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爺爺之所以對滑石痞子說,為搶一點水,口駁口,舌駁舌,甚至動拳頭,不用焦急,是有原因的。往年,即便是打架鬥毆,最多是打掉幾粒牙齒,或者打腫了臉,極少出人命事故。


    我大爺爺枳殼,不疾不徐,走到爛船子套裏,先看一下陣勢。


    這也莫怪花門朝的霸蠻漢子先動手,我本家四代內的親房,七老爺,駕了一駕雙座的腳踏水車子,指揮他的兒子急忙忙車水。


    七老爺有七個兒子。大兒子說話有的結巴,一條舌子,發怒時,經常橫咬在口腔中,說:“羊羊羊,羊賣戈壁的,你們打打打,打死了我弟弟,我不打打打,打死你們幾個人,你們不不不,不曉得,馬馬馬,馬王爺有幾隻眼。”


    七老爺的大兒子,正抓住一個中年漢子的頭發,右腳一掃,想掃掉對方。中年漢子抓住大兒子雙臂,巧妙地躲過一腳。


    我大爺爺高喊一聲:“我枳殼大爺到了,你們還敢動手?”


    走過去,兩隻手,各抓住一人的一條手臂,我大爺爺說:“你們有力氣,掙脫了我的手,你們再打!”


    我大爺爺稍微用點力,花門朝那個鬥架的漢子,慌忙求饒:


    “哎呀,你老放開我,我的手脖子快被你捏斷了。”


    有點結巴的漢子,一看是我大爺爺,說:“大大大,大爺爺,你你你,來來來,來得好,要幫我主持公公公,公道。”


    我大爺爺說:“你去看看,你弟弟死沒死?”


    結巴漢子的六弟弟,一直躺在他爺老倌七老爺的懷裏。大約是被花門朝那個霸蠻漢子,一巴掌打暈了。恰在這個時候,悠悠醒來,三角眼轉了一圈,撿了塊河卵石,急吼吼要去打人。


    花門朝那個霸蠻漢子的右手,還被我大爺爺扣著,不敢動彈。他小聲說:“既然小六子沒有死,您老人家,該放我了吧?”


    我大爺爺先喝住小六子:“我枳殼大爺在此,小六子,你還不放下石頭?非得要我敤你三個爆栗子?”


    忽然,土地攤排上,有個老堂客們,扯著嗓子大叫:“七老爺哎!七老爺哎!你娘老子吊冬瓜了!”


    所謂的吊冬瓜,是我們西陽塅裏的土著們的土話,意思是,上吊自殺了。


    七老爺和他的七個兒子,逢山過山,逢水過水,放肆往家中急奔。


    被我大爺爺扣住右手的霸蠻漢子,哭喪著臉,說:“哎喲,這下,麻煩大了。”


    “你有什麽大麻煩?”我大爺爺問:“老帽子吊了冬瓜,跟你不相幹呀。”


    霸蠻漢子說:“唉,你不曉得,七老爺家裏死了人,依七老爺的脾氣,肯定會找到我的頭上來的。”


    果然,結巴漢子跑過來,對我大爺爺說:“我家奶奶奶,奶奶,聽說小六子死死死,死了,一時想想想,想不通,說她先先先,先死在兒子前麵,吊吊吊,吊死了。這個家家家,家夥,是是是,是害害害,害死我奶奶奶的兇兇兇,兇手,莫莫莫,莫放過他。”


    霸蠻漢子說:“唉,哪曾料想到呀,為了搶一口水,搞出這麽大的事呀。枳殼大爺,你不曉得,我家的堂屋中,還躺著我爺老倌的屍體呢。”


    我大爺爺說:“我認得你爺老倌,是個紮靈屋子的紙紮師傅,我們曾在一起,喝過酒。他怎麽死了?”


    霸蠻漢子說:“鄉公所的警察,來收什麽兵役捐,大糞捐,水車捐,我家裏,哪有什麽錢交呀。我爺老倌子一時想不通,一頭撞在牆上,撞死了。”


    結巴漢子說:“你扯扯扯,扯謊肏屁,都都都,都扯不圓呢。昨昨昨,昨早上,我我我,我看見了,他他他,他在拾拾拾野糞。”


    旁邊的漢子說:“你不信,你可以去看看嘛。”


    一個人,沒有必要拿爺娘大人的生死開玩笑。這一點,我大爺爺完全相信。我大爺爺問:“怎麽不把你爺老子埋了?”


    “枳殼大爺,你不曉得,我家裏窮,買不起棺木。”霸蠻漢子說:“但是,爺老倌子死了,總要買一捆白棒布,捆了,才能埋吧?我在等我弟弟,從神童灣街上,買白棒迴來。”


    我大爺爺鬆開霸蠻漢子的手,說:“這樣吧,你們花門朝的人,讓齋裏的人,車一點水咯。然後,各埋各家的人。”


    結巴漢子說:“我我我,我們,不不不吃大虧了?”


    “卻是鄉裏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大爺爺說:“誰叫我們都是跪在泥巴裏的低等人呢?散場吧,都散場吧。”


    我大爺爺走到懿家壩下的沙灘上,哦豁,到處是挑水救禾苗的人。這些人,有八十多歲的老倌子、老帽子,有三四歲的細伢子,細妹幾。隻要是神龕上未寫牌位的人,都來了。


    他們個個都曉得,一擔水,或許能救得了一蔸禾;一蔸禾,或許能結出大半碗稻穀;大半碗稻穀,能舂出小半碗米;小半碗米,拌上野菜子,能熬出三四碗粥;三四碗稀米粥,哄得了三四個人的一餐的吊肚子;吊肚子,哪怕隻填了小半個角,才不會餓死,還會留下個野藠子坨坨,在人世間搖搖晃晃,血管子裏,還會留下紅莧菜水一樣紅的血,在向四肢百骸流淌。所以說,這個極端的歡樂世界,水才是歡樂的源泉,水比命還貴。


    我家裏的人多呀!我大爺爺枳殼,我二爺爺陳皮,都是硬扁擔,鐵扁擔,百來斤一擔的水,放在肩膀上,像是擦癢癢一樣,完全沒有負擔。


    我的幾個姑母,沒纏過小腳,挑水的小功夫,完全沒在意下。隻是可憐我七歲半多一點、八歲不足的爺老子決明,挑著五六十斤一擔水,小水桶裏,一個桶裏盛著太陽,一個桶裏盛著月亮,能沉重呀。


    凡是長年累月挑擔子的人都曉得,除了左肩膀,右肩膀,還有中肩膀。一般有力氣的老挑夫,先用左肩挑擔子,左肩壓痛了,又換到右肩上,很少用中肩,中肩僅僅換肩時,起過渡作用。隻有那些剛學會挑扇的細伢幾,或者力氣不是的夯貨,才會長久地用中肩。


    我爺老子剛學會用挑擔子,先用的是中肩,雙臂伸開,雙手抓住扁擔上兩頭的繩索,走起路來,顫顫搖搖,活像是上絞刑架上的耶穌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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