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參一席話,正合了黃柏、砂仁、茅根、瞿麥的心意。人有了精神,雙腳有了勁頭,走起路來,輕快。


    過了壺天六十塅,合東,朱砂坳,曠家祠堂,花園塘,便到了青山橋,上午的六十裏路,算是走完。


    按曆年的老規矩,鑽到青山石橋的橋洞裏,隨便啃幾口幹糧,雙手捧幾口清涼的河水喝了,尋一個稍微平坦、陰涼的地方,躺下來,打個哈欠,美美地睡一覺。到了下午兩點,天氣涼爽一點,再繼續趕路。


    有些事,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青山河上遊哪個地方,大概是哪個大財主的家裏,要築三合土院牆,安排七八個打赤膊的漢子,在淺淺的河水裏,撈河沙。


    河水被短工們弄得渾黃渾黃,肯定是喝不得了。


    柳河下,青山河有個迴灣,河水還算得上清澈。可是,有三個穿花布斜襟衣裳的老娘們,絕對算得上標準的懶婆娘,居時在中午時分,一邊刷馬桶,一邊亂扯舌根子。估計一時三刻,不會離場。


    迴水灣前三四十丈遠的河邊,有兩個斜眉細眼的花俏婦人,掄起木擂錘,捶洗衣服。


    黃柏,砂仁,茅根,瞿麥四條漢子,流民日子過慣了,都不作聲,各自尋個陰涼的地方,倒下身子,準備睡一覺再說。


    黨參曉得這四個窮漢子,口袋裏,布貼著布,一個銅角子都沒有。黨參臨行之前,去了春元中學,拜見阿魏痞子。阿魏痞子將他的工資結了,另外,送了黨參痞子兩塊袁大頭。


    這麽熱的天,不吃飯,還餓不死,不喝水,絕對受不了。所以,黨參痞子準備討一壺茶水,給大家喝。


    不吃飯,不住店,白討人家的茶水,這種好心人,有是有,但相當稀少,可能的話,打著燈籠,都尋不到。


    如果碰上粗糙漢子,刁鑽刻薄的堂客們,大有可能,挨一頓臭罵:


    “茶葉子樹在安化山裏,你自己去摘;水在長沙的白沙井裏,你自己去挑;柴火在峨眉山上,你自己去砍。”


    如果再去求他們,極有可能,會送給你一聲“呸嚏”!


    黨參痞子去討茶水,砂仁心裏感歎,年青人啊,你不曉得,做扮禾佬的,都是窮叫化子,有幾個人,瞧得起呀。不撞幾個軟釘子,你不曉得世道艱難呀。


    青山橋街上,十多家店鋪,胡亂羅列在青山河的兩旁。歇夥鋪,小飯鋪,日雜鋪,鐵匠鋪,木器鋪,篾器鋪,一律都是清一色的木板房,黑乎乎的,灰撲撲的,顯得格外陳舊。


    幾個小攤位,擺著萎了的豆角菜,空心菜,紅辣椒,卻無人看守。


    這麽小的街上,居然還有一家向天生意的鋪子,四五個搽脂抹粉的堂客們,沉穩不足,風騷有餘,大熱天裏,顧不上休息,捏著一角花手巾,嘻嘻哈哈,看到過路男子漢,便打著招唿:


    “老爺們,過來耍一下啵?”


    “咦,白術,你怎麽在這裏呀?”


    青山河石碼頭的麻子條子上,躺著一個四十多歲悍態漢子,頭枕在大葉柳樹裸露在外的巨根上,花白的胡子,直棱棱地翹向天空,左一晃,在一晃,唿唿大睡。嘴巴角上,流出的口水,足有三寸多長。


    砂仁認得他,白術。響堂鋪街上,往東十五裏,過了廟山邊,是新河塅裏的羅家屋場,白術正是那裏的霸蠻漢子。


    大前年,砂仁和白術,在澧州府的安鄉院子,共過一個扮桶,扮過禾,算是老夥計。


    白術花白的頭上,亂蓬蓬的,大約半年沒有剪洗過,亂得像個鴉雀子窩。白術聽得砂仁的聲音,翻身坐起,雙手打個拱手禮,說:“老弟,山不轉水轉,我們兄弟真是有緣,又碰到你了。”


    砂仁說:“老哥,你一個上午,走七十五裏,英雄不減當年啊!咦,你的夥計們呢?”


