我姑奶奶說:“慈菇,你這也不要,那也不要,是不是嫌棄我呀?”


    “哪是嫌棄呢?姐姐,你說反了噠!”我大奶奶說:“泥土裏刨食的人,穿得那麽高級幹什麽呀。”


    結果,挑了兩塊洗臉用的毛巾,兩塊小手巾,兩塊洗澡用的羅漢巾,兩把梳子,兩塊圓鏡子,兩塊洋皂。


    拿多了東西,我大奶奶慈菇,當真不好意思,臉紅得像個桃子。慌忙說:“姐姐哎,我們每次來,都是來打秋風。等下我迴去,你弟弟會罵我呢。”


    “罵什麽罵呀,一家人,非要生分嗎?”我姑奶奶說:“紫蘇,還過幾年,輪到你出嫁了。你出嫁,一定要記得,告訴我大姑母呢。”


    我七姑母說:“大姑母哎,我不到萬不得已,我不出嫁呢。我要多陪陪我媽媽。”


    “慈菇哎,你看你七妹幾紫蘇,多懂事噠!”我姑奶奶說:“嘴巴子說出的話,是個清巴子甜的。”


    我大奶奶迴到家裏,我大爺爺不曉得到哪裏忙去了。幹脆,自己去黃獅衝,去找楊三織匠。


    黃獅衝屬於沙子芲管的。楊三織匠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挑著一擔青草,倒在屋門口的魚塘碼頭,站在齊膝蓋骨深的水裏,雙手將青草上的泥土洗掉,瓢起個無數個浪花,把青草往水塘中推。


    魚塘中的草魚,聽到水響,曉得有吃的了,不曉得怕人,繞到楊三織匠的小腿旁,爭搶著青草。


    “三師傳,忙啊。”我大奶奶打聲招唿。


    “哎喲嘞,大嬸嬸,你老人家,怎麽有空,到我們這個山旮旯裏來?”


    “三師傅,我特意來請你的呢。”我二奶奶說:“我家的曲蓮、半夏,要出嫁了。請三師傳幫忙,幫我們織兩床豎麻帳子,不曉得三師傅,你有沒有空呢?”


    “大嬸嬸,你快莫講起,遇上今年這個爛年歲,我們兩兄弟,好久八久沒有出去做手藝了呢。”楊三織匠說:“你老人家,進屋去,喝杯茶吧。”


    “不喝了。”我大奶奶說:“三師傅,記得明天早點來呀。”


    夜裏,我大爺爺和我大奶奶盤算。“老帽子,金花和銀花出嫁的時候,每個人,還打發了一個猴戲箱子。這迴,曲蓮和半夏出嫁,連個猴戲箱子都沒有,我這個做爺老倌的,心裏過意不去呢。”


    “老倌子哎,你快莫講了。”我大奶奶幾乎要掉眼淚了,說:“別的人家嫁女,什麽屏風床,梳妝台,書桌,大衣櫃,大小腳盆,洗臉盆,全屋家私,七八大抬。我們呢,嫁過女,就像豺狗子藏雞一樣,偷偷摸摸,好寒磣呢。誰叫曲蓮和半夏,生在窮苦人家?”


    剪秋老是不得空,我二爺爺請了他三四次,都沒碰到麵。我二爺爺對剪秋的大兒子茱萸說:“你若是爺老倌迴來了,無論如何,到我家裏打一轉。”


    我二爺爺聽說,剪秋帶著他的十八個兄弟,每天傍晚時分,在彈弓坳的亂石山頭上,練習梭標車。


    剪秋終於來了,開口便問我大爺爺:“枳殼哥哥,你有什麽事?快點講嘛。”


    “剪秋,你每次來我家,都和討火種一個樣子。”我大爺爺笑著說:“我是爬到了老虎背上,不得不提前把曲蓮和半夏嫁了。”


    “這點小事,你枳殼哥哥,自己做主,就行了噠!”剪秋說:“族裏的事,地方上的事,我都不做主了。”


    我大爺爺壓低聲音,說:“剪秋,我問你,你們準備什麽時候動手?”


    剪秋說:“大哥哎,我和你說,當大部分赤腳板漢子,活下去的時候,就是我們動手的時候。”


    “剪秋,我考慮呀,你們這十八個人,是不是人數太少了?凡事都要仔細考慮,想好退路,才行呀。”


    “枳殼哥哥,你說錯了。”剪秋說:“那不叫退路,叫前途。你還記不記得,上半年在響堂鋪街上路過的那個赤芍?”


    “記得,我當然記得,那個高高大大的年輕人,男人女相,南方人,長著北方的相貌,我特別有印象。”我大爺爺說:“他這個人,完全有可能,是我們這些窮苦百姓的救星呢。”


    “是的,是的呢。”剪秋有點激動:“我們十八兄弟,隨時準備著,投入赤芍領導的隊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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