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奶奶告訴我七姑母紫蘇:“男子漢吃雞蛋,最好是紅辣椒剁碎,煮熟,再打幾個雞蛋,攪勻,煎熟,煎到兩岸發黃,好拌飯吃。懷孕和坐月子的女人,最好是燒開了水,手腳要快一點,幾個雞蛋敲下去,莫等到蛋黃半熟了,就撈到碗裏,吃了才營養。”


    黃連吃的,正是兩個半生不熟的荷包蛋。稍微有點腥味,蛋黃沾在嘴角上。


    聽到二叔陳皮的叫聲,黃連放下飯碗和筷子,向觀音菩薩的佛相,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一陣怪風吹過來,一片未燃幹淨的冥紙,像一隻黑色的蝴蝶,又像是黑色的靈魂,在空中飛舞。


    黃連失聲叫道:


    “茅根哥哥!茅根哥哥!”


    黃連一叫,嚇得我兩個奶奶,半蹲半跪的身體,忽然跌下去,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三跪九拜。


    屋外的白楊樹上,烏鴉子還在亂叫。我父親決明,跑到地坪裏,撿起圓圓的小河卵石,朝烏鴉砸過去。結果之一是,河卵石打擊的方向,與烏鴉的位置大致相同;結果之二是,烏鴉也明白自己不是吉祥物,不招人喜歡,如不再走,下一顆石子,可能會擊中身體。烏鴉拍一下翅膀,朝著黑暗,飛走了。


    我七姑母紫蘇,六姑母半夏,慌忙扶著我大伯母黃連,進她的歇房去。剩下我大奶奶茴香,怔在堂屋裏,足足有半個時辰。


    我大奶奶心裏生出許多疑兆:莫非,茅根和瞿麥,在澧州府那邊,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嗎。莫嚇我,莫嚇我,當真的莫嚇我呢,兩個崽寶寶。


    我大奶奶一想,這念頭,是能留在心裏頭,不能和任何人說起,免得人家說,撿著風皮就是印痕,扯著雨絲就織布呀。


    我大爺爺枳殼,夜裏,與剪秋一同從神童灣的天王寺迴來,看到堂屋的紙灰,問我大奶奶:“又在家裏敬神?敬哪位大神?”


    我大奶奶說:“敬觀音菩薩。”


    “觀音菩薩?”我大爺爺說:“觀音菩薩是天竺國的神,他要紙錢幹什麽?”


    我大奶奶生氣了,說:“老倌子,你的嘴巴皮,莫亂翻咯。”


    “我亂翻什麽?一個菩薩,你也求,我也求,你叫菩薩保佑哪一個?”


    “老倌子,你不懂的,觀音菩薩是普渡眾生呢。”我大奶奶給我大爺爺上政治課:“你這幾天,天天和剪秋老弟,跑神童灣,在幹什麽事?”


    我大爺爺笑了。說:“老帽子,我和剪秋兩個人的人品,你不相信嗎?我們幹的事,才是普渡眾生的大事。”


    第二天,將近黃昏,我大伯母黃連,一個人古古懂懂,踩著小碎步,往響堂鋪街上走。我七姑母一手扯住黃連,問:“嫂嫂,要吃晚飯了,你到哪裏去?”


    “我去看看,你大哥茅根迴來了沒有。”


    “那你速去速迴咯。”


    我大伯母黃連,走到我大姑母金花家門口,剛好碰到喜雀子托生的外甥女,公英。


    公英最喜歡大舅媽唱山歌子,自然歡喜得不得了,雙手抱住大舅媽的腿,左搖右拽,往家裏拖。


    公英指著水溝裏遊動的小草魚蛇,向大舅媽:“大舅媽,大舅媽,小蛇蛇,是不是蚯蚓變的?”


    黃連說:“那條小蛇蛇,忘記了它的前世,是一條蚯蚓呢。”


    公英又問:“那隻花花綠綠的蝴蝶,是什麽東西變的?”


    黃連說:“是半條命的毛毛蟲變的。”


    公英大聲抗議:“大舅媽,我不喜歡毛毛蟲,毛毛蟲太醜了!我喜歡蝴蝶,蝴蝶太好看了!”


    “哎,公英,大舅媽告訴你,不能因為貧窮而善良的醜,去嫌棄每一條生命;不能因為富貴的虛偽的美,去討好某個人。”


    “大舅媽的話,公英聽不懂呢。”


    “公英,我問你,一身流氓氣味,穿得爛衣落索的叫化子,醜不醜?”


    公英說:“醜。”


    “公英,萬一有一天,大舅媽當了醜叫花子,你會不會嫌棄我呢?”


    “大舅媽,大舅媽,你怎麽會當叫化子呢?不會的,不會的。”公英說:“我永遠喜歡大舅媽!”


    想到大舅媽會變成叫花子,公英忍不住哭了。公英的奶奶聽到哭聲,拿著牢騷把子,闖進後院,大聲嚷嚷:“公英,公英哎,哪個欺負了你?奶奶幫你,打他三牢騷把子!”


    老帽子看到公英坐在黃連的膝頭上,雙手摟著大舅媽的脖子,又是親吻,又在撒嬌,親熱得不得了。


    公英說:“大舅媽,你給我講七仙女下凡的故事咯。”


    “講了無數次,不好聽了。”


    “大舅媽,那你講狼外婆的故事。”


    “公英,大舅媽今天教你唱兒歌,好不好?”


    “好!”


    公英的手放在大舅媽的手裏,一下一下地打著拍子,黃連唱道:


    搖啊搖,


    搖到西陽大埠橋,


    進山去,撿柴火。


    一日撿一擔,


    十日撿一樵。


    天晴有柴賣,


    落雨有柴燒。


    這個童謠,公英聽媽媽唱膩了,自己都會唱了。公英說:“大舅媽哎,拜托你唱一首新歌咯。”


    這時候,黃連偏偏發起癡呆,開口就唱:


    冷嗖嗖,秋風起,


    吹皺一湖漣漪。


    更愁那,秋雨細細,


    更恨那,殘荷淒淒。


    蓮子心,苦苦苦啊,


    郎一去,不複返啊!


    啊喲喂,啊喲喂!


    公英的奶奶,最喜歡管閑事。一聽黃連的調子不對頭,就出來問黃連:


    “她大舅媽,你這是什麽怨山恨水的哭靈歌?莫嚇壞了小孩子呀。”


    我大伯母黃連,仿佛還在夢遊之中。老帽子一句話,驚醒了夢遊人。黃連慌慌張張,急急忙忙往添章屋場走去。


    我大表哥木賊,滿了四歲零二個月,跟著我大伯母黃連,從壺天麻紗塘來到添章屋場,又住了快五十天。


    我大表哥木賊,最大的心願是和公英玩麻雀子嫁女的遊戲。可是,公英說:“我不嫁你,我要嫁給衛茅哥哥。”


    木賊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翻天立海闖禍太公,最不招公英的奶奶喜歡。木賊一來,老帽子拿著牢騷把子,攆著走。木賊心裏那個恨呀,當真是砍千杆竹,寫百本書,也寫不盡呀。


    看到大舅媽從公英家裏出來,木賊不曉得從哪個旮旯裏鑽出來,問:“大舅媽,公英在家裏,玩什麽遊戲?”


    “公英沒玩遊戲。”


    “衛茅在不在公英家裏?\"


    “衛茅伢子,不在公英家裏。”我大伯母反問道:“木賊,你神經兮兮,問這些事,幹什麽?”


    木賊不搭理大舅媽,左腳一跳,右腳一跳,早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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