    白術捋著花白胡子,大咧咧地說:“什麽英雄不減當年?俗話說,有錢人三十歲稱年老,無錢人六十歲稱英雄。你瞧瞧我這個模樣,馬瘦毛長,黃土把埋到脖子上麵了呢,哪是什麽英雄?狗熊還差不多。”


    白術又說:“我的扮禾佬夥計,昨天動的身,估計到了雙鳧鋪,或者是寒婆坳。”


    砂仁問:“你怎麽不和他們同時動身?一起走,路上多個伴,彼此有個照應,好扯亂彈。”


    “做好事修德,他們走路,像個裹過腳的新娘子,扭扭捏捏,生怕踩死個螞蟻,急得我欒心發腫呢。”白術說道:“我給自己定下的規定是,五天的路,四天走完。昨天在家裏,幫財主挑牛欄屎,賺了二升糙米子。家裏幾個嘴巴,都是撮箕口啊。多扯幾把野菜子,拌和拌勻,湯湯水水,又能將就二三天。”


    “老哥哥,我是一根直腸子通過屁眼的粗魯貨,我講的話,你可能不喜歡聽。”砂仁說:“像你這樣,算計來,算計去,未必會多活十年二十年?到時候,我們兄弟都是一個下場,眼珠子一閉,雙腿打挺,黃土一堆,還不是過完一世嗎?”


    白術歎息一聲,說:“我哪裏是算計什麽東西呀。老弟,你不曉得,人啊,一日不死,要屋住;一夜不死,要被蓋;一餐不死,要飯吃。每時每刻,缺吃的,少穿的,搞得娘哭崽叫,雞飛狗跳,實在是逼得我沒辦法呀。說實話,我早就盼望著,瞳孔散了,雙腳打挺了,白布子捆了,躺在一尺二寸的棺材屍槽子裏,卵閑事都不要管了,才算是真正的清閉了,安安生生地睡一個長長久久的覺。”


    黃柏被吵醒了,插上一句話:“老哥哥哎,上船不講翻船話,剛出門來求財,不吉利的話,莫講了。”


    白術眼珠子一橫,瞳孔裏的白,大麵積露出來,說:“你曉得洞庭湖的黃鱔,是煨著吃,還是煮著吃?什麽吉利不吉利?閻王叫你三更死,絕不留你到五更。人啊命啊,今日哪曉得明日事呀。”


    砂仁趕緊換個話題,說:“老哥哥,你怎麽追得上的扮禾佬夥計?”


    “嗨,這不簡單,我每天多走二十裏。”


    這時候,黨參痞子走過來,叫大家一起去喝茶。扮禾的夥計們,渴得喉嚨裏冒著煙火。


    黨參痞子朝白術行過拱手禮,說:“老哥哥,如不嫌意,隨我們一同去,喝口茶水吧。”


    天氣炎熱,又跑了六十七裏路,胸膛上麵,都是細細的白鹽粉,個個都是唇幹舌燥。聽黨參痞子說,有茶水喝,管他娘的,先潤潤嗓子,降降心頭的火氣再說。


    走進小飯店,豈止有茶,還有一小桶蒸得白花花、香噴噴的米飯,還有五個菜,一個紅燒鯉魚,生薑,大蒜,蔥花,鮮辣椒,紫蘇,酸芥菜,配得齊備;一個香幹子炒豬頭肉,油光閃亮;一個虎皮辣椒,配上醬豆子;一個醃蘿卜菜,配著黑蝦米子;還有一個黃花菜豬肝湯。


    桌子上麵,居然還擺著幾個粗瓷大杯子。哦豁,哦豁豁!羊賣戈壁,當真是碰到了財神菩薩,發大財了!雄雞公子當馬騎,不跑也咕咕咕的叫,活臘樹葉子當鞭炮放,嗶嗶嗶的響呢!


    這場麵,未必還有酒喝啊?


    茅根,瞿麥,白術三個人,不自覺地咽著口水,黃柏,砂仁不敢去摸桌子上擺著的筷子,手在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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